见缝插针地读完了乔治 奥维尔的1984,记得上次这么手不释卷地孜孜捧读,还是十年前读 《饥饿游戏》三部曲 The Hunger Games,哈哈!1984 与畅销书相提并论,好像有点大不敬,但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说,《饥饿游戏》受1984 的影响明显,尤其是第三部 Mockingjay 里对反叛军的地下军工设施,严厉的军事化管理,苛刻的配给制度的细致描述,与 1984里严密监控下压抑肃杀的气氛如出一辙。
1984年的科幻世界,被三个超级大国瓜分统治,大洋国 (Oceania),欧亚国 (Eurasia) 和东亚国 (Eastasia),三国之间战乱连年,结盟背约,朝令夕改。主人公温斯顿 (Winston) 是大洋国一个低级公务员,在真理部的档案司负责篡改历史 - 其工作职位的必要性和荒谬性是大洋国里黑白颠倒社会的刚需和写照。
双重思想。大洋国的唯一执政党 “英社” (IngSoc) 杜撰并奉行 “双重思想” (“doublethink”) 。双重思想,就是一个人同时相信并接受两种背道而驰的矛盾思想。比如党员知道篡改过去就是玩弄历史,但因为信奉双重思想,又认为自己并没有违背现实。四个政府部门的称呼也体现了这种极度分裂的思维:管战争的叫和平部,管谎言的叫真理部,管刑讯的叫友爱部,管饥荒叫富裕部。这四个矛盾命名绝非偶然之举,也不因为单纯伪善,而是为了贯彻双重思想时时提醒训练国民有意为之。再举一个例子,英社系统性地削弱家庭的重要性和价值意义,但又要求民众称呼党的最高领导人为 “老大哥” (Big Brother),直接呼吁家庭效忠。各种矛盾分裂的做法,指鹿为马,不逼疯人不算完。
权力至上。英社党相信人类社会由上中下三类人组成,权力更替只在上中两层之间进行。斗争过程中,上层或中层会跟下层短暂结盟,一旦功成,下层再被压回原位。权力永恒,而人的寿数有限,如何解决?唯一办法是完全抑制抹杀掉个人的 “小我”,彻底地投身到党组织的 “大我”,那就可以共享与党同样的权力和永恒不灭的存在。(p. 234) 这是口号 “自由是奴役” (Freedom Is Slavery) 的含义。其余两个口号,“战争即和平” (War Is Peace); “愚昧是力量” (Ignorance Is Strength),则总结了对外对内的愚民政策。连年对外战争占据消耗了民众的注意力和兴趣,借此达到境内和平;定期的有计划有组织的宣传洗脑保证民众意志易于操控。英社党宣称旧式文明里爱和公正的基石不堪一击, 唯有源源不断的仇恨和恐惧才能铁腕服众。(p. 238)
篡改历史。 英社党不停修改历史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出于愚民需要。如果没有过去或者别国的信息拿来作比较参考,大洋国的国民就永远生活在当时当地,毫无异议地接受党的宣传洗脑。二是为了政治稳定。永远保证历次的政府演讲,政策法规,数字统计跟当前协调一致,既可证明党的正确英明,又能掩盖过失。认错是软弱的表现,奉行强权的英社党不会为任何过失承担责任。因为这些原因,英社党强调历史是可变的,而不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如果党决定有修改,编造,抹杀,清除的必要,那不论是大到政治清洗引发的高层变动,小到工厂的鞋子实际产量,档案司的温斯顿们都得加班加点修完成任务。实际产量低于预测值吗?折回去改过来。曾经的党高层在权力斗争中失势了吗?那就再踏上一脚,加上诸多莫须有的罪名。销毁清白证据,编写诋毁材料都是题中之义。“原始” 记录被投入记忆孔 (Memory hole),顺着管道滑下去到底层火炉付之一炬。如此重复操作,历史被不断重塑,紧跟党的步调。我想问,这是另一种 “人定胜天” 吗?还是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
既有谎言上行下效,何患背叛不期而至?大洋国的孩子都加入了学校“小间谍” (Spies) 组织。他们监视举报大人,包括父母的一举一动。邻居帕特森夜里说梦话 “打倒老大哥” (“Down with Big Brother!”),七岁的女儿听到马上出门报告了警察。警察上门来抓人了,帕特森还在梦里未醒呢。在思想警察(Thought Police) 和电幕的监控和高压下,所有人,包括温斯顿,都背叛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
作为先知式预言 (prophecy) 的科幻小说,乔治奥维尔1948年写的1984有众多精彩的前瞻性想象。书里很多生活细节的确跟我童年记忆里八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生活对得上:
先说命名。温斯顿住的是 “胜利大厦”, 喝的是 “胜利咖啡” 和 “胜利酒” (Victory Gin),抽的是 “胜利烟”,就连集会游行也是在 “胜利广场”!这不就是七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常见的 “胜利酒厂”,“红旗牌酱油”,“光明牌灯泡” 吗?
食物短缺。温斯顿加班错过了食堂饭点,而家里厨房空空如也,只有留着作第二天早餐的一点面包,不得已空肚喝一杯劣质金酒。而食堂伙食,错过了也不觉是大损失。所谓的 “规定午餐” (regulation lunch), 包括一勺灰簇簇的乱炖,一大块面包,一小块奶酪,一杯无奶咖啡和一片糖精。糖精在小说里出现了几次。这廉价的甜味剂,是物资匮乏的标志,而不是出于健康考虑的代糖选择。至于食物味道吗?温斯顿吃饭以前先喝一口酒壮胆 (paused for an instant to collect his nerve),直到用力眨眼挤去被劣质酒辣出的眼泪,才有胃口吃饭。温斯顿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也是饥饿占了大半。要么撒泼打滚逼着母亲要食物,或者抢吃妹妹的巧克力 - 但那还不是真正巧克力。真正的巧克力和咖啡,有门道的人如朱丽亚等才能在在黑市上高价求得。其它如葡萄酒,在民间和党低层早已成了遥远传说,只有党高层 (the Inner Party) 才有权利享用。想起《饥饿游戏》里的Plutarch Heavensbee,他由游戏主判摇身一变为叛军总指挥,对过去奢华生活唯一念念不忘的是咖啡。又是咖啡!
生活必需品匮乏。商店里日常用品如鞋带,剃须刀,毛线长年脱销。温斯顿在食堂吃一顿午饭的工夫,先后有两个同事追问他有没有多余的剃须刀。睡觉没有睡衣。低层如温斯顿的外围党员 (the Outer Party) 一年只有 3000 张布票,而一套睡衣就要600张布票。工人阶级 (Proles) 的日常又是怎样的呢?大街上有两三百个妇女围挤在卖锅的摊位,争吵,抢夺难得一见的锡锅 (tin saucepans),抢不到的女人大声指责摊主偏心。温斯顿厌恶地看着,眼见劣质的锅把手在争夺中掉了下来。不知他有没有联想起食堂里喝酒用的把手脱落的瓷杯 (handless china mugs),哈哈!
日常维护和修缮不力。温斯顿才鼓起勇气坐下来开始写日记,却被女邻居敲门打断,求他过去看看堵上的水槽。单位的地下食堂低矮,拥挤,嘈杂,墙上一层油腻。就连吃饭也要忍着恶心,低头不看桌子另一角的呕吐物。忘了是郑念的《上海的生与死》(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 还是Jan Wong 的《神州怨》(Red China Blues) ,一句淡淡抱怨,说社会主义国家东西磨损惊人,少维修。英文大意如此,口气轻蔑,无奈。
娱乐活动稀缺,就连看战争罪犯上绞刑架也成了一景 (“a popular spectacle”)。邻居家八九岁的男孩跟母亲闹脾气,吵着要去看吊死人。第二天午饭时,同事 Syme 追问他有没有去现场看行刑,并不无遗憾地说如果犯人的双脚没有绑起来就更好了-- 他坦白囚犯临死的踢脚挣扎和吐出来的舌头,蓝色的舌头 “appeals to me”。书中的无产阶级 (the Proles) 的娱乐也有限,比如买彩票和看色情杂志 (“prolefeed”)。温斯顿的女友朱丽娅曾在专门服务工人阶级的色情部工作,揭露故事都是机器写的,统共六个情节交替组合。
密集的团体活动。对党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工作和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应该和集体在一起。 “Ownlife” 的隐含意义是个人主义,是危险的怪癖。每天早上7:15,就被起床号叫醒,跳下床跟着电幕 (“telescreen”) 上的训练师一起晨练。锻炼时如果走神不用心,会被大声点名呵斥。上班时专门拨出两分钟洗脑,叫 “两分钟仇恨” (“Two Minutes Hate”) ,同事集中起来看宣传短片,喊口号,表决心。平时下班后要到社区中心参加活动,听讲座,打乒乓球,聊天喝酒,再无聊也不得缺席。节假日青运会 (“Youth Movement”) 组织青年远足郊游。每年夏天举行大型集会和游行,“仇恨周” (“Hate Week”),包括蜡像展览,部队阅兵,演讲和学生喊口号。而这些密密麻麻的活动安排,又是为了什么呢?朱丽亚尖锐指出,全都是为了消耗人们的精力,转移消解性冲动和性欲望。“All the marching up and down and cheering and waving flags is simply sex gone sour. If you’re happy inside yourself, why should you get excited about …the Two Minutes Hate and all the rest of their bloody rot?” (p. 118)
最后说说性。英社党认为性冲动有害,但作为人性的一部分又无法完全抹去,于是把它转化作动力,顺势驱动了保障统治的各种武器,比如恐惧,仇恨,和极易被煽动的狂热轻信。夫妻之间的性,被称作 “对党的责任” (our duty to the Party),成了冷冰冰的例行公事 (“the frigid little ceremony”)。性,对温斯顿来说,更是一种对安全和陪伴的渴望,是暂离孤独和绝望的避风港。温斯顿和朱丽亚的几次幽会,大部分时间是睡觉。没有电幕的监视和嗡嗡声,不用担心说错梦话被捕,两人放下戒备相拥而眠,抱团取暖。性幻想,毋宁说是肉体吸引,不如说是对美的向往。朱丽亚光滑洁白的身体并没有激起温斯顿太多的性欲望,却是她脱下衣服后那漫不经心的,优雅的轻轻一抛深深打动了他。“With its grace and carelessness it seemed to annihilate a whole culture, a whole system of thought, as though… the Party… could all be swept into nothingness by a single splendid movement of the arm.” (p. 27) 温斯顿依稀觉得这是另外一个时代的美,那个遥远的属于莎士比亚的时代。类似地,还有一个玻璃镇纸。吸引他不仅仅是物品本身的美,更是透过它可以隐约看到的另外一个时代的神秘感。“What appeals to him about it was not so much its beauty as the air it seemed to possess of belonging to an ag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present one.” (p. 84) 随着思考的深入,温斯顿对美的定义也更成熟,更多元。楼下边晒衣边唱歌的大妈蓬勃洋溢的生命力令他着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朱丽亚不以为然,“她的腰有一米宽。” 温斯顿仍然坚持,“那正是她的风格。”
小说为什么被命名为1984呢?有一种说法是奥维尔把写作的那一年(1948)的后两位数颠倒过来成了1984。至于主人公叫温斯顿,普遍认为是奥维尔向二战期间率领国民对抗德国法西斯的英国首相温斯顿 丘吉尔致敬 – 这跟我的第一印象符合。(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