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姗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那天上午，班主任走过来对程姗说，你中午12点半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来一趟。
程姗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沈之江和另外一个同学也在。教导主任让他们坐下，满脸笑容地说：“恭喜你们！菁城大学给了三个保送名额，你们拿到了！”
程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面是阴天，办公室里开了一盏日光灯，并不十分明亮。但程姗一下子觉得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进了房间。房间里光芒四射，溢光流彩。
程姗太激动了！欢乐迫不及待地涌入她的心，涌上她的脸，在她体里体外上下翻飞着。她深吸一口气，连空气似乎都充满了芳香。
教导主任停了一会儿，待三个学生消化了这个好消息略微平静后，说道：“你们今天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接受的话明天来填表，正式签字。”
程姗斩钉截铁地说：“不用商量，我现在就接受！”
沈之江跟着说：“我也现在接受！”
教导主任笑起来，说：“那你们给家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程姗很快联系到了母亲。母亲电话里说：“赶紧签下来，不要拖！”
他们当时填了个表。填表的时候，教导主任打了个电话。他们填完表后，教导主任让现在他们回教室，下午四点自修课时再过来。到时候会有菁城大学的工作人员给他们讲解一些保送事宜，再填正式的保送协议表。
程姗忘了如何回的教室。一路上沈之江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全都没听进去。她心里被喜悦充盈着。
菁城大学，终于等到你了！那里有她的理想，有张旭言哥哥，有美好的未来等着她。程姗仿佛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前面一片金光闪耀！
程姗整个下午都是晕晕乎乎的。她经常忍不住地微笑。有时候掐一下自己，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
下午四点，三个同学如期而至。菁城大学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那里了。那是一个温和细致的中年女人。她发给他们每人一本小册子，向他们介绍了接下来的每个步骤。
讲到所读专业时，工作人员逐一介绍了菁城大学的学院和科系。她帮他们把小册子翻到专业那一页，他们需要从中选择专业。除了沈之江说他已确定国际金融专业外，程姗和另一个同学都说回家与父母商量一下，明天再定专业。
接下来填表。程姗忘了一共填了多少张表。有几张填完检查一下，工作人员就收起来了。有专业的那张表和需要父母签字的那张表，他们带回家，填完了明天再来交。
（二）
教导主任又来找单妤了。这次是单独找的单妤，没有其他同学。
教导主任说，菁城师范大学来了两个名额。你知道菁城师范大学吧，全国重点大学，很好的大学。这个名额非常宝贵，不要浪费了。
教导主任依然老话重提，回去后不要与别的同学讲。回家与父母商量好了明天给他答复。
单妤没有听说过菁城师范大学。她一向不喜欢当老师，曾经与闺蜜说过，以后绝对不当老师。
因此单妤当场就拒绝了。
教导主任拉下脸来：“这是给你的第三次保送机会了，如果你还不要，得准备去参加高考了。”
单妤急得快哭了。她问：“芦城大学的名额来了吗？我妈妈希望我去芦城大学呀！”
教导主任板着脸说：“芦城大学还没来名额。都这个时候了，可能今年不会有名额了。”
顿了顿，教导主任语气柔和了些，说道：“菁城师范大学真挺好的，很多学生毕业后去大学教书。而且保送的学生可以选任何专业。你认真考虑一下。这是你最后一次保送机会了，不然就要自己参加高考了。回家与你妈妈好好商量一下吧。”
单妤的心一个劲地往下沉。
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单妤默默地走回教室。一路上各种念头，如杂草般疯长。
单妤记得，去年看到学校里张贴的保送生的大红海报，有菁城大学，茭城大学，芦城大学，蕃城大学，萧城大学，。。。全国有名的大学都在上面。
单妤想，年级里除了第一名稳坐第一之外，接下来的二三四名，总是自己，程姗，庄浩，三个人轮着来。自己年级前四名能排上吧，怎么这几所好大学，一所都没来。今年保送形势这么槽糕吗？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全都变了样。
又想起教导主任说过，自己总分不错，但没有竞赛大奖。竞赛大奖有加分的。加多少分呢？早知道当初继续参加数竟班了。
也许，也许，像教导主任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没有那么好？
单妤原来以为自己肯定能保送，没有想很多高考的事。现在她想：难道真的要去参加高考吗？到时候那个来了肚子痛得天昏地暗怎么办？听班上的女同学说过，吃一种药可以推迟时间，是不是要去问问哪里买这个药了。
（三）
单妤胡思乱想着，闷闷不乐地回了家，把菁城师范大学的事与母亲说了。
单妤母亲望着单妤，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单妤母亲说起父亲生前，脚伤后康复的那一次，单妤父亲曾对她说：“驾驶员是命系于天的职业。如果我哪天死了，请你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让他们上大学，我就死而无憾了。”
单妤父亲去世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留下遗言。单妤母亲因此一直把上面这句话当作父亲的遗言。
“你父亲去世不到一年，万一你高考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呢？你父亲唯一的心愿是让你们上大学啊！”
说到这里，单妤母亲哽咽起来。
单妤两只手来回绞着，没有说一句话。
单妤母亲又说到，父亲去世后，父亲公司的人事经理告诉母亲，按公司政策，单妤家有一个顶职名额，有个孩子可以去父亲公司工作。单妤母亲问能否等一年，等单妤高考后决定。人事经理说，当时就得决定，不给延长时间。单妤母亲只好把这个名额推掉了。
单妤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希望她接受保送菁城师范大学的名额。
看单妤没言语，单妤母亲说，要不我们问问你舅舅吧。
单妤的舅舅与单妤父亲是高中同学，当年同时考上大学，也是碰上上山下乡运动，两个人都没读成大学。亲戚中，除了单妤父亲，也就舅舅的学历算高的了。
单妤母亲与单妤下楼去公用电话亭给舅舅打电话，问起了菁城师范大学。
单妤的舅舅倒是知道菁城师范大学。说是不错的大学，听说有不少学生毕业后直接去大学教书的。
打完电话后，单妤母亲高兴起来，说：“大学教书多好啊。你一个女孩子，挺适合大学教书的。这种工作很多人求都求不来呢！”
回家后差不多到睡觉时间了，单妤没有做决定。单妤说，她要好好想一想，明天早晨再说。
对单妤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想起教导主任说过：“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保送不了最好的一档大学。”
原来以为教导主任说说而已，而现在的事实确实如此。
迄今为止，三中让自己保送的三所大学，一所比一所差。三所大学都不理想，唯一值得考虑的也就第一所蕃城大学了。可惜当时不知道后面的保送情况，没有多想就拒绝了。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按母亲的要求，这三所大学里，只有菁城师范大学在家附近的城市。如果保送，也只能去这所大学了。
而自己多么的不甘心！十年磨一剑，从小学到高中，每年都是班里第一，年级前几名，这么稀里糊涂地去了一所师范大学，让多年努力学习的自己，情以何堪。
单妤家的生活并不富裕，在那个贫富差距不大的八十年代，单妤对贫富并没有多少感触。但是每到单位分房或父母换单位需要求人的时候，母亲会拉着单妤去给领导送礼。单妤父亲清高不愿去，母亲就拉上了单妤。那种看人脸色的情形，让单妤感到屈辱。单妤暗下决心，自己长大后决不过这种求人的日子。
所幸单妤读书好，按大人们的评论，单妤以后会有出息，不用过像她父母这样的日子了。其实读书好具体会带来什么，她并不清楚。只是隐约觉得，大家都认为读书好的孩子会有远大前程，那么自己只要用心读书，就可以摆脱求人的日子了。
因此单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她智力也够，许多女生到高中数理化成绩下降，单妤却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势头。这么多年的优异成绩，让单妤对自己要求也相应升高，凡事只求做到最好。
而这天晚上，单妤突然惶恐了。自己这么多年信奉的读书好就有远大前程的信念，原来并非如此。信念的大厦轰然倒塌，单妤有种万念俱灰的幻灭感。
也许，自己生在普通人家，注定得不到最好的。读一个相对不错的大学，过上相对好的生活，应该满足了吧。
第二天一早，一晚未睡，精疲力竭的单妤，对母亲说决定接受菁城师范大学的保送。单妤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多年后，单妤回想起来那一晚做的错误决定。是什么让她放弃了对优秀的追求？其实她多年努力学习的背后，是对跨越社会阶层的渴望。而那个晚上，让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不能主宰命运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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