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立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侧头看着玻璃窗上向着斜后方飞去的水珠以及远处模糊的街景,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自从在医院醒过来,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在旧金山的迷雾中一样,没有了维度,没有了光感,没有了纵深。而那之后的日子,自己还是有印象的。开始的时候是一团黑色的线缠绕着自己,慢慢周遭变成灰色的房间,她伸出手也触及不到墙面;再后来,房间的十二条边渐渐清晰了起来,但是她出不去,因为房间没有窗口,没有门,只有坚硬冰冷的墙......
偶尔,墙面上出现模糊的人脸轮廓,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墙里面凸出来似的,也有时候,是一只伸进来的手。立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害怕,或者,去拉住那只手。随着时间的流转,那些人脸和那些手开始搅动半软不硬的墙壁,间或带进来一丝光亮和些许氧气。立夏觉得自己就这么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地逐步清醒起来。
心理治疗进行了一个月,立初霜觉得效果不错。心理医生说,立夏对于技能性的记忆几乎没有问题。比如,她能自理,记得很多学校学过的知识点,可以听读英文和中文,明白时间、年代。她的脑部创伤已经痊愈,剩下的是情绪的恢复与自我掌控。
虽然立夏还是不说话,但是眼神逐渐有了更多的反应和沟通。心理医生建议他们立刻开始语言治疗师的诊疗,说觉得立夏应该可以很快恢复语言功能。如果语言功能有进步,对于进一步恢复记忆有极大的推动。
恢复记忆?到底希望立夏恢复多少记忆呢?幼年记忆?灾难记忆?对自己母亲父亲的记忆?都想起来,是否就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忘了痛苦的片段,是否才是更好的保护呢?
立夏现在知道“妈妈”就是指立初霜,她有时拿着那朵金色梅花的发卡把玩,眼神寻着立初霜胸前的金色梅花别针,似乎有一点恍然大悟的神态。当然,只是灵光乍现,转瞬即逝。
一月底,旧金山的雨季还没有过去,但已经没有风暴了。雨下得淅淅沥沥,有时候分不清是雨还是浓雾。立夏这会儿跪在窗前的沙发上,双肘撑在沙发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街景,时不时拿起手边的柠檬,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她穿着一套米白色毛茸茸的居家服,长发披散在腰际,光着的脚丫子叠在一起,脚后跟泛着淡淡的肉粉色。
虽然居家服比较宽松,但是立秋霜还是能看出来立夏修长柔美的好身材。马上就要十六岁了,二八芳龄啊。自己在那个年纪,都是酸涩的记忆。虽然她很美,但是她不健康,很苍白,完全没有同胞姐姐立晚秋那么鲜活。也难怪,男同学都喜欢围着立晚秋转。立晚秋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那些男生,直到大学,她们一起认识了陆一鸿。那种青春的悸动让姐妹俩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她们偷偷地对陆学长品头论足,一起去打听他的行踪,然后并肩出现在他的日常轨迹上。有那么一天,在雨后夕阳里,陆一鸿终于看见了她们。
立晚秋和立初霜不是绝色佳人,但算是漂亮女孩。如果单单一个出现在陆一鸿面前,恐怕不会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毕竟围着转他的女生太多了。但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女生红着脸站在他面前,那种冲击力就不仅仅是加倍了。
立初霜至今记得陆一鸿眼睛一亮的样子,像是远方的闪电划破了黄昏后的初夜,深深地射入她十九岁的心扉。
看着立夏年轻的背影,立初霜忘了手里正在准备的晚餐。一张饺子皮在左手,一双筷子在右手,她就呆立在料理台前。看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她觉得周身被一层冷雾包裹着,那冷雾叫做:寂寞。
“呤~”手机响起来,把立初霜吓了一跳。接起电话,发现是上周认识的一个地产经纪,说是在比较好的学区看见了立初霜喜欢的房子类型。
“姐,现在不进场,不出半年你就会后悔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涨得贼快啊!”东北口音的经纪人听起来有点气喘吁吁的。“我告诉你吧,姐,我都忙疯了!这不,晚饭都没吃就要去给客人看合约。你赶紧下决心哈!”
立初霜放下电话,看见时间已经七点了,饺子才包了三个。唉,算了,明天再包吧。今天累死了。律师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那些法律词汇让立初霜头疼。等下还要好好看看打印出来的文件。不过,今天下午律师给她解释的简单条款,已经让她心乱如麻了。今天不做晚饭了,叫外卖吧。
她在料理台上一叠餐馆菜单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上面写着“牡丹园”。北方菜?也不错,换个口味也好。柠檬鸡?立夏喜欢柠檬,那么这柠檬鸡应该不错。酸辣汤?刺激性的东西还是少吃。就馄饨汤吧。再来一个炒青菜,椒盐排骨,一碗白饭,够了。喔,还有天津炸糕呢,来一客试试看!
“小夏,他们有天津炸糕。那次带你去天津,没吃上炸糕,你好失望。妈妈今天订一份来试试,好吗?”立初霜问。
立夏回过头,眨眨眼,点点头。
她点头啦?立初霜僵在那里,一股暖流如醍醐灌顶,让她看见了希望。
“你记得我们带你去天津吗?排了半天队,结果炸糕卖光了?”立初霜问。
立夏看了一眼妈妈期待的眼神,不忍直视她的热望,于是垂下来眼睛,把柠檬凑到鼻尖前,不再理会。
“啊,没事,没事。慢慢就记得起来了。我去叫外卖。”
立夏转身继续看着几乎看不清的街景,在朦胧的灯火里,试着在喉咙里猛吐一口气,带动声带的一点点震颤,却立刻头昏目眩。不能,她做不到。似乎发声就会泄尽生命之气,就会换来浓烟毒气的侵袭。她说不清,想不明,于是把头埋在在手掌间疯狂流泪。
立初霜打电话叫了外卖,过了二十多分钟,门铃响了。她跑下长长的楼梯,打开大门,打开防盗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喘息的老爷车,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从车里拎着两个袋子走上前来。
“立女士?你的外卖。”那孩子开口带笑,乌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夜色里闪亮。
“呀,是你啊?对面黄色的房子?”立初霜认出来那天要帮她搬行李箱的男生。
“是我!看到地址我就知道是你们家了。”
立初霜接过来外卖,递给他五块钱小费。
“谢谢立女士,用餐愉快,晚安!”
立初霜看着那个她忘记名字的大男孩三步跑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自己还愣在门口。多么阳光健康的孩子啊,估计十八九岁?一个正常的孩子真的就是父母的福报了。
立夏在窗口看见下面送餐的车子开走,在路口掉头,然后停在了对街一栋浅色房子门口,一个男人下了车,然后房子里出来一个女人。她接过来一个袋子,伸手整理了一下男子的衣领。男子则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后退几步,挥挥手,又跳上车走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立夏不明白,但是忽然觉得很温暖。她觉得妈妈在身边,却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妈妈整天照顾自己,对自己无微不至,可是,为什么没有那份温暖和坦然?也许,是自己的毛病让妈妈太紧张了吧?立夏很想改变。改变什么?具体的又不知道。但是,她的心理医生说了,想改变就是巨大的进步。
那天晚餐,立夏胃口很好。吃了整整一个油炸糕当饭后点心。立初霜心情也不错,她给立夏泡了一杯自己调制的无咖啡因花茶,看着立夏端进房间,才开始收拾盘碗。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拧亮了台灯,看着桌子上一叠法律文件,叹了口气。
立初霜的写字台也是梳妆台,她在一面小镜子里瞥见了灯下的自己。温暖的光线给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镀上了一层健康的光晕。最近身体状态还不错,虽然睡眠不太好,但是整体状况是几十年来最好的了。要开始运动,如果再能睡得好一些,真的没啥可抱怨了。
她慢慢翻开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夹杂的笔记。律师给的资料封面上,立初霜拿黄色的马克笔将一行字标注重点:Family Living Trust(家庭生前信托)。
立初霜、立晚秋姐妹俩因为父辈有海外关系,得以在香港上大学。立初霜大学双修心理学和商科。对信托有一些了解,但是美国的信托和中国以及香港的信托产品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是为了管理和分配家庭财产的法律文件,后者多半是理财产品。生前信托赋予受托人管理及掌控信托资产的法律授权:明示受托人在委托人生前管理信托里的资产;指定在委托人去世后继承信托资产的受益人(个人或慈善机构);指导受托人如何管理及分配信托资产,并赋予受托人管理及分配信托资产的特定权力与权限。生前信托是遗产规划非常重要的一环,在许多情况下生前信托更是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
立初霜在笔记本上对照着她自己列出来的一些关键词:委托人( grantor/trustor/ settler)、受托人(trustee)、受益人(beneficiary)、 信托管理人(Trust administrator)、Fiduciary (也是trustee)......
立初霜越看越糊涂,还有什么remainder beneficiary, discretionary distribution, mandatory distribution, revocable, irrevocable...... 对了,这生前信托和遗嘱又有啥区别啊?立夏的父母有遗嘱,但是很简洁,似乎有关财产的都在trust里。
生前信托,可以变更;但是律师说了,受托人哪怕只有一个去世了,这个信托就变成了不可变更的了。那么就是说,信托里面的财产,不可以从信托里拿出来。
但是律师又说了,信托里面的地产也是可以卖出的......什么意思啊?立初霜的头开始疼。立夏的父亲死了以后,立晚秋和立初霜谈过,他们的生前信托指定立初霜为立夏的监护人。以前他们达成过共识,但是对于尚且年轻的夫妇来讲,根本不认为这种“托孤”的事情真会发生。直到立晚秋的丈夫出了车祸,她才觉得有必要再次告知妹妹。
立初霜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姐妹二人坐在立晚秋可以看见一角海景的高层公寓的客厅里。没有咖啡没有茶,这句话说得有点干巴巴的。当时这间公寓已经有了买主,家具搬掉了不少,客厅堆满了盒子,立晚秋一身黑衣,显得瘦弱不堪,似乎挤在杂物中都不会被人发现。
“小霜,立夏爸爸和我早就做了生前信托,在美国做的。所以,如果我出了事,那小夏就托付......”立晚秋捂住嘴巴,忽然泣不成声。老公走得意外,以往那些她不管也不懂的事情,如今都堆在她头上。这个时候提到自己或许有一天也要离开女儿,让她有锥心之痛。当然,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也会走得那么急......
唉......立初霜叹口气。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无法回望。只能向前。为了立夏,只能往前跑。
而立夏这一刻正坐在被窝里,手里拿着素描本和铅笔。画画是她从小就开始的爱好,能够重新捡起来,也是恢复正常的一步吧。
她画床头柜上的闹钟,画书架上的吊兰,画自己的一只手,画想象中的高楼大厦......一幢幢的高楼,水泥丛林,是哪里?记不得。然后,一个窗口冒出来黑烟。
笔尖轻轻地在纸上打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立夏越画越快,越画越用力。那黑烟就越来越浓,越来越大,直到铺陈在整张纸上,掩盖了高楼间的一缕夕阳......
立夏怕了,她撕掉了那张纸,团起来丢在床下。然后她开始画眼睛-----年轻的眼睛,深刻又坦然,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光。那是生命的一缕光,立夏迫不及待想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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