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给了保育院中班的我对万恶的地主阶级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认识,那就是,在旧社会地主天天有饭吃,餐餐有肉吃,还经常去烂石花地买人家的儿子和女儿。那么对贫下中农的认识则是天天有苦菜汤喝,餐餐有苦菜汤喝,没有苦菜汤喝的时候,就只能去烂石花地卖儿卖女。
这种认识还真的伴随了我好多年,不过,对阿红的地主婆出身产生有些质疑,是因为没过多久,就是刚进保育院那年的冬天,吴老师突然给我们排演歌唱节目来,教小朋友们唱歌名京剧《沙家浜》,就一个片段,郭建光带十七个伤员在芦苇荡养伤,去帮农民们劳动完坐船回到沙奶奶家,又忙着帮沙奶奶扫地,这时沙奶奶出来阻止要郭建光好好休息养伤,养得胖胖的好去杀日本鬼。我们就演唱这一段。唱的时候是真的觉得朝霞映照湖面上,画面很美。
可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阿红居然得出演沙奶奶,地主婆怎么可以演沙奶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之前对阿红地主婆的出身可能有误了,似乎对一个人的评判不能用是不是能吃苦菜汤来作为标准;再仔细想想,有时候她还把她家里老母鸡生的蛋煮熟了分一半给我吃,这本来是她外婆每天都煮好一个鸡蛋给她带去保育院饿的时候吃的。其实她每次分鸡蛋给我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革命大娘煮鸡蛋给革命伤员吃的场面来,怎么说都是很感人的一幕。然而就算是吃上鸡蛋也没能完全解除我对阿红地主婆出身的认识,一直到她被吴老师安排出演沙奶奶那一刻,才有所改观,也算是释怀了,我就想说,住在八角楼这一排房子的人不会是坏人。此后再私下里叫她地主婆,也纯粹是恶作剧之类的行为了。
相对于阿红出演沙奶奶的释怀,武装部那个胖墩墩的伍宝忠出演郭建光,那简直就是一件极其荒谬的安排了,他那一脸地主崽的形象去扮演郭建光实在滑稽可笑,在我的心目中,当时要演郭建光,怎么也得是阿海,因为他形象看上去就是穷苦出身,脸圆而不胖,鼓囊囊的眼珠子,一瞪眼就有那种一口可以吞掉日本鬼子的气势。再者,在东门县向来对武装部的孩子总有一句顺口溜,就是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这么一句,比如伍宝忠:"伍宝忠,吃军米,拉军屎,屙军屁,一天到晚花生米"
就算我觉得这样的搭配荒唐可及,但却无能为力,毕竟这是吴老师做出的安排,而我,只能站在第二排做背景墙兼合唱声部,第一排则是中班的小女生。
不记得我们排练了多久,有一天下午到了放学时间也没让我们回家,吴老师在我们脸上涂抹了红彤彤的胭脂,嘴上涂上红彤彤的口红,然后穿上一早从家里带来的白衬衣,集中排队走出保育院,穿过革委大院,出了革委北门,径直往革委大礼堂走去。革委大礼堂在那个由四类分子修建的广场北边,县里放电影,演戏,开会都会在那里举行,因为里面有个大舞台。
穿过革委大院的路上,我还看见了二哥,排队的时候我照例还是牵着阿红的手,碰见二哥的时候,明明看到了他脸上露出嘲笑的样子,难不成是看到我的脸被画得红彤彤的样子?这时我感到脸上热乎乎的,怪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登上舞台,在保育院中班的时候,就算是站在第二排,那也是在舞台的中央。在那上面,可以看到舞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这种场面完全可以和革委大院开三级干部大会相比,也完全可以在广场上批斗四类分子相比,那就是站在舞台中央的荣耀感,万众瞩目。
那一天我可以很肯定的保证,没有忘记任何一段歌词,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同时,眼前看到的除了黑压压的人头,还真的看到了朝霞映照在东门那些尖尖的山头,映照在大哥哥修建的大水库的水面上。伴随着阿红高亢的唱腔,仿佛我们每一个伤病员都在沙奶奶的照顾下养得肥肥胖胖的,每一个伤病员都可以干掉十个日本鬼子,于是,我们都成了台下那些人头面前的大英雄。
要说阳光照在东门县城周围那些尖尖的山头有多美,简直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描述,如有云雾笼罩,那必定是东胜神州花果山的所在(大哥哥在家时每晚讲孙悟空故事时,对花果山的表述,总是让我内心用东门县城周围每一座山来比对)。
那天晚上,让我感到收获最大的还不是站在了舞台中央,也不是自己就要成为消灭日本鬼子的英雄,更不是台下那些黑压压人头面前的洋相,而是在我们唱完之后回到后台,吴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大黄饼。这种大黄饼我是知道的,在县城唯一的一家糖烟酒店有卖,以前没上保育院的那些年,每天外婆带我去菜市场买菜都会路过这家商店,就喜欢看着玻璃柜摆放的大黄饼和玻璃罐里满满的纸包糖,五分钱一个的大黄饼外婆是从来不舍得花那五分钱买一个的。而此时,就因为上台合唱了一首歌,就能得到一个稀罕的大黄饼,真的很开心,也没有什么比得这样的事让人开心的。
这种大黄饼中间有个圆圈,圆圈呈红色,有点粘,很甜。领到大黄饼我还不像阿海阿丰他们马上就吃掉,很小心的用油纸包着,心里想着回去分给外婆吃,因为他从来就不舍得花钱买,一定也没吃过。
其实,那晚我们为什么要去唱《沙家浜》一直都不知道,而唱完之后,我们没再排队回革委大院,因为,那天晚上,老娘也在台下看我们演唱,吴老师把我领到老娘面前,就一直依偎在老娘身上。由于大黄饼的作用,我的兴奋不再关注之后舞台上发生了什么样的热闹。整个礼堂里时不时的响起一片掌声,又时不时的响起一片笑声,好像还时不时的响起一片口号声。为了什么?现在已经没办法了解,在我保育院中班的意识中,狂欢总是没有来由的。
老娘带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在钻进外婆的被窝之前,我明明白白的记得,把手上的大黄饼给了外婆,外婆吃没吃,我不确定,就听到她一个劲的说"真好吃"。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第二天,我也吃了一个大黄饼,确实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