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记牛肉饼在九龙算是小有名气。招牌菜就是黑胡椒罐汤牛肉馅饼。一个个巴掌大的馅饼,皮酥脆,馅鲜美,最妙之处是里面有一包鲜甜的汤汁。每次给客人上菜,他们都会好心提醒:“爆浆烫嘴喔。”客人通常等不及馅饼凉下来,就伸着脖子,嘬起嘴,谨慎地咬破焦香酥脆的饼皮,放出诱人的热汽,用筷子夹住馅饼,把汤倒进汤匙里,先喝上一大口过过瘾。混合着肉汁的汤,鲜香无比,令人回味无穷,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辛辣味,绝对是馅饼的精华所在。
这汤汁的秘密就在于切碎的洋葱。所以后厨的重头戏就是切洋葱碎。谷雨从小但凡有时间,就会跑来帮忙。他切洋葱,切菜,也会包馅饼,包锅贴,煮奶茶,做刨冰...... 速度快,出活多,是爷爷最喜爱的帮手。可是爷爷不让他在后厨混,要么让他回家温书,要么让他前堂招呼客人。
“我乖孙咁靓仔,梗系要出去见人啊。唔好浪费!”谷爷爷会算账,知道谷雨在门口多站站,生意就好几分。而且他嘴也甜,街坊阿公阿婆,婶婶叔叔,弟弟妹妹的,都喜欢他。那个阿琪更是,如果谷雨在餐馆帮忙,她就寸步不离地粘住他,给他打下手、递汽水,帮他发传单......
生日这天他们收了工,三个后生仔一起去宵夜。谷雨骑上单车,阿琪坐在哥哥的摩托车后面,三人很快穿街走巷,到了大路口的茶餐厅,在红色火车坐、座的间隔里坐下,点好了pizza和薯条,外加两瓶啤酒和一瓶粒粒橙。茶餐厅里播放着去年的电影《向左走,向右走》,是阿琪的最爱。她暗自觉得,雨哥不比金城武少帅一分。
三个玻璃瓶口敲在一起,阿强兄妹大声说:“生日快乐!”
阿强送给谷雨一对拳击手套,早上已经带到他家了。阿琪的礼物则藏在手提袋里,迟迟没有拿出来。
“咦?真的十八岁就没有礼物收啦?”谷雨故意逗她。
“急乜啊?食完再讲。”
看着阿琪红了脸,两个大男生交换了个眼神,不做声了。
“阿琪,你真的要去英国读书?”谷雨问。
“我不想去。你呢?赚了钱,不如去美国读书吧?你要是去美国,我也去!”阿琪眼睛亮亮地说。
谷雨挠挠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啊。”
“你不是美国出生的咩?美国公民回去读书应该好容易吧?”阿强问。
“我唔知啊。其实,我听到妈咪问爷爷,要不要回美国。爷爷说还是香港容易点。反正,我先赚钱再讲了。”谷雨边说边给大家分pizza。
“97之后好多人跑路。你们有海外关系还不走?香港现在好乱。立委会搞成那个样子。对了,听说长毛要竞选立委喔!”阿强说着拿起一片冒着热气的pizza,咬了一大口,拖出来洁白的奶酪丝。
“长毛系边个?”阿琪瞪大眼睛问。
谷雨笑着解释:“你唔睇新闻咩?那个大骂一国两制的梁国雄啊。听说有很多人支持他。六四七一游行他都好活跃。”
“唉,政治搞不明。你们听说没,游泳池有红虫的?”阿强故作玄虚地问。
“呃?”
“搞到要差佬去查案!政府管理不力,浪费资源。”阿强做出大佬的样子,叹气道:“好多名嘴要封咪了。言论自由不会再有咯。”
十几岁的阿琪和谷雨自然不那么紧张,他们俩耸耸肩膀,相视而笑。
“你几时会出任务?”阿琪一想到谷雨去救火救人,就有些紧张。
谷雨笑了:“很快。不过不用担心。听说上周的任务就是救一只肥猫下树啊。对了,前个月还救了一只鸟!”
大家笑了起来。
阿琪极慢地吃着pizza,眼睛瞟着谷雨,希望这样的夜晚被无限拉长,当然,如果能把她亲哥哥一脚踢开就再好不过了。她暗自笑自己,听到餐厅里回荡着电影插曲《遇见》,她最喜欢那一句:“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她喜欢这句,是因为庆幸:自己的爱情不需要拐弯,就一直在身边。
他们三人吃好宵夜,阿强说替别人夜班,于是谷雨送阿琪回家。外面的风湿润润,带着点大海的咸腥味,远处港口有货轮汽笛的低鸣。每当听到轮船的动静,谷雨就会想到他从未谋面的船员父亲,心中难免有一丝惆怅。
“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阿琪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递给谷雨。
“多谢!系乜啊?留到依家(现在)?”谷雨笑盈盈的眼睛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显得愈发流光溢彩般充满了活力。他整个人形被勾勒了一圈彩色的边,似乎在雾蒙蒙的夜色里跳动着。
阿琪一下子红了脸,觉得透不过气来,一定是自己心跳太猛吧?
谷雨把单车支好,腾出手来开始拆礼物。阿琪想让他回家拆,但又想现在看看他喜不喜欢,于是盯着看他的脸。
“哇,电动剃须刀?”谷雨低着头笑了。他抬起眼睛,看向阿琪问:“细路女,你点知我开始要剃须啦?喔,问了强哥吧?”
阿琪忽然羞得要死。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点点头。
“哈哈哈,你做乜?送了礼纵怕丑?好似是你偷来的一样。”谷雨弯下腰,把脸凑近了去看阿琪的脸。
阿琪抬起眼帘,满是娇羞和愠怒,然后张开五指,一把将谷雨的脸推开。
她的手被捉住,然后按在了谷雨脸颊上。“你自己摸摸看我需不需要剃须?”
阿琪半张开嘴,笑了起来。她想抽出手,可是却抽不动。
“做我女朋友吧?”谷雨的声音很低,但是在一片夜市嘈杂中还是清晰可闻。
阿琪点点头,被谷雨顺势拉入了怀抱。
其实两个人早就心照不宣,但都没有准备今天就会跨出这一步。要怪就怪这晚风,温柔暧昧;要怪就怪这夜色,沉默宽容;要怪就怪这年龄,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有的只是倾心的热望。
两人默默地、暗自欣喜地拥抱了一会儿,谷雨让阿琪坐在车后座,自己跨上车,开始骑回家。单车蛇行了几秒钟,阿琪搂上谷雨的腰,拿脸贴着他的后背,两个人在海风里穿行,心脏酸麻得好似马上就要胀开,吐露初恋娇艳欲滴的花蕊......
那日之后,两个年轻人开始认认真真地拍拖。谷家长辈乐见其成,可是阿琪家长却态度保留。他们不喜欢谷雨当消防员,不喜欢他不去读大学。阿琪被父母天天念,自己越来越紧张,生怕谷雨出任务有危险。
“你一定要当心!保证!”她一次次地叮嘱。
哪成想,才出了四次任务,谷雨就因伤入院。那日在高层公寓救援,无奈遇到瓦斯第二次爆炸,头盔碎裂,在耳后脖颈上留下了三寸伤口。因为热浪冲击,他的身上还有很多瘀伤。好在他捡回来一条命。
出事之后,爷爷的血压一路冲到了一百八。阿琪哭得梨花带雨。而郑秋宜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人僵住了。汤汤水水地进补,谷雨恢复得很快。但是郑秋宜以死相逼,不允许他再回消防局。
“妈咪,我命大。以后出事的概率就更低啦,吉人天相嘛。”谷雨试着安慰妈妈。
“没有以后。”郑秋宜很决绝。“你想都别想。除非我死了。”
于是,他辞了职。伤好之后,一边在爷爷餐馆帮厨,一边找其他工作。忙碌间隙,他会半发呆地思考自己的前途和人生。
阿琪被父母逼着提早到英国备考,棒打鸳鸯的意味昭然若揭。而阿琪去了没多久,就来信说:“谷雨,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啊。不然,爹地妈咪不会让我们继续交往的。”
再过了一段时间,阿琪来信说:“雨哥,咱们还是当好朋友吧?”
谷雨一蹶不振,阿强左右为难。过了一阵子,阿强说可以托朋友介绍谷雨去公司当保安。可是谷雨提不起精神来。他不想在厨房蹉跎,也不想当保安。十八岁的他迷茫地切着洋葱,眼里和心里都有点辛辣。
一日,餐馆已经打烊了。灯光混沌的厨房里,爷孙俩还在准备明天的一个外卖:两百只洋葱黑椒罐汤牛肉饼。他一边切洋葱碎,一边听着电视新闻。
“两个月前在铜锣湾高层公寓发生的火灾现场勘探完毕,确定系瓦斯泄露引发大火和爆炸。十三楼一女事主不幸罹难,在医院辞世。所幸其同时在屋内的女儿得以生还。大楼管理委员会.......”
谷雨停下手里的菜刀,皱起来眉头。他听阿强私下唠叨过,说其实这个案件他们重案组有介入,卷宗一大摞。重案组介入,那么就是说在案发现场的勘查有别的发现?
他很清楚地记得被他救出来的那个少女张嘴喊妈妈,一脸的焦急。当时她妈妈的情况如何?这个女孩子知道具体的煤气泄露原因吗?报警的不是她,是邻居。是不是她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情况危急,已经起火了,她来不及报警呢?
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个女孩有没有其他亲人?她目前恢复得还好吗?
“仔仔?发吽哣(发呆)啊?快地做,不然天明都搞不掂。”爷爷的话把谷雨吓了一跳。
“爷爷,我以后做侦探好不好?”谷雨眼睛发亮地说。
“好!先做完手中的嘢再发白日梦。?,黑夜梦啊......”爷爷拍了孙子的后脑勺一巴掌,眼里带着宠溺说:“等爷爷发咗财,你想做乜就做乜哈。”
“爷爷你何时发达喈?”
“快了快了。听日(明天)搞掂外卖,就去赌马!”爷爷也眼睛发亮:“到时候,你不做工都得嘅。纵有啊,要乜样嘅女人都会的有!”
谷雨咧嘴笑了起来,可是心里不免一紧。
一老一少都没想到的是:在星辉之下这个昏暗的小厨房里苦哈哈汗流浃背漏夜赶工的两人,真的有一笔意外之财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呢...... 不过,那是后话了。
爷孙俩忙到了凌晨两点才准备好所有的食材,一大早六点钟又跑回餐馆,开火做饼。郑秋宜和另外两个帮厨也来了,人多才能手快。这种罐汤馅饼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等他们把两百个热乎乎的馅饼送出门的时候,爷爷捶着老腰,感叹道:“老啦,不中用啦......七十岁了,揾钱的事,要交给后生仔啦。”
一扭头,他看见谷雨已经坐在餐馆一个角落里,脑袋靠在墙上,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浓烟滚滚的半空中,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女孩子。她的脸庞让黑色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间或可以看见她惊恐的双眼。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肩头的衣服,而另一只手似乎拼命地攥着什么......
“唉,后生仔,流年不利。受伤又失恋......”谷爷爷看着睡着的孙子还紧皱着眉头,暗自叹气。他独自走到后院天井,仰望带着一丝鱼肚白的天空,寻找渐渐暗淡的北斗七星的踪影。
“斗指西南,立秋啦!”谷爷爷唠叨了一句。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大起大落。他在美国出生,随父母迁回香港。十八岁的时候跟着江湖朋友去二战后逐渐复苏的德国开餐馆做生意,挖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回香港置楼买股票,小日子风生水起。他娶了老婆,去美国生下儿子,然后又迁回香港。等儿子娶亲后,也是去美国生儿子。这次儿子儿媳打算在美国留下。无奈跑船的儿子是个赌鬼,好日子没过几天,或许是为了讨赌债,一去不返。谷爷爷只得把儿媳和小孙子接回香港一起生活。如今孙子也长大成人了,是不是也应该去美国?
可惜眼下经济不好,手头不宽裕啊......
谷雨终于闷闷不乐地去当了保安,每天早上穿着保安制服站在镜子面前,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唱戏的,假扮警察一样。他暗自下了决心,还是要上进。于是他上班之余,报读夜间补习班,准备第二年考大学。
补习班依旧有女生追在他身后,或者上课的时候趴在桌子上,侧头盯住他看。不过谷雨没有半点兴致。他闷头返工、读书,日子没有起伏变故,平平稳稳,寡寡淡淡,一晃到了中秋。
这天餐馆歇业,看着外边挂起来三号风球,谷爷爷叹口气:“唉,都中秋了,还打台风?”
他一眼瞟见拿着书本坐在阳台发呆的孙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又发吽哣!”
“爷爷,美国好不好?我记不得了。”谷雨悠悠地问。
“你梗系记不清啊。你离开的时候还是细路个(小孩子)!”爷爷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看了看孙子,问:“仔仔?还在想阿琪?”
谷雨看了看爷爷,反问:“爷爷当年几岁有女朋友的?”
“嗨,十六岁!大把女追我!”爷爷脸上泛起来红光。“仔仔,你同阿琪......系不系只得拉拉手?都不算拍拖嘛!”
“唔系。”
“噢?亲嘴?”
“爷爷!”
“还有乜?”
“冇啦。”
“?!stop,只不过算五十巴仙(百分之五十)的拍拖!唔好继续想啦,过去嘅就过去啦。今后靓女好多嘅。相信爷爷哈!”
“我不是想女仔。我是想,美国是不是更适合我?”谷雨嘟囔道。
“先适应香港社会!这里都适应不了,出国更麻烦!”
“叮零~”电话铃响,谷雨起身去接起来。听了半晌,说:“嗯,谷志伟系我爷爷。”
谷爷爷走过去接过听筒,那边传来激动的声音,以奇奇怪怪的口音道:“父亲,我是你德国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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