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陶然正在餐厅吃早餐,红姐上来了问:“Mary呢?”陶然笑了笑:“应该还在睡觉吧。”
自从上了班,陶然就很难见到Mary。她赶着去打工的时候,Mary往往还没起床,她晚上十点多回到家,Mary又早就出门去上班了。
Mary和老赵一样,在一家工厂上夜班,清晨七点多才回来。据红姐说,他们两人是在同一家工厂工作,但老赵往往比Mary要晚回来十几二十分钟。因为老赵下了班还会主动留下来扫扫地、做一些整理。
“很有主人翁责任感呢。”红姐感叹,“其实不就是打个工吗?他觉得哪里不合理,还要给supervisor(工头)反映,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一定要和别人理论。真是个犟老头。”红姐自己说着好笑起来,陶然也微微一笑,心里比较感叹。
其实老赵身上有种陶然感到亲切的品质,那是父辈们对自己人生理念的一种固守和执着。纵然离了故土千里万里,纵然周遭人事迥异,但始终不改自己的信念。她看到老赵乘着老李和红姐不在家,帮他们剪草浇花、清理院子,做了也不说什么。反是红姐上来聊了起来:“刚开始还不知道是他帮的忙,只说院子怎么一下漂亮了那么多——你也知道,我和老李都不带打理的,有什么不要的BBQ炉子、坏了的单车、梯子、乱桌子板凳都扔在后院子里。老赵他硬是把它们整得整整齐齐,放进了那个小储藏间。对了,那个储藏间也是他修好的——快三四十年的木板房子,推一推就‘咯咯吱吱’掉木头渣子。我才不敢往里面放东西,生怕放的时候,碰到哪里,屋子塌了,我不亏大了?他老赵就硬有本事把那破屋子修好了,还把那些破乱玩意儿都搬了进去。过后还是张阿姨说没打招呼就动了我们的东西,怕我们怪罪,我们才知道是老赵干的。我和老李去道谢,反而被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把院子搞得这么乱,过往的人看见了不会说‘这家人如何如何’,只会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说得老李跟小学生一样连连点头,保证以后注意点……”
陶然听了也只笑。
红姐上来是收房租的。本来每个月月末都要预交下一个月的房租,只是Mary和Tina往往会拖后。红姐上来时,Mary还在睡觉。红姐也不好打扰她,只在她门口贴了个条子,提醒一下。
“Mary 很辛苦的。”红姐说,“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周末都不休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她也应该赚了不少钱。”提到Mary,红姐有点词穷,一来Mary确实没什么故事性;二来她也从来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情。她在这里呆了三年,红姐也就只知道她是东北人,打了三份工。
红姐也在Tina的房门口贴了个条子,转头问陶然:“上一次Tina回来时什么时候?”
陶然想了想:“三天前吧。”
Tina偶尔回来,拿点衣服什么的,呆上一两个小时左右就走掉了。每次她回来,好像都是不同的人开车送她,陶然就碰到了三个。
三天前,Tina坐一个白人的车刚回来,就有一个据说来自香港的男人赶了过来,进门就和Tina发生了争执。陶然和杨萧正在吃早餐,那男人和Tina站在门厅里就吵开了,弄得陶然想回避也无路可退。两人吵着,无非是男的要搞清楚Tina昨天去了哪里:“我给你打了十几通电话,你不接。你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
“我在自己家里啊。”Tina气定神闲,还用了点开玩笑地口气说,“你回去和你老婆儿女团聚,我还独守空房,有什么意思嘛?”
男人冷笑了一下:“我回去,是早就和你打过招呼的了。昨天我老婆生日,我女儿儿子要我回去,十几二十年的夫妻,回去说个‘生日快乐’总不为过吧?反而是你,我一不在,你就和谁鬼混去了?”
Tina本来眉目还带了点笑意和他打哈哈,一听这话,面色僵住了,当着陶然她们下不了台,只有说了句:“你说什么鬼话啊?”
“鬼话?”男人盱了她一眼,“你敢说你昨天在家?”
Tina心虚地保持沉默。
男人见了,更加得意了:“告诉你吧,我昨天晚上回多伦多了,半夜两点钟,我给你打电话,还敲了你的窗玻璃,——屋子里根本没人!”
“也许我睡着了。”Tina还嘴硬。
“哼!少跟我放屁!”男人嚣张地叫嚷着,“你怎么就这么贱?你跟我说Lily贱,我看你比她还贱!”
听到这些,陶然和杨萧不由对望了一下。陶然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你说你在家?”男人还嚷嚷,“你敢让她们作证吗?”说着他一指陶然和杨萧,“你们说,她昨晚在哪里?说实话!”
听到这么不客气的问话,陶然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很想反驳几句,却找不到词。
“Are you asking me?”杨萧在一边冷冷地反问了一句,“You son of bitch!”
那男人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个“大陆妹”这么“冲”。
杨萧白了他一眼:“看你的样子,也五十老几了,有老婆有儿女的,还和别的女人缠不清,真是不要脸!你管你老婆就得了,还管到别的女人头上,你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啊?居然要老娘管你这些破事,还正义得跟FBI一样。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你好意思问,我还不好意思答呢!”
杨萧边说边悠闲地端起牛奶,直视那个男人:“你知道吗?你这样,那才叫一个——贱!!”
男人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张口结舌愣在那里。陶然看到他嘴角明显抽搐了几下,却没有话回应,忍不住想笑。
Tina见状,赶紧说:“Jeff,算了,算了。她小女孩一个,和Linda一样大,你不要生气了,何必呢?”
Jeff回过神来:“哼,我女儿要敢这样,我早打死她了。”他气哼哼地,但却不敢再骂了,只是叽咕:“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少家教。”
杨萧看他不再嚣张,也不多加理会,继续吃早餐。那边Tina也把Jeff哄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又传来了笑语,看来Tina把他哄高兴了。这边杨萧笑嘻嘻看了陶然一眼,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天刚好红姐和张阿姨也都出去了,Mary和老赵听到动静,谁也没出来。过后似乎也没人给红姐传话,不然红姐一定会就此和陶然聊上一番。
“唉。”红姐叹了口气,“Tina还真把这里当旅店呢。”
陶然笑笑,没接话茬。红姐继续说:“老赵可不喜欢Tina呢 。有次Tina送我一包小点心,我让老赵也尝尝。老赵知道是Tina买的后,就是不吃。”红姐又说了点Tina的故事,她来加拿大七八年了,也见过不少房客,但像Tina这样的,还是第一次碰到。
其实,在陶然看来,Tina是一个很乖巧的女人,懂得哄男人,也懂得哄女人。她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小点心分给大家,还兴头头帮红姐做美容,给陶然和杨萧指点厨艺。她住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但和大家都处得不错,除了特别古板耿直的老赵和Mary。Tina知道这两个人不喜欢自己,所以也就客客气气保持距离,从不和他们起冲突。上次张阿姨膝盖疼,她知道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些膏药来,还很管用。张阿姨对她本来就过得去,后面就更客气了。老赵也因此只有把对她的看不惯闷在心里。
红姐正和陶然聊着,听到电话响,赶快就下去了。反而是陶然自己还在那里寻思了大半天,觉得自己和Tina一比,就是个木讷毫无风情的女人。怪不得当日方凌宇居然对她不耐烦地说:“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那张老脸!”Tina比自己要大那么多,怎么就可以依然美丽依旧、风华无限?说起来,重要的并不是一张脸有多漂亮,而是个性是否得人喜欢。
陶然想着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没有灵气和生机的眼神,真是无法想象当年自己还被男生评为“三大电眼美女”之一。情不自禁,陶然从箱子里翻出了一本小相册,里面有几张大学时代的照片。有在海滩边,风吹着,长发飞扬,笑靥如花;有在盛夏的午后,一地的阳光树影,嫣然回眸,天然纯真;有在飘雪的黄昏,路灯下的伫立,淡然凝望,无忧也无惧……一张张看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陶然眼里已含泪。
这里保留的,是自己所剩不多的几张照片。当时和方凌宇闹矛盾,他怕自己手中有关于他不利的证据,居然把自己珍藏重要物件的箱子撬开,把她的重要文件和证书什么的统统扣留,以此要挟。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把自己的箱子撬开后扔到了露天天台上。两天后,她才知道,跑上楼顶,箱子里的东西已经被雨水全淋坏了,包括她的照片和日记……她一个人站在楼顶,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为什么这个人会是这样的?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选择这个人?为什么这些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精致的楠木箱子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她结婚的时候,妈妈郑重地把它送给了自己。而现在,箱子已经被撬得七零八落,歪歪斜斜地扔在雨里。那是她所珍爱的啊,就这样被一个人轻易毁掉了。对方太了解她了,知道怎么做,才最让她心痛。
陶然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