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去株州,与诸生谈及古人焚香雅事,文君慨而起之,馈我香炉。香炉虽是现代所制,然小巧玲珑,古色古香,尤其是外呈深绿,晶莹如玉,吾喜甚,置桌上,日燃清香一柱,轻烟袅袅,淡香馥郁,满室生春,纸笔相对,心旷神怡,真有些《红楼梦》中贾宝玉所题楹联“宝鼎茶镕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美妙境界。
在中国,古人于室内有四大雅事,即“焚香”“赏画”“养花”“品茗”是也。四雅之中,焚香居首,无论贫富贵贱,居家必有香炉,只是炉有精陋、香有优劣而已。焚香之俗起源甚早,古人很早就已懂得,香薰能够美容、祛痛、消除疲劳、排解抑郁。上古之时,古人为了驱逐蚊虫,去除浊气,便将一些带有特殊气味和芳香气味的植物放在火焰中烟熏火燎,这就是最初的焚香。史书上最早记载焚香的文字是《礼记·郊特牲》:“周人尚嗅,灌用鬯嗅,郁合鬯嗅,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周人甚重气味,凡祭祀必先于牲之未杀时酌鬯酒灌地以求神。从医药角度言,香确实能辟瘟驱邪,以香熏衣可防虫、防腐蛀,民俗五月端午,要在房中烧芸香以驱虫,给小孩挂香囊以避邪;而传统中医就有很多用熏烧药物以防病治病之方,实践证明,这是很有临床效果的。当然,焚香之源起还与宗教有关,道教是中国土生的宗教,在供奉神灵时,要求有香、花、灯、火、果五种供奉。五种供物,以表示天地造化,万物相生相克之理,以合神明之道。尤其是后来佛教的传入,香、花、灯是礼佛必不可少的“三大件”,称为“花香供奉”“香火因缘”,使焚香更有一份宗教的虔诚,焚香更是成了普遍性的事情。总之,几千年的中国,从宫廷到民间,都有焚香净气、焚香抚琴、吟诗作画和焚香静坐、宁心健身的习俗。昭明太子萧统《香炉赋》有云:“随风本胜千酿酒,散馥还如一硕人。”生动地描绘了焚香给人们带来的美的享受。在中国古代官府的宴会中,香更是不可缺少的。如宋代春宴、乡会、文武官考试及第后的“同年宴”,以及祝寿等宴会,细节繁琐,因此官府特别差拨“四司六局”的人员专司。《梦梁录》卷十九载,“六局”之中就有所谓的“香药局”,掌管“沉香、檀香、龙涎、沈脑、清和、清福异香、香叠、香炉、香球”及“装香簇细灰”等事务,专司香的使用。在中国古代,还有一个特殊的场合会焚香,就是在考场设香案。在唐代及宋代,于礼部贡院试进士日,都要设香案于阶前,先由主司与举人对拜,再开始考试。欧阳修有诗《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春晓席群英,无晔战士御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描写了当时这样的习俗。
古人焚香,必在深房幽室之中,用矮桌置炉,桌上摆香炉、箸瓶、香盒三种器具。焚香时,香炉两边各置箸瓶、香盒。香盒用来贮放香料,箸瓶是盛置火箸、火铲之类用具的铜瓶,香炉为焚香之器。焚香是件很复杂的事情,一般来说,要先将特制的小块炭烧透,放入香炉中,然后用细香灰填埋。在香灰中戳些孔,再放上瓷片、银叶、金钱、或云母片制成的“隔火”盛香。小小的香丸香球香饼,就是借着这炭火微薰,缓缓将香气散发开来。由于香不及火,所以薰燃舒缓而无烟燥气,且香风袅袅,低回悠长。所以古人又称香炉为薰笼,如李煜《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放置香丸入炉后,还要细加持护,不能使之灭,香丸将尽之时要及时添上;又不能使之燃,香丸燃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必须有人不断检视,不时以手试火气紧慢,所以才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雅事。和凝《山花子》写的就是一位侍女 “试香”的情景:“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南宋李清照《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这“添香兽”,写的就是往兽形香炉里加香的事情。而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写“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则是因夫妻恩爱无心添香,因而使“香冷金猊”,金猊形状的香炉都冷了,可见词人压根儿一夜没有理会香事。
古代焚香使用的“香”,为经过“合香”方式制成的各式香丸、香球、香饼或香的散末,而非今日所制的线香。香饼大多压成“福”、“寿”等吉祥文字形样,而勾栏花院中则多压成心形,以示男女之爱。读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句,便见端详。香料的选择很重要,古代香之珍品当数沉香,沉香为瑞香科植物,也指白木香的含有树脂的木材,是一种名贵药材;被誉为“植物中的钻石”,其香韵带凉,甜,有水果或花香味,感觉上味道是成丝状直沁鼻内,千百年来为世人所钟爱。后来又有龙涎香,是一种呈不透明的蜡状胶块,色黑褐如琥珀,有时有五彩斑纹。质脆而轻,嚼之如蜡,能粘齿。气微腥,味带甘酸。龙涎香是抹香鲸科动物抹香鲸的肠内分泌物的干燥品,排入海中的龙涎香起初为浅黑色,在海水的作用下,渐渐地变为灰色、浅灰色,最后成为白色。龙涎香气味芳香,可燃时间性长,且香芬久而不散,故为古人焚香之珍品。
据《香谱》记载,制龙涎香须用龙涎和蔷薇水相拌研合,制作如心字的篆香。制作之时,要稍为小火焙之,使其稍干带润,再装入瓷盒侍用。而表现龙涎香制作之精、焚香之美有宋末词人王沂孙咏龙涎香的《天香》(孤峤蟠烟),是词咏写龙涎香来寄托词人的家国之痛,所以词上片写了其制作与焚薰的情景故典。“冰环玉指”,泛指龙涎香的各种形状,其色红,故美其曰“冰环”、曰“玉指”。过片忆昔日焚香之事,词人写了两个场景,一是回忆起多次见到的那位半醉而娇慵的添香美女,龙涎高贵,自然是一流女孩才配焚之。这位女子焚香,闲剪灯花,娇态可掬,慵意毕现。窗外夜寒,室内温馨,何也,盖有此香与美女也。第二个场景写三国时荀彧焚香之故事,习凿齿《襄阳记》云:“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气不袭。”龙涎之香,三日不断,当然成为雅士、美人之至爱。
古代文人爱香、焚香,以之视作品茗一般的雅事,所以,古人笔下咏香之作,不可数计。情之喜怒哀乐的抒发,都可以借助焚香这个载体,佳作名句,不可胜数。如苏轼于赴澹州路过广州时,就买了好几斤檀香,并建一“息轩”,常在轩中焚香静坐,并题诗以明志:“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观书时,斋中常要焚香,他在诗中写道:“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自官卑薪微,所得“禄米”还不够他买酒喝,但他看书时也还是舍得花钱买香烧的。他另一首《斋中闲咏》:“风号万物作涛声,云截千峰似几平。多病支离仍老境,暮秋萧瑟更山城。燕觞久罢尘痕积,庭讼全稀藓晕生。莫道斋中日无事,焚香扫地又诗成。”诗人闲住,其实不闲,焚香则雅,扫地得净,吟诗作赋,千古佳事也。明人朱有燉有《偶成》:“平生但乐迂疏趣,那得工夫计较愁。有酒便宜同客饮,无材何必为身谋。推窗玩《易》风生树,扫石焚香月满楼。手种西园好花竹,可人佳景足欢游。”诗人有酒有花竹,又有满月焚心香,真千古雅士千秋乐事。宋人吴锡畴也同样甘居清贫,他的《僮谕》云:“小隐生涯无别事,护持蓑笠傍鸥沙。清泉频注吟边砚,活火随煎饭后茶。趁早须来添鹤料,便忙也去看梅花。焚香扫地齐书帙,客到邻墙有酒赊。”清泉煮茗,鹤立梅中,室洁焚香,书卷满床,尤其是邻家有酒可容赊,全是惬意的雅事。而北宋陈与义《焚香》诗则写出焚香时心如止水的胜境。其诗曰:“明窗延静书,默坐消尘缘;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炉烟袅孤碧,云缕霏数千;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古人言香道,须静观不语,随着袅袅升起的轻烟静静地感悟人生,这才是焚香的最高境界。
当然,最能引起千古士子佳人梦的,必是红袖添香夜读书。想灯下苦读,有纤手捧茗,素腕秉烛,青灯如豆,暗香沁脾,红袖添香,欲醉欲仙。真如花间词人毛熙震《女冠子》所云:“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蝉鬓低含绿,罗衣淡拂黄。闷来深院里,闲步落花傍。纤手轻轻整,玉炉香。”人物是非常优雅的,境界是非常优美的。或如明人林鸿《投赠张红桥》所说的:“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在香烟霭蔼之中,与佳人约会,更是令人怦然心动,情意满怀。
总之,古人用香,形式是多样的,既有焚烧的香,还有佩戴、悬挂、寝室、服食、沐浴、治病、建筑等各种用途的香。从众多的用途我们就不难看出,古人用香绝不是单纯对香味的追求,而重视的是心的宁静和本性的安逸,是追求真正的健康生活。既不是形式的追求,也不单是祭祀的需求,更不是简单的生活习惯和附庸风雅。中国人用香的内涵是与儒家的基本思想相一致的,即在于使人在其有限的生命过程中,静心焚香,可臻于天人合一之境,从而获得智慧的源泉,创造出真正能够造福社会、荫福子孙的智慧之果,达到真正的健康长寿的目的。所以,古人焚香首先是道德修养的需求,香是正气,是道德,是衡量一个人人格品味及价值取向的尺度;是颐养性情启迪才思的妙物;又是祛疫辟秽,安神正魄的良药。
吾为下愚,身处僻壤,陋室蜗居,家无余财,无名贵之炉,无珍奇之香。每日里闲坐案前,守陋炉,焚粗香,幸也有香气袅娜,令人气爽神明,随意滥读,远离尘嚣;信笔涂鸦,乐在其中。非葛天氏之民欤,诚蓬莱间之仙也;美哉乐哉,吾无忧哉;优哉优哉,吾其乐哉;子之非吾,安知吾之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