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医,父亲却不让读医书,而是读孙思邈之《大医精诚》、陈奕功《医家五戒十要》、李梃《习医规格》以及《十全三德论》之类关于医德的文章,是时甚不解,父亲告诫,业医者,首倡德,庸医杀人,然了无医德者比庸医更为可怕;及后学业渐进,方知父亲教诲之确也。把这些文章背熟之后,父亲方授《脉诀》《汤头》及《本草》诸书,然不解者,同时又令背诵《论语》《左传》诸儒家经典,斯时家中藏书已付一炬,父亲全凭记忆,令余抄成诵之。
读书约半年,父亲令随其出诊,授之切脉问病、辨症处方诸法,又半年,吾大进,父甚喜之,余亦信心倍增,随父出诊,所见疑难杂症亦多,父亲医术医德,言传身教,余虽愚钝,获益殊多。然印象最为深刻,对余一生影响甚大者,是父亲教育余之守规矩,这些规矩,甚是繁杂,从走路、就坐、接茶、吃饭诸生活细节,到进入病房中言谈举止,要求极为严格,比如不许抽烟,不许喝酒,故余一生不沾烟酒,在人家吃饭只能吃一碗,任你再饿也只一碗,夹菜只允许夹摆放自己座位面前的一碗,荦菜一顿饭只准夹一下,即使主人劝菜,也必须夹回,不可多吃。
今天看来,父亲的一些规矩似乎太过,吃饭夹菜尤不近人情,但当时家家贫困,实属不易;父亲所想,乃体谅他人之艰难。且规矩再繁,总比没规矩好,以今日社会之了无规矩而视之,更觉父亲教育之可贵。
一日,父亲携余拜见前辈李麓芝老先生,李乃当时名医,已八十余高龄,中等个子,面色红润,银髯飘拂,精神矍烁,一派仙风道骨,煞是可亲可敬。李先生见余年幼乖巧,心喜之,晚夕嘱余与其同睡一榻,睡在床上,令余背诵医书,某字错舛,立即纠正,余惊其记忆,先生诫余曰:人之记忆力是随年龄增加而增强的,年纪越大,记忆力越好。余不信,李先生告之,必须得天天诵读,日夕记忆,方能达此境界。余与李先生盘桓二天,亲密几近爷孙,未几,先生以病登仙,余心悼之。唯关于记忆力之教戒,余铭之心中,至今不忘。几十年中,余读书,喜背诵,至今年过花甲,记忆力犹不减青年,学生多奇之,余则以李先生之语以告之,然诸生多不信吾言,惜哉!
十四岁那年,随父习医年余,一日,有人上门求医,言其母旧病复发,已卧床三日,服它药而无效,适父亲胃病突发,无法出诊,病家无奈,竟求余为一视。余闻之大惊,惧不敢去。父亲却鼓励之,令余出诊,并详告昔日为之治疗的方药,嘱之,如若何症何脉,则用某方某方。余无奈,忐忑随之去,仔细诊察,确如父言,乃旧病复发,依嘱处方,病家留餐,余不敢食,得急切返家禀告父亲,处方用药是否适当。归家告之,父喜而抚之,此乃吾平生第一次视病处方。
自随父习医至1979年参加高考,余在乡间业医十余年,个中辛酸劳苦,当然也有喜悦,无法形诸笔墨。
首先是苦,余为编外医生,白天要出集体工,为人看病,只有中午与晚上,近处尚好,三五里路,二个小时即可;而远者十余里甚至二十里,傍晚出发,深夜方回,乡间小道,山林寂静,孤身一人,伴感凄清。一次,夜深归来,爬上一座小山,忽然下面山塘拍拍作响,森然恐怖,毛发直竖,几欲倒地,及后又闻鸟鸣声声,乃知为野鸭,一阵虚惊,衬衫尽湿。有时真正不想出诊,然病家苦求,良心道德,使不得畏艰辛,一直坚持,无论寒暑,从来间断。因是编外医生,余之行医,全为义务,未尝收取一分一文。且服务至佳,无怨无悔。邻村陈某,其妻患肺结核,家中赤贫,不能住院,医院嘱其回家服药打针,二个月内,每日一针,全是我负责注射,风雨无阻,纯为义务,陈如今已老,至今犹念及当日之劳,一直视余为救命恩人。
业医之苦,但苦中有乐,为人疗疾,却病祛邪,病家感激,乡亲赞誉,常令余幸福不已。余虽不敢谓已之为良医,但自负决非庸医,数十年来,治病无数,亦多有可称道者。
在农村的10多年,方圆几十里乡亲多是请我出诊,然我所在大队却不让我担任赤脚医生,1976年上半年,县里派农业学大寨工作队进驻我们大队,这个工作队成员全是县卫生局干部,当他们了解我的情况之后,尤其是民众纷纷进言,要我当赤脚医生,于是极力要求大队安排,大队干部在毫无理由拒绝之下,支委员决定同意工作队的建议;然县里因故紧急召回工作队,赤脚医生一事自然成了泡影。
编外行医,还有更痛苦的,就是目睹庸医误治,患者遭殃,草菅性命,无知杀人。医乃仁术,必具仁心者方可为医,何谓仁心,于医而言,则是爱人之心、慈悲之心、救苦之心、济困之心;医乃仁术,必具良技,何谓良技,则是辩症、察病、处方、用药,丝毫不爽。生死大事,绝不可视同儿戏。当年目睹过许多小病治成大病,大病治而至死于非命,决非耸人听危,实乃司空平常事。
当了几十年的业余医生,内心中医情结却越来越深,有时真想能出现一个奇迹,能让我走上中医学院的讲台,进入中医院的病房,当一名真正的编内医生,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