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2023，爸爸我爱你

在国内时，我从弟弟的手机中，拷贝了过去三年中，爸爸所有的照片。最后的几张，是他离世前两天，弟弟随手拍的。爸爸离去之后，我匆匆看了一下，不忍再看第二眼，因为，我从爸爸的气色上，感受到强烈的死亡气息。

今天，我再次打开相册细细端详。爸爸坐在床上，靠着背后的墙；他的一只手放在身前的小桌板上，一只手放在胸前；爸爸双眼微闭，近两年，他的视力退化得只剩光感了。这一次，我看到的是心中的爸爸。爸爸看上去平静放松，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即便已经虚弱不堪思维混乱，依然本能地保持着尊严。谢谢妈妈和弟弟，是他们的不离不弃，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

爸爸已经有很长时间无法正常交流了，但在人生的最后一夜，他不停地呼喊妈妈的名字，说他要死了。陪夜的弟弟不忍心惊动妈妈，加上自己早已疲惫不堪，他敷衍爸爸：没影的事，不要胡思乱想。爸爸已经退化得像婴儿了，但那一夜，他是清醒的。他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他不舍吗？他害怕吗？

提到爸爸的最后一夜，弟弟的语气是平和的。如果这时妈妈在旁边的话，也是平和从容的。妈妈是理工女，弟弟是文人，他俩的思维方式行事风格南辕北辙，生死关却出奇的一致，唯物而且豁达。我继承了爸爸的血型，继承了他的善感多虑。最最要命的，我继承了他对死亡的恐惧。每每想到爸爸那夜面对死神的恐惧和无助，我都心痛。如果我知道得多一点，如果我准备得充分一点，我也许有机会陪伴他安慰他，让他知道我们就在身边，不要害怕。

爸爸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他不止一次给我背诵过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但是，从基因角度来说，爸爸其实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他也把这个基因，刻在了我的生命中。我惧怕他，仰视他，逃离他，甚至怨恨他。在他离世之后，我越来越怜惜他思念他。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爸爸是威严的，而我，是平庸不成器的。小学时，爸爸从我的家长会回来，为我的默默无闻，为我的难看的狗爬字伤神。十岁的时候，我学会了煮稀饭蒸馒头擀面条，有一阵子乐此不疲，投入又卖力。爸爸遗憾地说，看样子，我只配当个生活委员。我不知道生活委员是什么，但知道一定和庸俗琐碎有关。后来，我成了班上的成绩佼佼者，当叔叔阿姨们羡慕夸奖的时候，爸爸又叹气说：她是死用功，潜力挖尽了。

爸爸看我的眼神充满忧虑，他担心我的少白头，他不喜欢我笨拙的婴儿肥，他惋惜我消失了的双眼皮，他忧虑我长得拥挤的牙齿 ...。爸爸想不通，他的洋娃娃一般漂亮的掌上明珠，为何成了青春期的残次品。其实，没有太久之后，他最爱的女儿，褪去了婴儿肥，长回了一头黑发，也恢复了又宽又深的双眼皮。多年之后，他女儿通过牙箍，拥有了一口整齐的牙齿。彼时的爸爸并不知道，他的恨铁不成钢，他的沉重悲观的爱，给女儿的花季，蒙上了多么厚重的阴影。

发小晓荣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曾经问过她爸爸，迪儿为什么学习那么棒。她爸爸的回答是，因为迪儿像她爸爸，有非常好的记忆力。是的，我遗传了爸爸的多愁善感，还获得了他的好记性，准确的记忆结合清晰的逻辑，很容易拿到中学生的好分数。我的目光越来越远，我的世界越来越大，当我准备好飞翔的时候，不时困扰于爸爸不舍的目光。我彷徨过，犹豫过，最终遵循自己的内心，飞向了远方。

爸爸的目光从挑剔变得柔和了。他叮嘱妈妈，把苹果装进陶罐里保鲜，等着我寒假回家。寒来暑往，他们送我出门，再期待下一个假期。

带着满月的女儿回娘家，爸爸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为女儿取名准备的多个单字：佳，妮，嫚，婧，倩 ...，每个字都温柔美好。我妒忌地开玩笑，孙子辈果然不一样呀，不像我的名字，硬邦邦地看不出性别。

我要飞得更远了，要飞到太平洋的另一端。当了母亲的我，如同衔泥的燕子，决定为自己的小家孤注一掷。我不敢看爸爸，不忍面对他不舍的目光，但不再犹豫彷徨。

每次回来，爸爸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有时他说我胖了，有时他说我保持的很好。爸爸不再过问我的生活，也对我和弟弟抨击时弊保持沉默。如果问他的观点，他会说，他坚持青年时代建立起的信仰。爸爸不再对我们描绘他的故乡了，但他的童年水乡，却越来越任性地主宰了他的味蕾。我每一次做鱼，他都很捧场，表现出孩子般的满足。弟弟不吃鱼，妈妈不会做，我这个唯一会做鱼的人，真应该为他多做几次。

一年多前，爸爸非常清楚地对我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说不出来，他应该是得了阿兹海默，大概很快会失去语言能力。他让我记住，即使他表达不出来，但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们，为我们祝福。我宽慰他：别逗了，哪有思维这么有逻辑，说话这么溜的阿兹海默患者。但不久之后，爸爸真的渐渐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能力。

清明的时候，妈妈发了几张爸爸各个时期的照片。爸爸也曾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也有过兢兢业业小有成就的中年；大院的小江湖中，至今还有关于他的传说。我和弟弟惧怕他，质疑他，最终我们发现，我们在很多方面追随了他。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对生命意义的探究，还有与生俱来的善良诚实...。我们没有追随他的信仰，却和他一样喜欢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

亲爱的爸爸，你离去那天我没有哭，捧着你的骨灰时没有哭，站在你的墓前也没有哭。可是这些天，我数次哭的无法自已。亲爱的爸爸，谢谢你给予我生命，谢谢你给我的爱，爸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