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高远坐车又回了东北,他跟春天约好过年的时候回家再见。这时在煤城春天的妈妈贵平也一心一意地盼着春节快点到来,离家在异地他乡工作了半年的女儿过年时才有假期可以回家。
这半年来春天在电话里总是表现得很消沉很不耐烦,虽说贵平仍然坚定地相信自己给孩子决定的工作道路是上上之选,以后春天自会知道好处,但是眼下她还是非常担心春天的情绪和精神状况,她想等这次春天回来再好好跟她谈谈,让她能够接受现实,安心工作。
今年长水和贵平都退休了,正常贵平比长水大两岁,前年就该退的,只是那时春天还在上大学,家里需要钱,贵平想,她若是退下来科室里的奖金补贴就都没有了,所以她便托人偷偷把自己档案上的年纪往后改了两年,这样拖到了现在才正式退休。不过虽然退了她也不愿闲着,又到院里的老干部科找了个给人打针的活,这样每个月除了退休工资还能多挣三百块钱,最关键的是有事做日子也不觉得无聊了。
长水倒是并不像贵平这样恐惧退休的生活,他本来就是静惯了的人,当年是为了供春天上学才勉强出去工作,所以现在退休回家倒是正合他意。贵平知道长水就这点本事了,想指望他回家再找点别的事发挥余热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愿意整天就这么呆着,她也懒得理他。
倒是过了这个年,明年春天市里领导班子又要换届了,她大哥泽文这次也得退二线,岁月不饶人啊,大哥一生在官场上起伏,现在却只好放下手中的大权退下来,而身后杨家的这些子侄没有一个能跟上他的脚踪接上班的,这让贵平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其实她不知道泽文最是个明白人, 他自己半点也不恋占权位,宦海这些年能全身而退他已经满足了,说白了,人这一世,你就是兴再大的风浪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老一个死,更何况在煤城主持工作这些年,眼看着这城市越来越没落,他早就没有继续折腾的心了,让后辈们上来搞吧,自己这代是无能为力了。
这点上泽文跟煤城的一把手马天生马书记完全不一样,马书记今年也撑不下去了,眼瞅着过完年他就七十岁了,再不退他自己也说不过去,所以今年他终于急急吼吼地把之前计划好的“生生商业中心”建好了,他曾有心干脆这边政府退了就直接到商城去当总指挥,可是后来他女儿马兰劝他说,彻底从政府出来还是不把握,让他依然按惯例到人大或是政协挂名,然后平时管理商城就是了。
泽文看着马书记越老精力越旺盛,摊子铺的还越大,虽然他并不很以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一家子人胆子大,能折腾。谁知他虽抱着看热闹的心理要看最后马天生怎样收场,却没想到自己的老哥哥绍玉这次坐不住了,
绍玉在他们哥几个中一向是最有主意最稳当的人,但是不知怎的这二年他的性格却有些变了,他当年退的早,在人大几年很多事都觉得不顺心,虽然他人脉广阔,可是毕竟手里没实权办事不如以前顺当,而这时又正赶上马天生在市里各种大改革大折腾,他眼看着从前自己带出身的后辈们全都利用手里的权挣上了大钱,心理上慢慢的就有点接受不了了,
他不甘心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里最后什么好处都捞不着,要知道他李绍玉曾经也是一条好汉啊!所以这次看到马天生又弄商城给自己当后路,绍玉动心思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不能让他马家独占了,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他要想办法在里面分一杯羹。
绍玉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自然第一个想到找泽文商量,他想趁着泽文还在位,让他找条路子把自己的小儿子安排进商业城里去。
绍玉一共有两儿一女,这些年借着他的势力都在事业单位当上了小领导,尤其是他的这个小儿子李小立脑子最好使,又正值年富力强,现在在市外贸局当科长,他对这些商业运作,土地买卖,招商引资乃至房地产等等都感兴趣,所以并不满足只是在外贸局里当个科级干部,虽然他们单位各方面待遇都不差,但是挣的那点死工资跟下海的老板,尤其是搞房地产的那帮人比起来真可算是少的可怜,他心中的不忿越积越高。
特别是这一年来不知马书记在哪儿弄来了两个外四路倒煤的哥俩,经由马书记提拔竟然一跃承办了“生生商业中心”这么大的项目,撸胳膊挽袖子地在市中心的那块风水宝地上盖起了高楼,如今更在商城里占了干股,成了大股东!真真岂有此理!
李小立打听过,这李勇李亮两兄弟当年就是矿上下岗的职工,吃不上饭了才挖门倒洞地倒腾点煤,外面人都叫他们李大毛子,李二毛子,根本上不了台面!小立心中气呀,偏他们也姓李,现在还站到了自己前头去了,自己可是市委领导的公子,他爸曾是“煤城四大金刚”之首,到头来竟然比不过两个小混混,真是让人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因此几件小立没事儿回家就跟他爸念叨,意思是让他爸给他在“生生商业中心”弄个位置,他自认以自己的本事当商城的总经理是绰绰有余。绍玉听了儿子的想法,当着小立的面不置可否,但是转过身来就把泽文叫到家里来了,他直截了当地跟泽文说了小立的要求,问泽文是个什么意思。
泽文没想到绍玉大哥老了老了却忽然沉不住气了,这时要去马天生的那一摊子里插上一脚。他开始低着头有两分钟没有说话,绍玉倒也不摧他,
泽文斟酌了一下才小心地劝道:“大哥,你这次怎么信得着那马天生啦?这老小子这些年在咱煤城吵吵把火东改革西改革的,最后也没办成几件实事,就是给自己家搂了不少钱,你之前不也说跟着他干的都被他给耍了嘛,好事他姓马的全都自己占了,事情搞砸了黑锅就都推到那些替他办事的人身上。
咱们跟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不都看得真儿真儿的嘛,你现在咋改心意了?想让小立往他这大坑里跳!要我说,咱孩子安安稳稳地在事业单位呆着,一年年稳当儿地步步升上来,有咱们的人脉关系保着,他又聪明,将来那外贸局的局长还不是他的?现在又何必操这个心去趟那商城的浑水呢?”
绍玉听了点了点头,他坐在沙发里看着泽文一笑说:“你说的是,我之前也是这个心思,不过现在社会变啦,老弟,说实在的,这样的社会咱们过去谁经历过?这国家是一天一个样,用日新月异来形容都嫌不够!刚改革那几年咱还不把个体户当回事儿,后来看着他们挣了钱有的机关工厂里的人坐不住也辞职下海了,那时候咱也没放在眼里还觉得日后他们都得后悔,可是之后怎么样,个个腰缠万贯!咱远了不说,就说凤瑞,那橡胶厂他带头租赁下来,这几年你看看,那进账哗哗的,富的都流油!
好,你我不一样,你我都是进了班子的大领导,你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人就是有钱也还不在咱们的眼界里,再有钱他也大不过咱们手里的权,个个见了咱们还不是得点头哈腰的!可是兄弟,如今咱们都老啦,到了退下来的时候,哥哥我比你早退了几年,这体会可深了,咱当了一辈子的领导当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以为头上的这顶官帽是长在脑袋上面的,你说傻不傻?直到退了,手里的权没了,你就知道了原来自己啥都不是,奋斗了几十年,一觉就回到了解放前!
这时候你再看看人家那些当老板的,人家手里的钱才真是自己的,能传子传孙!咱的官帽能传吗?权力能传吗?不行啊!所以最近我忽然想通了,就算日后小立能像你说的那样当上外贸局的局长,对他来讲这辈子也就是到头了,再往上是绝不可能的,一个小局长还没有我当年一半的能为,等他日后退了只能比我们这代更惨!还有当了局长也是那点死工资,饿不死得了,和人发了财的比差远了。
你刚才又说不看好马天生的项目,是,这老猴精确实会算计人,可是你也看见了,这几年他干的这些事虽说不是件件成,但是只要是他下决心要干的最起码都能把架子搭起来,只要架子起来了前期他就能从上面要政策要资金,咱之前说他很多事没有长远眼光,长远计划,可是你细琢磨琢磨,这短期的快钱他挣没挣着?
现在的社会是乱为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谁还管你长远发展是个什么样,能抓住眼前利那就算赢!以前总说‘百年大计’,我现在看透了,人就活这几十年,谁管得了一百年后的事!而且我们国家大人口多,社会消化能力强,很多我们现在看着顾前不顾后的那些个措施,恶果你知道多少年后才能显现出来?没准到那时咱们的骨头都成渣了,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
所以这两天自从小立跟我说了这个事后,我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用从前那样的老观念了,假如说小立是个图安稳的,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也就算了,我不会逼着孩子下海,可是现在他自己想趁着还年轻出去打片江山我也不想拦着,所以这才跟你商量,我想把他跟马天生绑到一块去,
现在这个‘生生商城’真正当家的是马天生,不过他还在人大挂名就不可能亲自跑到商城去当董事长,顶多在背后当个太上皇,那他现在肯定需要一个代理人帮他管着商城的具体事情顺便看着李家那俩兄弟。他自己的大姑娘现在在法院干得风生水起不会过来,儿子又让他给整南非去了也不能回来,再说那马强是个草包,就算回来也不顶用的,所以我想让你把小立推荐给他,让他扶小立做商城的总经理,日后跟他的利益绑在一块,
到时候就算是‘生生商城’出了问题黑锅也只能推到那没有背景靠山的李勇李亮头上,有你和我在后面我担保他马天生要想坑小立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这就是我的想法,你怎么说?”
这一番话说得泽文没脾气,他这才发现几年下来绍玉大哥的想法已经同他相去甚远了,看来家里有个聪明能干的儿子也不全都是幸事,如果小立不是这么有野心,绍玉也不会如此彻底地放弃从前为人处世的原则,在晚年时把钱当成唯一衡量人生价值的东西,决定为了儿子放手一搏。这样看来反倒是自己的振兴省事,他虽然没用,但好在也没有多大的胃口,不会给自己添这样大的麻烦。
泽文虽然心中对绍玉这样的决定并不赞成,可是这位大哥的脾气他最知道,要么不做,只要是他开口了的事,那么是无论如何也要做成的,所以泽文明白自己再劝无益,以他们哥俩这辈子的交情,他现在只能尽力助绍玉办成这件事,至于日后这对小立是福是祸只好听天由命了。
于是泽文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个事儿你就交给我办吧,我跟马天生搭班子干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搞这个‘生生商城’我也没少给他出力,临了我要在里面放个人,分点利益他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还关联着你,有咱们这样的社会背景给他的商城添一份力,那老小子不傻应该知道这是双赢的局面,所以你让小立放心,我担保这个总经理一定是他的跑不了,让他在家踏实等着走马上任吧!”
泽文的这个态度让绍玉十分受用,到底是过命的兄弟,关键时刻就是顶用,也不枉自己当年拼命救他一场。
绍玉满意地点头说:“行,那这个事就交给你了,咱俩之间哥哥我就啥多余的也不说了,小立今后就是振兴的弟弟,他要是干出个模样来了,绝对忘不了你这个叔和他哥!”
泽文一笑,也好,他不会让振兴去趟这浑水,但是若是日后小立有了好处能记挂着振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