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丘不通车。本可以在新市借辆自行车,但大过年的,借了还得还,他想,还是算了,“就当是爬香山。”
董丘不是只一处山丘,而是无数山丘的集合。有两个村子姓董,据说他们的先人从孝感搬来,是董永的后代。有仙人洞吗?也是有的,过几天带你去看。她坚持跟他两人,分担旅行包的重量,“我是打排球的呢。”眼前的山都是光秃秃的,远处的山才是青山。这山有名字吗?没有没有,这些山都没名字。
山不高,但一座一座,无穷无尽。路不陡,但高低起伏,七弯八拐。他们穿着羽绒服、有说有笑,走了半个小时。脱掉羽绒服、海阔天空漫谈,又走了一个小时。山风已将脸吹得麻木,耳朵通红。爬山赶路,跟爬山游玩,到底不同。还有多远呀?不远,前面就是。还有多远呀?不远,前面就是。还有多远呀?不远,前面就是。聂辛,你莫不是要把我卖给某老农做媳妇儿吧?
我,就是那个老农。走不动了,我背你一段?怎么背?你还要拿包呢。这样,你抱着包包,把包包横放在我脖子后面肩上,抱住我脖子,抱好没有,好,我要站起来了。这是了不起的杂技,却难以做到行之久远,回头亲第一口可以走二十米,第二口就降到了十米,第三口只有五米,直到她心疼他,自己跳下来。好在她只是撒娇,排球女将都可以打加时赛。而他也只是提供一项娱乐,来打破山重水复的单调乏味。
走到最后一个山口,这回真的要到了,那就是聂家冲。在这个山口和那个山坳之间,的确没有新的山丘,终于既可望也可及。辛伢子,这是你媳妇儿啊?哦,快喊三叔。三叔,这是惠。哎呀,这样排场,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一样。【排场,好看的意思】你这个家伙到底是有福气啊。
鸡在回窝,猪要入圈,大人开始找小孩回家,炊烟开始在屋顶缭绕。这是个小村子,村里主路接近谷底,所有房屋都在路的西侧,朝向主路,依山而建,紫气东来。叔子叔子,辛伢子带媳妇回来了。姆妈接过他们的包包,放到辛房间。爸往冲担上绕万字头的鞭炮,足足放了二十多分钟。【冲担,一种用来挑草头的农具,有一丈长】前院硝烟弥漫,北京虽大,这场面也不常有。
你来了放二十四响礼炮,我从来没这待遇。硝烟还没散尽,村里妇女带着小孩,上门看稀奇。爸妈事先有准备,大人给烟,小孩给糖。他们只需站在那里,保持微笑。他事先讲过,家乡人从未见过女大学生——连男大学生都少见呢,更没见过北京人。这么稀罕的人物,一定要看一看。乡风民俗,多数人的祝福热烈而真诚。
姆妈端来洗脸水,坐这远的车,好累不?“还好还好,”实际上累是有一些的,但眼前一切都新奇。房子地面是土,墙面也是土。他们在堂屋洗完脸,跟进灶屋。快出去,你们歇一哈,不要你们帮忙。他在灶门口加把小板凳,俩人并排坐下,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哈哈,这是全家最暖和的地方。隔一段时间他往灶里添一把柴,用火钳在灶里拨动一下。他想起以前全家挤在灶屋做饭的情景,只不过两个姐姐都出阁了,现在坐身边的,是他的北京媳妇儿。姆妈直说,好哇好哇,长【得像】惠这样【好看】的女伢,我们这里冇得啊。
瓦罐鸡汤已经用午饭留下的余烬炖好。炒个藕片,煎一条鱼,白菜苔炒豆丝做主食,就可以吃晚饭了。她吃一口豆丝,嗯,味道像山东煎饼,不过软和多了。豆丝吸油,连带白菜苔也好吃。爸说,这是自家的藕。他说,爸从鱼塘里挖出来的。这是脆的,炒着吃。还有一种粉的,熬汤用。炒藕片,确实爽口,藕片上一层涎,有味道。鸡是家养的土鸡,文火久炖,汤鲜而肉嫩,香啊,没喝过这么香的鸡汤。她得到一只鸡腿,他得到一只鸡翅,似乎相互不能交换。你吃,她想把鸡腿让给他,姆妈说还有一只腿呢。晚饭里,只有鱼才是她熟悉的味道。而这鱼,也是爸从承包的鱼塘里捞的。
爸妈不让他们做任何事情。他们开始洗刷,他帮她用木盆洗澡。有足够多的热水,姆妈让他们再泡个脚。四只脚,开始在洗脚盆里相互搓擦。
姆妈已经提前给她准备好原来姐姐们的房间。两张床上的铺盖,都提前洗净,用米汤浆好。她鸠占鹊巢,你去睡那间。新上门的媳妇儿,格外楚楚动人。他关上门,在她身边躺下,给她最温柔的吻。俩人都累,他没走,她也没赶。他们工作确定之后,妈再也没教过女子防身术,取消了监管。俩人之间的事,全由她自个儿把握。他把手臂放她脖子下面,搂着她。俩人含笑,婴儿一般入睡。
年轻的生命,强健而蓬勃。到公鸡打鸣、天光初现,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生理反应让他不能再睡,开始做自然而然的事。我没睡好,还要睡,她张开双臂伸懒腰。他的所作所为,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理由和意志拒绝,只说,爸妈听见不好。他们听不见,他心说,他们可能还巴不得呢。被窝里他已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不行,不行。但她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这样她的每一声不行,都成为新一轮的鼓舞,激励他以近乎宗教的情怀,一点一点剥去她身上的衣物,让她回复人之初的模样,成为一片玉的海洋。过去的条条框框要突破,人为的界限已跨越,已知领域正在复习,未知领域亟需探索。一道一元一次方程横在面前,连文科生都不需要太多思索。思考完全多余,实践检验一切真理。
她爽性闭上双眼,沉醉于他温柔的覆盖。朱唇微启,不时合上一点,因应改革家十年的艰辛探索。你进去了吗?她突然睁大眼睛,得到确认后又闭上。他的驳壳船闯进了亚热带,被温暖湿润紧紧环绕。巨大的幸福,让他动弹不得。风光绮丽,船长决定就地抛锚。船没有动,海浪在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所有空间都已填满,他们无法结合得更紧。他们感受到不一样的充盈,让他流热汗,她冒冷汗。他在驳壳船上腾云驾雾,突然驳壳船剧烈摇晃,充盈达到极限,大雨倾盆。
当雨驻风停,从晕眩中,他们慢慢苏醒,眼中泪光闪动,微笑,亲吻。你舒服吗?她不住点头,嗯,麻酥酥的。你让我——好幸福,他简直要膜拜她,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给他幸福。又笑,又吻。丘比特箭飞行已久,刚刚才射中靶心。
姆妈已经在灶屋里窸窸窣窣。爹爹你过来,他们两个……嘿嘿嘿。
她不想起得太晚,留下不好的印象。当双脚着地,回到现实,她蒙住自己的脸和眼,我没脸见人了。他抱她吻她安慰她,什么话?现在我们才是完整的人了!打破一个旧世界,才能建立一个新世界。她细细梳妆,重新把头发盘成发髻,将自己整理回淑女的模样。她挺直胸,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拔,姆妈,”他们已经是一家人。
舅妈!舅妈!他笑,暂时还不能喊舅妈,喊姨。这是二姐、董哥、董玉、董适。董哥去买的电视,孩子闹着一定要跟来看北京舅妈。大姐一家随后也到了;担心家里冷,田哥带来一大袋栎炭,两个孩子大强、小青。
今朝【方言原是古语,今读zēn】家里人多,爸妈决定,一鼓作气,把糍粑、留秀【高粱】粑和细【小】米粑都做了;人多,不要你们插手。做糍粑要先蒸糯米饭,然后将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倒进石臼,三四个人各拿一根木杵,一起捣什,直到饭粒完全消失,成为均匀的胶质。要趁热,不能等。然后将胶状物转移到桌面(事先撒一层糯米粉,防止粘连),揉成方块,三公分厚。完全冷却变硬后切块,十五公分见方,放入水中浸泡。吃之前切成三公分宽的长条,或烤或煎。做留秀粑和细米粑的步骤类似,只不过吃的时候一般只烤不煎。
今天人多,可以分两班揣【方音读才,捣什、撞击的意思】,根本不觉着累。二姐问,你想不想也试一哈【下】?她早就跃跃欲试了。
最后多蒸一锅糯米饭。用五花肉炖干豆角,缩水做浓汁盖浇饭。再炒一道青菜。干豆角有一股特殊的甜味,是阳光的味道。五花肉提供油气和鲜味。青菜去腻。大人小孩都吃得满意。
大家把她当公主对待,连洗脚水都是他端来、倒掉,坚持不让她插手。她不好意思,都这样儿,你还要老婆干嘛?揣呀【湖北话里,揣又有欺负的意思】。揣糍粑太好玩儿了。揣你更好玩。你跟爷爷学马克思主义,但是满口马列,一肚子男盗女娼。这第二次,就比较从容而有章法,起承转合,动作到位。你说我们是不是傻呀,因为一些陈腐的观念,压抑自己人性。不时闹些小别扭,难道不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毕业,我们马上结婚,一天都不要等。人家愿不愿意,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舅妈,小妈妈!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从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亚圣的教导,无论是农业、畜牧、丝织还是教育,都不能耽误时机。马上立春。两情相悦,人性不可违,春光不可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