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毕致忠好久以来第一次梦到了Vivian。他们俩仿佛在参加一个潜水的旅行节目,两人都换好了紧身的潜水衣,在漫长的队伍中挪着、等待着。毕致忠似乎玩过这个节目,知道有一段是类乎自由落体的坠下,刺激固然刺激,但掌握不好呼吸,鼻子进了水,滋味很是难受的。他想警告Vivian,可看她那么喜孜孜的样子,又觉得这个时候说出来,未免扫兴,于是踌躇着。Vivian忽然又切换成了鲁茜茜,一如既往毫无心事地说着笑着,还指给他看什么有趣的人。毕致忠却只忧虑着安全,心事重重,一耳朵的声音,什么也没听见。然后方方、圆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嚷嚷说不排队了,去玩别的吧,伸手出来拉他们。接着毕致忠就忽然醒了,看到鲁茜茜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他把鲁茜茜的手臂推开,毫无影响她的熟睡,仍然轻微但均匀地打着鼾。四周静悄悄的,连鸟鸣都没有。毕致忠估摸一下,恐怕连五点都没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人到中年,睡眠是越来越糟了。昨晚他一点多才上床的,这一觉,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毕致忠回想起刚才的梦,感觉怪怪的,怎么会梦到Vivian呢?多久没见过她了?他们一起排队又什么意思呢?这个年纪,还会有兴致玩什么呢?在梦中,自己的落寞和她的快乐,对比那么鲜明,生活中真的如此吗?
Vivian快乐与否,他不敢说,但他的落寞,实在是无法掩饰的。距离那段荒唐的恋情已经十多年了,他和Vivian都已换过工作,早不见面了。但他心里,一直保留着一些特殊的情愫。每年开全国性会议的时候,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会在哪里碰到她。大多时候并没有这种偶遇,即使碰上了,各人忙着自己的一摊,不过是点点头,简短地update一下近况,普普通通。难道一切炙热的情感,到头来都不过如此吗?毕致忠希望是这样,但又觉得空荡荡的,说不出是惋惜、还是伤感。
毕致忠彻底与她分手后,隔了蛮久,Vivian来找过他一次,单刀直入、又有点嬉皮笑脸地问:“咱们很久没有Sex了,你不想今晚来找我么?”
毕致忠脱口而出答道:“肉体来说,我想的;但从任何其他方面,我都不能这么做了。Vivian,我很抱歉,你好好找个爱主的弟兄,尽早结婚成家,安顿下来吧!”
Vivian仰起脸,黑黝黝的眼睛盯了他半晌。他正担心会闹得很戏剧化的时候,Vivian却嘻嘻一笑,说道:“不用抱歉,我还是爱你的,尊重你的选择。你那么巴不得我赶快嫁出去么?那帮我参谋参谋吧!”接着说出两三个教会弟兄的名字,都是结了婚的。
毕致忠不悦道:“别开玩笑了!陈太太给你做门徒培训,没教导你基督徒的择偶观吗?我们教会难道没有未婚男生吗?”
Vivian撇嘴道:“未婚的倒是有几个,green horns, 太没劲了,一点儿深度都没有!这几个人你不觉得很棒吗?才华横溢、口若悬河,他们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我觉得就是天使的样子,dazzeling!我经常想像他们在床上会什么样子,也那么吸引人么?他们对我都很好啊,我也喜欢和他们交往,和你一样,都是很正直很阳光的人…中文怎么形容来着,如沐春风……?”
毕致忠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心想把Vivian带进教会,不会是一个风波的开始吧?那自己的罪可更大了!提心吊胆了大半年,还好没听到任何风声,Vivian就转到一家美国教会去了,也从此淡出了他的生活。
“怪了,怎么会梦到她呢?”毕致忠模模糊糊地思索着,头脑慢慢清晰起来。然后就想起了母亲昨晚的质问,“你是不是还三心二意地惦记着那个女人!” 这话问得那么不容回避,他的回答也粗鲁起来,“没有的事!我们早已断得干干净净。如果我和鲁茜茜有任何问题,那是我们之间的事。请不要把别人参合进来!”
毕致忠心里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着,不由回想起昨晚的一幕。
他搞一篇文章的参考文献,EndNote出了些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二点多。结束后长出了一口气,正准备洗漱睡觉,却感觉饥肠辘辘。他下楼倒了杯牛奶,冰得很,慢慢一口口喝着。环视一下,发现母亲的房间门缝里还透着光。于是过去轻轻敲敲门,进去看看。
毕张淑仪正靠着枕头,借着床头柜的一盏台灯,翻看一本老相册。毕致忠忽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一个人坐在大大的床上,显得那么瘦小。整个人是一副孤单凄清的调子,再也不是印象中精明能干、咄咄逼人的母亲。
毕致忠走过去,轻声道:“妈,这么晚了,您还不睡么?”
毕张淑仪道:“年纪老了,没那么多觉。倒是你,明天还上班,不该这么熬夜的。”话虽如此,却把相册向毕致忠的方向歪歪,评价道:“你看看你两个儿子,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模样?要是街上碰到了,我都不敢认啦。”
毕致忠过去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也凑近看看老相片。里面的圆圆还是几个月大的baby,或躺或坐、傻乎乎地瞪着镜头。方方在一旁尽责地灿烂咧嘴笑着。
毕致忠接口道:“是啊,转眼就年轻人了。现在他们根本不让照相,要么就做副鬼脸,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听话啦。”
毕张淑仪扭头认真看了眼儿子,说道:“哼,难得家里还有个明白人。茜茜可把两个孩子看得完美无暇。”
毕致忠随口道:“当妈的,不都这样吗?儿子总是自己的好。”
毕张淑仪道:“未必!当初我对你和致信,爱是爱,管也管得严。茜茜可是把他们宠得不像样子了!”
这话外音明显得让毕致忠想回避都不可能,只好讪讪地问道:“方方圆圆做错什么了,惹您不高兴?”
毕张淑仪道:“你不管家里事,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但让你知道也好。方方圆圆每天下学回来,就关在房间玩游戏。我叫他们出去运动运动,说是外边太热。要他们先做功课,就说做完了。今天我切了西瓜,叫他们吃。兄弟俩呼噜呼噜吃了几块,又跑回楼上玩去了。
“等茜茜回来,我就提醒她要管管孩子,不能由着他们玩游戏。她上楼看看,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孩子是在用电脑做功课呢!好像我污蔑孩子似的。真没见过这么护短的妈妈!我懒得和她计较,就回了自己房间。到六点多,听到茜茜扯着嗓子喊,吃饭了,下来吃饭。我就看表,看方方圆圆什么时候下楼。足足拖了十分钟,茜茜至少又喊了三遍,他们两兄弟才下来。做功课会做得这么废寝忘食?我懒得说,让她惯吧!玩玩游戏事小,孩子品格养坏了,阳奉阴违,谎话连篇,那才是大事!”
毕致忠附和道:“您说得对。我早规定了每天玩游戏不许超过一小时,可很难执行。他们很多作业要上网查资料,也不能完全禁止用电脑。我们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全凭自觉了。明天我得重申一下规则,方方已经高一了,不能再让他们由着性子玩。”
毕张淑仪点头道:“学业一定要抓紧。要我看,就不能让他们关在房间里,干什么大人都不知道。让他们在楼下餐桌上做功课,你们也好经常监督着。”
毕致忠想想儿子屋里的凌乱,桌上、床上、地上摊开的书本,一张餐桌都不够用的。而且吃饭时又要收拾,太麻烦了。否定道:“您的心意是好的,不过恐怕行不通。他们书本夹子一堆堆的,乱七八糟,还是留在房间里吧。”
毕张淑仪不悦道:“孩子是你的,管不管是你的事。我只提醒一句,现在不管,将来大了,你想管也管不了了!”
毕致忠听出母亲一肚子的怨气,忍不住道:“您这么生气,是不是他们还做错了什么?”
毕张淑仪沉默了片刻道:“我不高兴,也没胃口,就没去餐厅。过了一会儿,方方来喊我吃饭,我说我不舒服,不吃了。这孩子居然冒出一句,别给脸不要脸!”
毕致忠猝不及防,哈的一下笑出声来。这实在是典型的鲁茜茜口气。不久前全家出去玩,不知怎么方方圆圆吵起来。中间休息吃饭时,方方赌气不下车,鲁茜茜就是这么一句,给脸不要脸,让他饿着吧!还是奶奶看不过去,费半天口舌把方方哄下来的。怎么方方偏偏记住了这么一句!看母亲脸色不悦,毕致忠连忙忍住笑,解释道:“妈,您别生气。方方圆圆的中文都丢得差不多了,根本不明白这话的语气轻重。不知者不怪,您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这话又说得辞不达意,毕张淑仪发作道:“少和我嬉皮笑脸!什么中文不好?我看是好的中文不学,坏的无师自通!你和茜茜在孩子面前说话不注意,上梁不正下梁歪,才让孩子学到这些粗鲁没教养的话!”
毕致忠被骂得脸颊发烫、浑身不自在,一时无言以对。
毕张淑仪继续道:“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两个孩子的行为习惯,我也观察得差不多了。周末我们买菜回来,提着满手东西,你那宝贝儿子坐在客厅里就像没看见一样。有时我们摁门铃,他们居然过来开了门扭头就走,根本不知道帮忙接接东西。出门碰到熟人,连句招呼都不打;见了长辈,从来不会问安。在外边,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一点家教都没有!”
毕致忠这才体会到平时他指责孩子的一些毛病时,鲁茜茜总是像刺猬一样,乍着一身刺、随时准备反击的立场和心态。是,这些孩子是不太懂事,但就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方方圆圆和教会其他的年轻人一样,算是随大流,没什么特别的不好。虽然这些毛病他也看不惯,但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他不免觉得母亲太小题大做,太论断人,太片面极端。
毕张淑仪道:“你怎么不说话?你心里不服,是不是?”
毕致忠尴尬地回答道:“没有,您说的都对。方方圆圆是没礼貌,也不会体贴人。不过这十几岁,正是叛逆的年龄。他们学业优秀,在教会也表现挺好,主流还是好的。很多做人的道理,生活的细节,要成熟一点儿才能领悟。我们一些家长交流,这一代孩子,不吸毒、不滥交、不得抑郁症,就不错了。”
毕张淑仪痛心道:“听听你的标准!你和致信小时候挂在嘴边的是什么?‘青云有路志为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志当存高远啊,儿子!你这拿了美国博士、年薪十万的人,对自己儿子就要求不吸毒、不滥交、不得抑郁症?这种没出息的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不敢相信!”
毕致忠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联想到最近听说的两个年轻人。一个上大一才几个月,论文抄袭,被教授指出后,不仅不虚心认错,还狡辩是合法引用。在课堂上争吵一番,最后被学校开除。另一个大三的学生,因为抑郁症已休学回家。这些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教会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是很好的爱主的弟兄姊妹,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
想想自己这一代人,拦腰折断般离开家乡、海外求学,又千辛万苦留下来站稳脚跟,图什么呢?除了自己的一点梦想,更多的还不是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免去竞争激烈的联考、高考?然而孩子们感恩吗、快乐吗?如果他们能选择,他们肯定选择美国吗?
在这里,亚裔终究是少数族群。亚裔孩子又早早被贴上smart、数学天才、音乐神童等等标签,全A是必须的,还要AP课程、多才多艺,压力哪里又小了?既希望他们土生土长,作纯正的美国人;又要把传统的礼数、规矩硬加给他们,很多孩子周末不是踢球游戏,而是去中文学校上整整一上午的课。这又公平么?这么想着,毕致忠越发觉得母亲太过苛责了。
等毕致忠回过神来,毕张淑仪正说道:“…忠言逆耳,不是亲人,谁愿意揭这个短、说这些费力不讨好的话?可方方圆圆是我带大的孙子, 我不能放任不管!再说了,孩子有什么问题,别人批评的可是你这个父亲。子不教、父之过嘛!就算为了你自己的面子,也得把孩子教育好。不能由着茜茜,只知道宠,不知道管教。你怎么说?”
难堪的沉默维持了片刻,毕致忠尽量委婉地回答道:“您说的都有道理,方方圆圆有他们的缺点。自家人指出来,比让外人批评强…谢谢您能直言不讳,说这些忠言。孩子是要管教,但管教要有智慧,不是骂几句、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的。
“这些年在美国,我感受到一个很明显的差异,就是老师、父母对孩子的尊重。以前茜茜也和我说过,和老师开会,几乎听不到任何批评,一口一个做得好、太棒了,她还嘲笑美国的赞扬太廉价。不过我现在倒觉得,这样挺好的。十几岁的孩子,都是知道好歹的人了。与其总斥责,让他们丧失志气;不如多多鼓励称赞,发现一点进步就肯定他们,也许效果更好。
“您说的总玩电脑这一点,可能要换个思路。他们就是电子科技的一代人,电脑、手机、IPAD,数都数不过来。希望他们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放了学一伙孩子一起在外面玩,恐怕不可能了。就前两天我的一个同事还说,带儿子去邻居家玩,两个小家伙聊几句、交换一下信息,儿子马上回家,说要上网和那个孩子一起组队玩游戏。我那同事一边说一边摇头,可就是这样一个现实,我们也要学习接纳他们。
“至于您说的不懂礼貌、不知道体贴大人,这确实要管。我和茜茜说过,她开口就是,男孩子,做什么家务!她高兴、也有能力伺候孩子。她讲她小时候做很多事,吃过不少苦,她的心愿就是让孩子开开心心长大。还不少歪理,提重物什么的,会妨碍孩子长高。有时候还说,我也是她伺候的,我就不做什么家事,也就别指望两个儿子会勤快。总之呢,必须先和茜茜达成共识,然后再把这些理念灌输给孩子。管教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您放心,我会好好和茜茜谈这个问题。”
毕张淑仪默不作声,毕致忠都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她忽然说道:“孩子是你们的,管不管是你们的事。但你说了这么多,我听得很不舒服。你还是一家之主吗?你怕老婆怕的,连管教自己的孩子,都还要受制于她?”
毕致忠不悦道:“什么怕老婆?管教孩子,当然要父母达成共识。您扯远了!”
毕张淑仪不客气地说道:“根本没扯远!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早就总结了,任何一个有问题的孩子,背后一定是有问题的父母!方方圆圆现在这个样子,你要好好反思!我早想问你了,你公司有多少事情,让你忙成那样?一周没两天能按时下班、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顿饭!周末好容易在家了,又要关在书房里写报告、改文章,就没见你用心陪陪老婆孩子。你到底忙些什么?这个小区有的是在公司上班的,怎么别人就不这样?你老实说,你的心思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毕致忠感到心里的反感海浪般强烈地涌上来,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一直对母亲又敬又怕。母亲像一个教官,时时观察、评断,而且毫不犹豫地要纠正她认为错误的东西。回想母亲来美探亲,每次都有她看不惯的。第一次对鲁茜茜操办婚事诸多批评,第二次因为Vivian的事粗暴干涉。本来可以是一段静悄悄的感情、嘎然而止,还搞得家里一团糟。至今他心里,都觉得亏欠了Vivian。这一次,本来是因为母亲七十大寿,请她出来玩玩尽尽孝心,却又为了方方圆圆的一些毛病,这样兴师问罪。毕致忠忽然想顶几句嘴,告诉母亲,这是我的生活,请尊重我的活法吧。我宁可做一个温和的、甚至纵容的慈父,也不想像您那样,让家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毕致忠正想着如何措词,毕张淑仪已先发制人,突兀地问道:“看看你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你是不是还三心二意、惦记着那个女人!”
毕致忠怔了一下,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回答也粗鲁起来,“没有的事!我们早已断得干干净净。如果我和鲁茜茜有任何问题,那是我们的家事。请不要把外人参合进来!”
毕致忠感觉再说下去,情绪快不可控制了,就简短说道:“您休息吧,再大的事也明天再说!”拂袖而去。
此时回想昨晚的这一切,毕致忠仍然忍不住心头的恼怒,觉得母亲既多事,又联想丰富得莫名其妙。他自问道,我和茜茜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怎么会让母亲又旧事重提呢?
他客观冷静地自答,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按牧师师母的标准,夫妻要身心灵三方面合一。灵里的合一,那是遥遥无期,鲁茜茜不反对他的侍奉,时而还跟着去几趟教会就算很大的进步了。他理解鲁茜茜的思想,暂时也不想奢求。身心的合一他们还算经营得不错。他们都是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人,目前生活的重心就是在两个孩子身上。孩子上了初中后每天下午的体育活动、周末的音乐课,接来送去就把业余时间用掉大半。鲁茜茜经常说,她每天就是在方向盘后面一路狂奔,赶场似的。他很感激太太承担了大量的接送,虽然觉得一些音乐课程可以放弃,但孩子每天参加些运动,他很支持。经常运动的男孩子发育似乎都早些,方方已经膀阔腰圆,像个小男子汉了,在学校的篮球队算个小明星。圆圆参加的是长跑,几个学期下来,腿脚都显得结实,毕致忠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除了努力在事业上做出些成绩,他所有的心思不就是把两个儿子培养好吗?这一点他们是夫妻同心、意见一致的。亲情就这么平淡而稳固地维系着。诚然他们交流不多,十几年的夫妻了,不都这样吗?
毕致忠得出结论,母亲最后的攻击纯属无稽之谈,他和鲁茜茜之间好得很。倒是孩子的一些生活习惯,确实要用心纠正。认真想想,他也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比如倒杯水喝,方方能把水溅得桌子、地上到处都是,然后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他叫儿子回来收拾,鲁茜茜总会说,你就手擦擦就好了,一秒钟的事,甭那么煞有介事的。方方穿件外套,动作大的,能把附近的东西都扫落掉地,他喝斥两句,鲁茜茜就会反过来埋怨他东西没归位。一来二去,他也就懒得多管。
毕致忠心想,昨晚被母亲一顿斥责,多少是替鲁茜茜受过,自己是应当再严厉些,生活中的小毛病积累多了,也会影响一个人的声誉。圣经上说的清楚,“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疼爱儿子的,随时管教。”
这句经文忽然蹦出来,令毕致忠忍不住皱了皱眉。天性温和的他,对体罚一向不感茂,肉体的疼痛其实没什么,责打后面的羞辱,令他十分反感。十几年前被母亲责打的一幕,现在想来都觉得颜面扫地,这点要感谢鲁茜茜,从来都避开这个话题。而且责打有什么积极的效果吗?毕致忠想起来小时候致信在他的作业本上乱划,他勃然大怒,打了弟弟两巴掌,致信急着逃跑、又摔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母亲回来不问缘由,狠狠责罚了他。至今他都记得戒尺打下去手心火辣辣的疼痛,以及第二天手肿得似乎都无法握拳的感觉。他学到了什么功课吗?没有。他甚至丝毫没有后悔,因为从那以后,致信再也不敢乱动他的书本了。想起这些,毕致忠忽然看到母亲偏袒错误的一面。女人,实在是情感驱使的;如果当时父亲在家,一定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惩罚。或者至少各打五十大板才算公平。
毕致忠得出结论,母亲就是偏激片面的女人,一贯如此。她已经年迈,也不必试图改变她什么了。她对方方圆圆的评价,可以用做参考,不必当真。两个孩子主流是好的,提醒鲁茜茜在生活习惯上多教导他们一些就可以了。
毕致忠承认,他对孩子的日常生活,不及鲁茜茜那样积极参与、事事关注。但有鲁茜茜大包大揽了,他又何必多生枝节呢?男人本来就应该着眼大局,诸如升学、将来申请大学、选择专业,他不一直放在心上,留心收集信息吗?也常问孩子他们对未来的规划。
方方圆圆爱玩游戏,这确实要约束,让他们学会自制,但只要他们成绩优秀,这也没什么大碍。至于母亲挑剔的没礼貌、不体贴,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自我认知还困难的时候,哪有心思顾及其他?不错,自己十几岁时,绝没儿子的莽撞;可那份早熟的背后,有多少无奈和沉重。毕致忠倒宁可儿子这样傻乎乎的、过得痛痛快快!
毕致忠回想自己在这个年龄,少有的敏感,担心父母关系,看重老师的欣赏,在意同学的评价,严严自律。活得那么辛苦,又何必呢?他后悔从没像致信那样,活得没心没肺的、挥霍一次青春。继续想下去,毕致忠发现自己从未夜不归宿过,从未喝得酩酊大醉过,从未喜欢一个女生就大胆表白、约她出来过!正是这种模式,成全了主动出击的鲁茜茜,两个完全不适合的人,稀里糊涂就结成了夫妻!毕致忠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一直没脱离母亲的辖制。过去在她监视下活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到美国十几年了,还要被她指责批评,真是岂有此理!自己也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也该好好为自己活一次,而不是考虑这个、照顾那个,最终还费力不讨好。
当然,也不至于买什么大红敞篷车,像那些夸张的老美一样把“中年危机、善待自己”时常挂在嘴边;毕致忠一直渴望的,是在车库上面加盖一个房间。现在所谓的书房,不过是一个拐角、简单隔了一下、摆了张书桌而已!毕致忠希望能独自拥有一个房间,离开远一点儿,不受打扰、安静做点儿事。鲁茜茜嫌麻烦,总以两个人都上班、没精力来拒绝。现在母亲在这儿,不是最好的监工么?也给她找些事做,省得挑毛病。母亲昨晚有句话说得不错,自己是一家之主,没必要什么事都听鲁茜茜的。是时候了,该好好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