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士应为雷士德,学刁应为学习)
今年父亲节,妈妈在家族群里发了想念外公的文字,寥寥数语却让我大为惊讶,原来外公是这样的人啊。
儿时印象里外公是位再寻常不过的老人家,去外公家过寒暑假,总是笑呵呵的他一定会带我去襄阳公园锦鲤池喂喂金鱼,复兴公园坐坐旋转木马,东湖电影院看看立体电影,顺便买上一根乒乓牌大泡泡糖给我练习吹泡泡。
对外公开始好奇是我入职报道那天,一位中年老师仿佛认识我似的跟其他同事介绍,她是四达尺厂老板的外孙女呀,她舅舅当年可是我们弄堂里有名的小开。好嘛,我碰上一位老土地了,偏偏她说的我居然还一无所知。回家问妈妈,只说外公解放前开过小小一片文具厂,接着公私合营了,外公也就是厂里的普通职工了,仅此而已。
后来了解家人讳莫如深的原因,资本家加上基督教家庭背景,外公在特殊的岁月里是狠吃过些苦头的。现今网络发达,键入“四达尺厂”,跳出来的也就几行简介 “中国最早生产对数双面计算尺的是1931年建成的上海四达尺厂。1951年,为支援抗美援朝,上海私营四达尺厂开始接受空军用航行尺的加工任务。当时该厂有近50名职工,靠20台简易刻机每月生产航行尺200支,完成了首期军工任务。1966年改名为上海计算尺厂,1982年改名为上海文教用品厂”
(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知道外公竟然是雷士德的毕业生,程乃珊的《移居上海》里曾这样写道“一个自负的圣约翰生或沪江生一听对方是雷士德生,就会肃然起敬。而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里年轻的理工科助教中,来自雷士德的毕业生占相当大一个比例。”这样看来,一个私营小厂居然能在当时承接军工精密仪器的生产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宗教背景,曾外祖父和外公的二哥皆为牧师。曾外祖父只听过他老人家的传说,幼时得了重病,被外国传教士的特效西药治愈,此后余生便是主的忠仆的一生,外公的二哥亦子承父业,所以到了外公才兴起了实业救国的念头,但刻在骨血里的基督徒基因并不逊于父兄。
外公外婆晚年小有龃龉,外婆总是抱怨外公太过小气,除了按月缴纳固定生活费给老妻,其他的退休工资影儿都不见。外公从不辩解,只要还能吃上外婆给煮的三餐,眉眼便开开心心顺顺当当。直到他去世谜底才揭开,一直锁着的属于外公的抽屉里翻出厚厚一本封皮已磨损的记事簿,打开来,某年某月,教会需要添置钢琴,奉献若干;某年某月,某主内兄弟家逢难事,帮衬若干;某年某月,宁波乡下教会要起新堂,至此每月按时汇款若干。。。一桩桩,一件件,存折上剩下的那个数字刚够支付外公身后事宜的所费之资。
外公热爱音乐,所以儿女们也都被栽培会那么一点儿乐器,妈妈的钢琴手风琴,舅舅的古典吉他都曾在求学时小出过风头,就连我也在小学时收到过一把定制的儿童小提琴,奈何没甚天赋,拉起来频作 ”坎坎伐檀“之声,唯长辈赐不可辞,故收起珍而重之。
那天看到妈妈发的微信,我也晒出一本中英对照的新约,那是当年出国时外公送给我唯一的念想,没想到紧跟着,舅舅,表弟也随之劈里啪啦各自晒出外公赠送的各类版本的旧约新约合和本,好吧,外公在宣教这点上,真正做到了不流外人田。
对于子女的慈爱,外公是深沉内敛的。80年代中期,舅舅终于从昆明调回上海,外公一早查了火车时刻表,骄阳流火的七月大中午带了条毛巾外出,回来时舅舅已先入了家门,全家还在奇怪这做老爸的是去了哪儿,原来是算定时间去老大昌买冰砖了,“阿伟回来啦,回来就好,来,吃中冰砖”,那么热的天,毛巾不是用来遮阳擦汗的,是为了包裹住冷饮,好退冰退的慢一些。那天,最爱吃冰激凌的我没有去眼热舅舅盘里的冰砖,莫名奇妙就懂事了。
外婆总说拿我当女儿养,外公也不遑多让。我是支气管哮喘患者,秋冬交接之际最是深以为苦,那年又犯,医生开了长效氨茶碱需每六小时服用。深夜十二点,清早六点都是外公轻轻将我唤醒,一杯温水两颗药,认认真真的盯着我服下,小心翼翼的眼神让我莫名红了眼眶。
学习这件事,外公一生都在践行。每日的查经诵读,中文一遍,英文一遍。一台红灯牌袖珍收音机和一根stick是他清晨去公园遛弯的标配,跟着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教学节目学习日语,法语是路途中最快乐的陪伴。教育台的电大课程,不管播些什么,外公也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妈妈和舅舅也受外公影响喜欢上了语言,一个是南京大学德语系的高材生,一个后来成了英语副教授。最经典的莫过于那本商务出版的英汉字典,舅舅去云南插队,外公只给了他一本字典,西双版纳的艰辛岁月里,他从A背到Z,高考恢复那年以英语满分的成绩被昆明师范英语系录取,从此改变命运。
外公走的很安详,半夜还含笑请夜班护士给倒了杯水,清早查房时发现已在睡梦中辞世,嘴角微微上扬,是开心的模样。正如他的一生,大起大落,困顿流离,却始终心存感恩宽容,知足惜福,乐观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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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多年前写过外婆,身为崇尚公平原则的天枰座的我,一直记挂着何时也写写外公。妈妈今年在父亲节的微信感言触发了我这个念头,也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外公的一生是证道的一生,“初心易得,始终难守”,无论命运给予什么,他总以爱接纳,目之所及,皆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