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来到加州留学。在加州的阳光下,我开始寻访一碗心心念念的“加州牛肉面”。
说来,初识加州牛肉面在我高中时期,那时觉得新鲜感扑面而来。
我的家乡无锡市面上主打的面条是细面。我小时候有时会跟着父亲上拱北楼面馆,一人一碗阳春面。他会给我叫一小碟糖醋小排,而自己仅仅佐以姜丝。我喜欢白汤面,清清爽爽;父亲爱红汤面,浓油赤酱。等须臾,面条在瓷碗里上来,一根根排得整整齐齐,如古代女子篦好的头发。我挑起一根面条,细得不可思议,怪不得叫做“银丝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世界开始变化。音乐从慷慨激昂的进行曲转为悠扬婉转的抒情歌曲;服装由青灰色过渡成五彩缤纷。走在大街上,时时有新的情景让我回头。一家家新店面陆续开张,吸引了人们的眼光。
高中暑假的某一天,母亲很带着几分神秘告诉我,今天中午带我去一个西餐厅“开洋荤”。来到人民路的中段,我看到了崭新的店面,红底黄字高高写着--“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果然洋气扑鼻。进入店堂,人声鼎沸,宾客盈门。等了许久,一大海碗的面条放到了我面前。这个海碗是密胺的,虽不精致,粗枝大叶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上面白底红字,也是“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几个字。我注意到面条是粗的,牛肉是大块的,小青菜是几乎整棵的,汤底也很浓,香喷喷的,的确算得“豪放派”的美食。母亲和我都很爱那入口软烂的牛肉和筋道的面条,唯有父亲皱着眉,说这个面条不正宗,远远比不上苏锡的银丝面。从此以后,我和母亲就不时来点碗“加州牛肉面”打牙祭。不久,这家店又增加了“加州牛肉馄饨”,馅料柔嫩,鲜香可口,我更加中意。
离家去沪上求学时,火车站附近也有一家“加州牛肉面大王”连锁店,成了我每次回家前解决午饭的好去处。但是在茶余饭后,我常常会想到,为什么这牛肉面号称是美国加州的舶来品呢?因为我学的专业是英语,我略微知道了外国人吃的面条是意面,虽然也是粗面,但是牛肉汤面与西餐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终于,我在一个夏天来到了加州旧金山湾区,它以包含各国美食著称。在朋友和同学们的介绍下,我开始了舌尖上的冒险。我领略了寿司和青芥末搭配的美妙,感受了生蚝滑下喉咙的丝滑,领教了冬阴功汤的酸辣,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的店面。问问本地的朋友,他们也是一脸茫然,似乎我说的是天方夜谭。那时和父母还是主要每个月一封信互通消息,打个国际电话算得比较奢侈,我把加州没有“加州牛肉面”当笑话告诉了父母。
求学结束后,我追随先生来到西雅图安家。他带我来到一个本地很有名的台湾餐厅,我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不知如何选择,先生点了刈包、蚵仔煎、鱿鱼羹等点心,然后他说:“此地的牛肉面不可不尝。”那时,我回国探亲时已经领教过了取代加州牛肉面满街可见的兰州牛肉面,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当大瓷碗里的面端上时,我一看那大块的牛肉和粗粗的面条,不由得脱口而出:“加州牛肉面!”一口鲜美的浓汤甫入口,我就知道这是久违的滋味。好奇心和胃口一起被吊起--这菜分明是“台湾牛肉面”啊!
幸好那已经是互联网的时代,我连忙去维基百科探个究竟。原来“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是由两位原在美国从事餐饮业的华侨分别在九十年代回大陆开设的中式快餐连锁店,而一般所谓的“加州牛肉面”其实就是台湾牛肉面。得知真相后,我并不觉得自己给“骗”了,反而为两位老板出色的营销手段叫好。洋气扑鼻的名字可能为生意兴隆加了分,但是料足味好才是当年制胜之道。
在视频中告诉我母亲这发现之后,我母亲笑说,现在无锡的“加州牛肉面大王”沦为了火车站餐饮广场里的小摊,而且鲜有人问津。这也不奇怪,餐饮行业竞争白热化,外卖又分去大半江山,倒是老字号“拱北楼”依然是金字招牌,父亲老同学聚会也在那儿举行。
因为新冠疫情,当年我们喜爱的那家台湾饭店只提供外卖服务了,幸好我自己在家就能轻易复制当年的“加州牛肉面”。每次做这道面食,我就会想起当年在加州的难忘时光。拿起一块筋肉匀停的牛腱,我似乎回到了系主任在太平洋边崖上的牧场,有自然饲养的精壮的牛群;让面粉的尘屑在厨房窗子的阳光下舞蹈,似乎有着加州夏季的灼热和秋季的金黄孕育的精华;把牛肉、面条、青菜精心放入大碗中,最后浇上一勺膏腴的汤汁,轻呼一声:“Voila! (法语:好了!)”我看见当初青涩的我刚刚来到他乡,追踪心目中的美食,追寻在异国的梦想。一转身,它就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