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话题

一个月前, 妈妈和她在国内的大表妹微信电话, 正好我在旁边, 妈让我和她聊几句, 好几年没见了。妈妈有5个表弟妹, 是她的姨妈和舅舅的子女, 也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了, 在北京往东一百公里的河北, 五个全是月入180块钱的农村人。这还是现在, 5年前只有130。这点钱自然是活不了的, 他们都是靠外出打工的子孙赡养着。

我这个表姨在电话里还是一贯的热情, 河北三河一带的土话瞬间让我想起姥姥。冀东平原的人称呼家里人有个习惯, 名字最后一个字后边加上个'头'字。你要是名"淑英", 你就是"英头", 名"建国"就是"国头", 我名字里有个玉, 我就是"玉头"。

"大芋头! 挺好嗒! 啥时候回来啊!" 我说都好, 您身体好, 那边大姨重复车轱辘话, 人老了都这样, 语速慢, 催眠。 "芋头, 现在拿多少钱啊? 有两千不?" , 我说三千! "嘿! 真不赖。" 每回都问, 每回我瞎编的数都能让她肃然起敬。"有本事, 到了国外也混的不赖! 啥时候回来啊? 到俺们这儿住几天, 都给你准备好了, 小米挠粥, 新打下来的小米, 香! 城里人可吃不着。 俺们这今年菜价可贱了, 西红柿烂筐里没人要, 顶花带刺的黄瓜… " 我哼哼哈哈附和着, 突然, 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换个话题!"

我和大姨都一愣, 以为串线了, 没理会, 接着聊, "大葱一块八一斤, 你说多便宜", 话音没落又被打断:"让你换个话题, 听见没有? 换个话题!"

这回反应过来, 是有人监听。我正想着怎么应付呢, 大姨那边已经不耐烦:"俺们这儿聊家常呢, 换什么话题啊? 瞅你丫那揍性。"

我瞬间大笑。实在控制不住了。我这个姨是文盲, 小时候上过扫盲班没两年就都还给老师了。可是别看她没文化, 说出的话堪比顶级喜剧大师。河北老太太个个有赵丽蓉的风采, 即使骂人也喜感十足。"揍性"是那一带的粗话, 不算恶毒, 有时最亲近的人之间也这么骂, 伤害性侮辱性都不大。

我好不容易停下笑, 拍案叫绝:" 韭菜胆敢藐视六扇门,您勇! 真勇!"  大姨打了个哈欠:"勇啥啊。说哪儿啦? 等你来了咱吃炸酱面, 还给你留了五辫子大蒜。" 这回我直接笑出了眼泪。

这事过去一个多月了, 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可乐。早就知道微信通话有监控, 尤其跨国的, 真碰上一回没想到这么带感。那个男声的源头是人是鬼, 亦或是软件硬塞进来随机播放, 都有可能, 管你聊的什么都给你打断让你换话题, 目的是吓唬, 明摆着告诉你放老实点, 你无时无刻不处在朝阳群众的监视之下, 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自我审查。我感觉不会是有针对性的截取。如果真的是被提前盯上, 怀疑大姨勾结我这个境外势力, 他不会在我们聊这种人畜无害的话题时插播警告的。不过也难说, 当权者的脑回路近几年越发清奇, 不是我等正常人可以推断的。魔鬼藏在细节里, 与境外势力勾结的, 自然藏在三捆子大葱五辫子大蒜里。谁知道大葱大蒜是不是暗号, 当初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自然比谁都门清。

如此监控不管目的是什么, 都太无的放矢了, 效率太低。因为正常人都会烦。这不让说那不让聊, 禁忌多到无所适从时, 人们也就厌烦了不听你指挥了。清零突然瓦解, 还有以前文革的结束, 都是因为让人厌烦了, 如果连执法维稳的人都烦了盼着改变, 那结果可想而知。干这份听墙根的差事够无聊的, 不知道雇了多少临时工, 倒是解决了部分就业。我倒希望那头监听的真人, 百无聊赖的时候被我大姨轻蔑地呲上几句, 估计浑身舒坦好几天。从他的反应来看真没准是人。我们第一次没理他, 他接下来的反应特别人性化, 一点不像事先编好程序的机器人。

虽然已是高科技时代, 可维稳手段还是延用古人玩剩下的。”路人相见莫敢交言,道路以目”。集权者越觉得不安全, 放出去的老大哥越多。不一定产生实质性伤害, 更多的是心理上的, 让你惊恐, 至少让你不舒服。让你感到无时无刻不被老大哥盯着, 你自然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不说。在上位者维持统治, 让人恐惧是比让人爱戴更安全可靠的手段。这是连我这么个草民都知晓的帝王术。钳制住人口, 辅助以鼓励告密, 你的梦话都能被你枕边人飞速报告给我, 那你还敢起造反的心么? 让每个人都永远处于自我审查中, 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自己的每一个字, 牢记祸从口出, 每个人都为活着拼尽了全力,自然没有一丝余力去想别的, 自然天下太平。可惜这种严密盯人持续的时间都不长,老大哥也是人, 也会被狼来了搞到疲惫麻木应付差事, 天天听大葱大蒜, 要不了几天就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再多老大哥也不好使。再说老大哥是要养的, 还要花大价钱精心的养, 不然不给你干。如今财政这么困难, 深圳公务员已经降两次薪了, 北京市也捉襟见肘, 各部门相互借钱给公务员发工资, 公安派出所一再裁减正式编制, 找些临时工协警干活, 老大哥还能维持多久, 难说。

另一个维持不下去的原因, 是他们忽略恐惧这种心理的产生是有先决条件的。有一种人特别喜欢被监控被刷脸, 他觉得这是国家对百姓的殷切关怀。怕被监控? 没做坏事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个人隐私? 那是阴暗的代名词。这种人是被吓残了的猴, 从小看了太多杀鸡的名场面, 已经被吓的不健全。这种奴性太强的你再怎么吓唬他也不会产生恐惧心理, 早过了那个阶段了, 有的只是麻木和欺软怕硬。他要是突然被警告不许聊家长里短, 他一定不会害怕, 相反会特别赞同, 特别理解, 只要他觉得对方比他更强大。胳膊拧不过大腿, 小老百姓不敢不被驯服。按说这种人多了, 当权者应该觉得更安全。遍地是奴才, 个个都是被调教的顺民, 无论干什么都是坚决拥护英明伟大, 你听不到一丝逆耳的杂音, 你的江山应该永固了吧。但实际真到了这个地步, 你也离死不远了。奴才虽好, 可惜无用。虽然恭顺, 可惜不忠。他能向你输送顺从, 更能向你的敌手输送顺从, 只要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甜头更多。这也是那么多口中热爱着祖国却用脚投票的原因。在你遇到难处的时候, 他也不会为你提供任何有用的建议, 他的大脑除了会说坚决拥护, 已经不会思考别的了。这是所有亡国之君最后都遇到的窘境。

还有一种人不怕被监控, 就是象我大姨这样的赤贫无产者。民不畏死, 奈何以死惧之。都穷成这样了, 还威胁我, 那我干嘛不怼你呢, 还能图个嘴上痛快。抓走更好, 有地方管饭了。社会底层贱无可贱, 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再失去, 自然也没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了。所以说这种随机抓取的监听实在是无用。好歹应该做个背景调查, 那些吃财政饭又没事干的, 大把时间到处刷存在感的大爷大妈, 绝对一吓唬一个准, 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回怼。他们是最容易把不该说的透露给国外亲友的人 , 也是最害怕失去现有这点利益的人。第一, 他们大嘴巴口无遮拦, 第二, 闲的, 第三, 爱打听, 知道的东西多, 尤其原来是公务员事业编的, 知道的东西更多, 很容易在闲聊天时无意间透露出来。你以为都是家长里短不是国家机密, 不是给外国人递刀子, 可惜你说了不算。

说起我大姨和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各自的子孙, 那是连韭菜都不如的底层。韭菜还需要投入需要养呢, 他们连这点阳光和水都不曾得到过。家里还有几分自留地的, 真的是每月只有180。地被征用走的每年还有两笔钱发, 加起来不到一万块, 让你自己买粮食吃。实际上有地的也要买粮食吃, 农村现在没人种地, 越种越赔钱, 化肥之类的成本太高。我妈这个大表妹就属于这种情况。地早都荒了。前几年还能租出去给别人种, 现在没人租了。她老伴以前是村办小砖窑的, 现在每月有两千块的退休金, 这么对付着够活了。千万别生病。小病一分不报, 子女出钱还能看看, 大病要住院的, 农村医保给报50%, 实际能报30%就不错, 太多自费的药和检查。她早跟子女说好了, 自费部分超过三万, 把她拉回来在家等死。这位表姨是5个里头最好的, 有月入两千的老伴, 其他几个的老伴月入也是180。极度贫困造就了他们的乐观, 这几位没一个愁眉苦脸的, 自己说能活到现在是奇迹。从生下来就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 要愁早愁死了。实际上我妈不止5个表亲。她自己的亲弟妹就饿死一个。留在农村的就更惨了, 熬过大饥荒后日子也不好过, 最近死去的一个是几个月前, 我妈另一个表弟的儿子, 才35 , 爹妈眼睛都快哭瞎了。得病治不起, 从医院拉回来炕上等死, 是农村人早就从心底里接受的归宿。我这个大姨命真算是好的, 除了有高额退休金的老伴, 还有月入五千的孙女, 生病的话还有能力去医院。最近心绞痛严重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 前几天一个孙女为表孝心, 给她挂了北京的专家号, 一个号1200人民币, 带她去看, 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另一个来看病的都急了, 说我花1200挂你的号, 你这专家怎么也该给我个结果吧, 专家说医疗不是服务业, 不是你花多少钱就能得到等值的服务的, 病人不应有这样的期待。大姨回来后天天唠叨, 心疼这1200块钱, 一分钱不报销, 啥都没得到。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这个孙女当年差点给计划掉。那时候说的好听着呢, 政府来养老。政府没食言, 每月给你180养老。那个失去大儿子的表舅, 当初也是为生老二罚了个倾家荡产, 房子都给扒了, 穷的到我姥姥家要饭, 靠我们长年累月的接济才缓过气来。幸亏当年非要超生, 如今还有个儿子能养他们。说起来简直不敢相信,都到今天了还要靠最原始的方式, 靠人类自生产来养老。这还不是个例, 那边十里八乡的农民, 全都如此。看这里的博客博文我经常疑惑, 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好象只有我认识这么多穷人。王熙凤说皇上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 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也许有也不说。无济于事, 还没好下场。刚走的前总理不就没忍住, 那边刚宣布扶贫取得了伟大胜利消灭了贫困人口, 他可好后脚就给掀了家丑外扬, 给反动势力递刀子给民族自豪感浇冷水。就冲这个, 他就死定了。其实为上位者, 日子就好过么? 心理学有个原理, 关系的两头, 感受是同样的。被统治的感受到了恐惧, 统治他们的同样害怕到精神异常。这是明摆着的。不怕能如此监控民众? 但凡有一点安全感, 也不至于连个每月只180块钱挣扎着不被饿死的老妪, 都被当成不安定份子令他们心惊肉跳。集天下大权于一身, 本该是如假包换的强者, 本该自信到灭美帝如烹小鲜, 却虚弱的连个通往境外的电话都要截胡, 从大葱大蒜中寻找造反的蛛丝马迹。

pingtoronto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远涯' 的评论 : 确实存在不可跨越的阶级。你父母企业的肯定不好。我父母事业的,八十几了住一百多平的电梯房,三四线,月收入共一万大几,我爸八千多加两千左右的职务补贴,付县级,我妈6千多加1500的职务补贴。请个24小时的住家保姆,负责换尿布,全部活,三千多,还要夜里陪老太太睡。去世了还有不少的扶恤金外加两个月的丧葬费。公务员更好,底层的人啊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我的感受
京工人 发表评论于
那监听遇到我这种南蛮子就肯定很烦吧,全中国方言不上万也有数千种,尤其是南方非普通话区的,要听懂真不容易的。
3227 发表评论于
真实的数据是60%的退休人口属于200元那一档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微信真有监听啊?那以后真得小心了。我平时往家打电话,不是微信,里面老有次啦的声音,每次都的打好几遍才躲过去,或者就换个时间。有时我知道有监听,我就在电话里骂TA,也骂不出太脏的,骂人自己都别扭,但就是让TA觉得膈应才解恨。
土豆-禾苗 发表评论于
我有时会觉得现在海外简体字人很多都成了墙内体制的帮凶,你看看这文学城里那些个跳梁小丑,他们自己回去得到了一些生活的便利,他们自己的亲人很多也是既得利益者,于是就兴奋地来一句:我们中国就是好,我是中国人我自豪……甚至还常把“逢中必反”这类莫须有形容词用来阻止他人,个个都是胡锡进司马南的徒子徒孙。

还记得城里那句留言 “你没有权利对中国和中国的领导人评头论足,肆意菲薄。希望你永远离开中国,有种别回国!”

某天晚妆说不定会在微信电话时听到……
Luumia 发表评论于
我在15岁之前都生活在小镇(湖北鱼米之乡)。虽然没有什么亲戚,但父母都有些曾经的熟人朋友还留在那里,所以我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小镇上的人这些年的一些事情。某夫妇大概在60左右去到珠江三角洲,是随到那打工的儿子去的。老两口也是为社会主义工作了一辈子,却没有一分钱的退休工资,因为他们的户口还在原籍,而原来的工厂早已倒闭。他们不光没有退休工资,医保也没有,大病小病都是自己掏。儿子没上过什么学,只是普通工薪,20多年来,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善。
我小学同学的弟弟,留在小镇开摩的。小镇并不是什么交通枢纽,人流非常有限,摩的惨淡经营,但又没有别的营生可做,家里一点忙都帮不上的。他们的父母都是哑巴,哑巴爸爸是剃头的,哑巴妈妈是餐馆里做包子的,在那小镇受的冷漠与歧视可想而知,连带着孩子。这姐弟二人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很能干,姐弟二人从来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他们还特别的漂亮,是真的长的美的那种。尤其是弟弟更是奶奶的宝贝。在弟弟30来岁的某一天,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小镇边上的农田里,摩的不见了,身上的钱包也没有了。大家猜是谋财害命。他身上能够有几分钱呢?就这么没了,留下孤儿寡母。他奶奶哭瞎了眼睛,不久就死了。破案吗?没有,没有人来管。这是10年前的事情,现在情况是不是更好了,我不知道,因为很多老人都不在了。
远涯 发表评论于
我也有你一样的困惑,每次读到文学城里的华人谈论国内亲戚的富裕退休金,就让我疑惑我们的亲戚是不是也生活在天朝。我父母国企职工,退休才三千,我农村的姑姑每月才二百,怎么我的父母亲戚都待遇那么差,他们也是辛辛苦苦劳作了一辈子。太不公平了!什么世道。
林下闲人 发表评论于
写得淋漓读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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