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出卖了灵魂的人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

最近看了一本书，是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上面这句话，就是出自这本书。关于为虎作伥的故事，大家估计都耳熟能详，我们中间有些朋友，相信更是有切身的体验。这本书里所讲述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匪夷所思的事，让我对此的理解，加深了很多。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本书的作者，为了解救一个深陷传销团体的朋友，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隐藏身份，亲身进入到这个圈子里，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传销者共同生活了几个星期。他最后成功地逃了出来，并向公安机关举报了这个有两百多人的传销组织，解救了不少上当受骗的人。他后来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写了这本书，希望能从多个不同的角度来深层次地探究传销存在的机制和它的危害性，避免将来有更多的人上当，并由受害者，迅速转变为帮凶或是直接的诈骗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伥鬼。

根据2020年的一篇文章，在中国到底有多少传销参与人员呢？，在中国参与过传销的人数大约有一亿，其中又分为南派传销，北派传销，和网络传销三种。慕容雪村在书中也提到，当时在2010年就有至少一千万的传销者。为什么会这么多的人受欺骗并参与传销呢？很多人觉得那是因为传销者没有文化，没有判断，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慕容雪村在传销圈子里的二十几天里，和传销者们同吃同住，他发现这些人来自社会的各个层面，有打工者，农民，公务员，黑社会成员，个体户，公司职员，老板，大学生。也就是说，有受教育者，也有没受多少教育的人，五花八门。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是被自己的亲朋好友所欺骗和诱导，进而走上了传销的这条不归之路。

说到传销，当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家庭条件相当优渥，而且他毕业以后更是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在外企做到了管理层，算得上是年少多金的典型。就是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在毕业几年之后找到我，给我上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商业投资课，灌了我一脑子的营销，分红，组织，架构之类的发财理念。据他的说法，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直销集团的地区老总，如果我肯入伙，那么就会直接归于他的门下，一入门就是高级代理。一句话，可以拉着我一起发大财。问题是，钱从哪里来呢？对于这个关键的问题，他讲得有点儿含糊，又整出一大堆战略时机之类的高大上概念，不太好懂。来来回回搞了好几次，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全是来自下线。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入伙，他可以有一定的分成；而将来如果我发展了下线，那我就会有一定的分成。万一我能力超群，以后发展了几十个上百个下线（或是下线的下线），那我可就抖起来了，准备一辈子坐着收钱了。

我打小数学比较好，对数字特敏感。他这样一说，我马上就联想到了几何级数的概念，同时也想到了两个关键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能力发展这么多的下线，或者说我所发展的下线，他们有没有能力发展更多的下线？第二个问题，我们国家的人口总数是一定的，而当几何级数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最底层所需要的数目是极大的，那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呢？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西洋棋盘与米粒问题？这是个数学问题，国际象棋的棋盘有六十四个方格，在第一个方格放一颗米，第二格放二颗米，第三格四颗米，第四格八颗米，以此类推，。。。，那么，放到第三十格，就需要大约十亿颗米。而如果要放满整个棋盘，需要超过十的十九次方，也就是说比全球的粮食总产量，还要高出好多倍。大家估计明白我想说的意思了，这其中的原理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我这里说的，是每一次只发展两个下线的情况，而如果一次容许发展三个下线，或是更多，那么，只要发展到二十几层，全中国的人口就不够用了，需要走向世界了。

我当时就是因为这个很朴素的数学思考，和我的老总同学说了拜拜。那么，这么多的传销者，他们都没有脑子吗？不是的，这里面的因素太多了！当一个人进了传销组织，他所见到的，就是一个完全另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在互相监督，每个人的思想都被一遍又一遍的谎言所洗刷。而这种思想的禁锢和无休止的洗脑，势必会降低人的智力水平。作者在书中总结了这样一个规律：“所有传销者都在经历着这样的蜕变：前三个月抵触，中三个月怀疑，后三个月相信，再给他三个月，他就会狂热地崇拜。把正常人变成白痴，不需要天打雷劈，只需要短短十二个月的思想禁锢和野蛮灌输。”

这本书中还谈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现象，那就是集体的迫害。简单的说，就是当一个新人进入到传销组织，他所接触到的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合谋欺骗他！组织里有一套专门针对新人的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分工和任务，有的人激进，有的人温和，有的人主导宣传洗脑，有的人专职心理辅导，甚至有人故意扮演反叛的角色。他们对新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对新人每一个反应和情绪上的变化，都有专门的应对措施。这是一套实施了上千遍，上万遍的犀利无比的策略，哪怕是像作者这样怀着坚定信念，一心想要解救朋友的人，在被轮番轰炸了几个星期以后，都差一点被洗脑而走入歧途。

这就是环境和制度对一个人心理的巨大影响。关于这个问题，历史上有过好几个著名的心理实验。先说一说斯坦福监狱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二十四名大学男生被带到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大楼地下室的一个经过特别设计的模拟监狱里面，随机分配，一半担任囚犯，另一半担任狱警的角色。然后，分配为狱警的学生被要求实施一系列的专制措施，对那些分配为囚犯的学生进行管制。这个实验的结果超出了所有研究人员的预期，在短短六天里面，狱警学生们违背自己的良心实施了多项的迫害，而许多受迫害的囚犯学生则顺从地接受了这样的虐待。这个实验证明了环境可以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而情境和氛围甚至可以迅速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就是说，一个曾经温文尔雅的绅士，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之下，会很快转变成嗜血的暴徒。

另一个是米尔格拉姆权力服从试验。这个实验的目的是想测试人们在面对权威者所下达的违背良心的命令之时，人性能发挥多大的抵制力量。在实验中，权威者下达了用电击惩罚无辜之人的命令，而实验对象可以依据自己的判断，是接受还是拒绝这样的荒谬命令。这个实验的结果也是让人大跌眼镜，尽管有许多的实验对象表示他们良心不安，想停止实验；但是当得知他们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或者是被故意诱导，表示这样的电击不会有任何永久性的伤害时，几乎所有的实验对象都执行了命令，哪怕当设定的电压已经增加到几百伏的致命程度。

对于那些被洗脑的传销者来说，他们所处的环境，所受到的压力，比上述的实验更加恶劣，而且经历的时间更长。在日复一日的欺骗和自我欺骗之下，传销者会彻底失去任何理性判断的能力。他们每天忍受饥饿，没有尊严，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集体生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骗人；骗他们的亲人，骗他们的朋友，骗新来的人，而他们还自以为是在提携亲友。他们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尽管他们也曾经遭遇了各种欺骗和暴力，但是当他们加入了这个组织之后，他们却主动地给新人洗脑，用同样的暴力囚禁新人。更恐怖的是，他们不仅不认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觉得自己是心怀善意，“有种圣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在为国出力。”我读到此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觉得这就是典型的灵魂的集体丧失，像这样的现象，在历史上也曾有过先例，比较近的一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们。

在书中，慕容雪村阐述了自己的一些认识，他认为传销的根源就是愚昧。我虽然很喜欢这本书，不过我有些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传销屡禁不止的根源，首先，是人的贪欲；其次，是传销者精神上的绝望。我虽然没有传销的亲身体验，但是我接触过不少的赌徒。我见到过很多赌徒，一输再输，却还是收不了手，而且会孤注一掷，以至于最后倾家荡产。我觉得这是基于同样的那种精神上的绝望。和赌徒们类似，传销者在心理上也承受不了失败，特别是那种已经付出了几乎自己的所有之后的失败。他们放弃了生计和工作，欺骗了自己最亲的人，出卖了良心和灵魂。他们唯一可以寄托的，就是那一线渺茫的发财之梦；虽然对于这种希望，他们也并不是很确定，可是这毕竟是他们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希望了。如果这一切被证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么，他们在心理和精神上都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失败。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慕容雪村举报了这个传销团体之后，他心痛地发现，很多被他从火坑中解救出来的人，又加入了新的传销团伙。我真心希望这些可怜又可恨的人，能够回头是岸，重新找回自己的灵魂和生存的勇气。如果继续去做那些害人害己的事儿，他们的灵魂，是不可能超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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