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成亲啦?
吴凤珍手里捏着薄薄的电报纸,不敢相信何保城的话。她低头去看,但是看不懂。
“和夏指导员啊?”她问。
“还能有谁?你也知道,他们好了一阵子了。青莲能跨出这一步,算是造化。”何保城给自己卷了根烟点上,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气。
“要回来摆喜酒的吧?”吴凤珍眉开眼笑道。她想着自己最疼爱的大女儿终于出嫁了,心底高兴得要命。“青莲虚岁三十了吧?赶快生个孩子才是。”
“你都是老思想。现在喜事都从简。他们生孩子谁来带啊?都忙工作。”
吴凤珍想了想,说:“我去帮他们带孩子。”
“那我怎么办?”
吴凤珍一听就气了:“你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还要保姆?我伺候你一辈子了,轮到你自己伺候自己了。”
何保城诧异地看着吴凤珍,有点不认识她似的。这一年来吴凤珍让街道里的什么委员们给洗脑了。贤淑了几十年的她,如今会得顶嘴了。他本想发作一下,维护一下自己的脸面,可是忽然没了气力。工作没了,小作坊和铺子里面的事情又插不上手,他成了好吃懒做的人。什么“提前退休”?不就是看上了他的位子嘛?好让关系户端上邮政系统的铁饭碗。他何保城才五十岁,退休了?工作时间不长,也没几个退休金。麻将不好再打,除了钓鱼,生活好无聊。
“唉,青竹就可怜哟,又流产了。”吴凤珍一边纳鞋底,一边叹气。
“才说了三句开心的话,你就又叹气了。”何保城抱怨。
“就是烦心哟。青竹也是自己的女儿啊。望春嘴里不讲,对青竹也还照应。可是他那个姆妈的话就难听了......算了,不说了。”吴凤珍起身去做饭,把何保城扔在了他自己喷吐出来的烟雾中。
“爸爸!我们回来啦!”
“爷爷,手枪做好了没?”
大门咯吱一响,就传来他们八岁的孙子何守元还有最小的女儿-----七岁多一点点的何青萍兴奋的叫声。
吴凤珍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来两个孩子的书包,问:“肚子饿了吧?”
“不饿!刚去了铺子,姆妈给了饼干。”守元说。
“唉,自家的铺子也不能大手大脚啊,饼干哪能天天吃,那么贵,还指着这种货色赚钱呢。”吴凤珍对儿媳妇桂香总是不那么对付的。
“姆妈,嫂嫂说这个带给你。新进的蜂蜜,说滋补....补女人的。”青萍递上一瓶蜂蜜,讨好地说。她在家里最小,但是嘴最甜,也最会察言观色,尤其是看妈妈的脸色。
“喔,都是大小姐才吃的东西。太大手大脚了。”吴凤珍接过来瓶子,说:“肚子不饿就读书去。”
守元刚刚要说“去找爷爷玩”,青萍就拉拉他的衣角,对姆妈甜甜地说:“好。我们去爸爸屋里做功课。他可以帮我们默写。”
何保城看见孩子们,心里敞亮了些。他把烟灭了,招呼他们进屋,从被子底下拉出来一把木头做的手枪,递给守元。
“哇!太好看了,像真的一样!”两个孩子惊呼道。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青萍去拿枪,守元不给,两人抢起来。结果青萍被弄疼了,咧开嘴大哭。“爸爸,你偏心。为什么不给我做手枪?”
“女伢要么斯枪枪棒棒啊?”何保城笑道。
“大姐就是解放军,大姐有枪!”青萍不认输。
“大伯伯是医生,没得枪。”守元比划着他的手枪,兴高采烈。
“老师说了,要男女平等!”青萍真的气了。守元赶紧把枪给她,于是两个人一起开心玩起来。
阴盛阳衰啊!何保城暗自叹气。何家还真的是妇女顶了半边天。他爸爸何耀武那一辈,的确是一个人就能顶天立地撑起一个家,庇护着女人孩童;世道不好,自己算是完了。不过,青莲就算是厉害,不是还不如女婿吗?女婿挣钱多,级别高。这么看来,青莲还是嫁得不错的。二女婿也比二女儿强。还是男女有别。将来何家要靠守元的!
这天是周六,晚上望春和青竹也回家吃饭。碰巧擎坤轮休,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十口人围桌而坐,好不热闹,空气里都蒸腾着融融的和睦。
“大姐终于嫁人啦!”青竹感叹道。“我一早看好夏大哥。那时候在山里,我还小,但是好几次看见夏大哥看大姐的眼神就不同。不过他很害羞,大姐一转头,他就不敢看了。”
大家哄笑起来。望春问青竹:“夏大哥是老革命了?”
“当然咯。打过日本人,做过地下工作,剿过土匪,修过铁路,上过朝鲜战场......”青竹回答道。几个孩子听着都瞪大了眼睛。
“那他下次来,我要请他去机关做报告呀。大姐有福气,这个夏大哥比开淼好。”望春话音一落,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幸亏吴先生身体不好,没来一起吃饭,要不然可是尴尬了。
“留些菜,等下给吴先生送过去。”擎坤说:“老人家可怜哟。儿子也是战斗英雄。可惜,人死了,享福的活人就记不住他们的牺牲了。”
他本来要加一句“白眼狼”的,让桂香一脚给踹回去了。桂香说:“我都已经送过去了。来来,快吃菜啊,这条大鱼是爸爸钓的,冷了不好吃的。”
“唉,吴先生不去四川,就是为了守着儿子的墓地,作孽啊。”何保城感叹道:“活着就是比什么都好!革命来革命去,还是保命最重要。没被革的就好好活着。”
“爸爸,不好这样讲喔。自家屋里关起门来就算了。出去说可是要麻烦啊。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不能被诋毁。没有革命,哪来咱们的幸福生活?”望春其实鼻子都被气歪了,但是他在何家,不敢大声发脾气。
青竹瞥了他一眼,没出声。知道他等下吃饱饭,抹抹嘴,一出院门就会唠叨这事情的。唉,自己的父亲也是,什么都不干,嘴却闲不住。今天青竹也想顶他一下,于是说:“爸爸,我看你提早退休也没事情干,不如去铺子里面和作坊里记账吧?少用人,这样会不会以后就不需要什么......合营啦?我们自家人就能经营的。”
望春呛了一口汤,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老婆,眼神里是对她“没有革命觉悟,没有政策理解能力”的鄙夷。“你别瞎说八道让人笑话。公私合营是这个意思?我们的政策是为了大家都能参与社会主义建设。让更多的人把自己的民运和国家联系在一起,做社会主义的主人翁......”
听望春的这一套,擎坤饭都吃不下去了:“好啦好啦,又不是单位做报告。公私合营不还是暂行条例吗?而且是指大企业,跟我们这种蝇头小利的家庭作坊有个屁关系。有的人就是一听到有运动就瞎激动。”
“你等着看吧,一定会对各种类型的资本主义进行合营的。”望春让擎坤怼了一下有点生气。“大企业的资本家都要干工作领工资,小作坊也一样。”
“好了,我吃好了,你们莫吵,快吃饭。”何保城现在算是家里的长辈,可惜声音不够响,威望不够高,没人理他。
“对了,大姐新婚,咱们是不是要送贺礼啊?”桂香及时想到岔开矛盾的话题。
“是喔。大姐总是给我们钱,我们多少要表达一下嘛。”擎坤说。
“好是好。不过,大姐和大姐夫是解放军军官,生活好,什么都不缺,送么斯啊?”青竹说。
“送糖果呀。不是结婚有糖果吗?”青萍的话让大家笑起来。
最后大家商量下来,拍电报贺喜之余,寄给他们一床缎子被面,两个丝绸枕套,算是贺喜。等他们休婚假回来探亲,再送别的东西吧。
饭后,桂香去吴先生屋里照看,告诉他青莲成家了。吴先生愣了一下,马上笑着点点头道:“好好好......”他转身回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是一个信封。“桂香,这点钱不多,你拿去给青莲置办些成家用的东西吧。”
桂香从吴先生略微发抖的手里接过来信封,发现里面是硬硬的银元。“吴先生,青莲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每个月不都给咱们寄钱吗?这个钱他们不会要的。你留着养老看病用。”桂香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本来......是留着给开淼娶媳妇的。可惜啊......我们没那个命。”吴先生说着就老泪纵横。
桂香跟着抹眼泪,说:“我留着,到时候大姐回来,咱们摆喜酒用。就当你是嫁女儿吧?”
吴先生笑了:“好好,还是你通透。”
桂香回到自己屋里,把银元拿给擎坤。“唉,作孽啊。不过,咱们也不好总是嘴里挂着开淼。夏大哥也不容易。”
“收好吧。以后想办法换成钱,给吴先生看病用。”擎坤其实刚才喝闷酒,就是在想开淼。那是他一起玩大的兄弟,可惜,没有福分啊。
“其实,刚才爸爸说的也没错。活着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唉......”
看着擎坤独斟独饮,桂香没说啥。最近擎坤也不顺心。他性格憨厚,却太耿直,和领导关系一般。虽然他的师傅很看重他,但是争取升级和进修机会,还是颇费了周折。裙带关系中,他师傅也无能为力。这世道,好像是越来越复杂了。文化不高的桂香,隐隐感到了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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