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换好跆拳道的道服,拿出以金色丝线绣着她名字的黑色腰带,感慨万千:虽然有些生疏,但她记得几乎所有招式。可是,她记不清以前道场的师傅和其他人,更记不清有关父亲的一切。每次用力想,就好像一头扎入无底的黑色海水里,耳膜感到压力,嗡嗡作响,眼睛也看不清东西。那种感觉很无力,很可怕。
好在,她还有妈妈一直陪着自己。妈妈是连接自己的现在和过去的唯一纽带。妈妈说姥姥在天津,但是身体不好。立夏记不起姥姥,不过姥姥会寄来照片,那么她也算是个遥远的亲情吧。还有自己的好朋友,两个闺蜜,目前在英国读书,也只不过通了几个客气的电话而已,渐行渐远了。爷爷在南韩,似乎记忆力有问题,什么亲人都不记得了。当然,他是老年问题,和自己的不一样。
立夏遵循心理医生的建议,重新开始以前的运动,包括滑冰和打拳,就是希望能多想起来一些事情。可是她也害怕,因为打拳不像滑冰,是需要和人接触和沟通的。单单就是那招式之后的一声呐喊,她觉得自己都做不到。
最近练习哼唱,立夏觉得很有帮助。她通常都是在浴室里,打开淋浴莲蓬头,伴随着水声开始轻轻哼唱的。医生让她从音阶开始哼唱,慢慢加入比如《一闪一闪亮晶晶》那样的简单童谣。当立夏在哗哗的水声里第一次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时,很是震惊。不过,她渐渐爱上了在水里哼歌的感觉。她站在头顶上落雨式莲蓬头下面,觉得被水拥抱起来。闭上眼睛,她哼出歌曲,似乎是黑暗的心里透进来一缕光。
那光亮,让被拥抱的感觉愈发地强烈。她又“看见”了那双眼睛,而且回忆起被人用力抱紧的瞬间来。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有人那样地紧紧拥抱她?那是用生命拥抱的感觉。在那个安全的怀抱里,立夏曾经感到了重生。他是谁?
立夏光着脚,小心地踏上了跆拳道场的橡胶垫子。黑带的课人很少,立初霜已经请求师傅和大家打过了招呼,明白立夏特殊的状况。大家对她鼓励地微笑,点头致意,也有人走过来,用跆拳道常见的礼节左手托着右手腕,和立夏握手。立夏通常都鞠躬回礼,或者轻轻地握一下别人的手。第一次来,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Chah-Ryut!” 一声韩语的attention,把立夏吓了一跳,也忽然记起来道场的一些规矩。
师傅站在前面,首先给大家鞠躬,然后大家还礼。师傅是个高大的韩国来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四五岁吧。立夏已经和立初霜单独见过他了。据说他在韩国大学毕业之后服役,在军队里还当过跆拳道指导呢。他简单地说了一句欢迎新学员,并没有给立夏太多的关注。这让立夏松了口气。
大家按部就班开始跑圈,拉伸,踢腿,然后一起打了几套品势练习。立夏开始有点跟不上,手忙脚乱的,可是半堂课过去之后,她渐渐找回来了以往的感觉。
一对一对进行踢腿练习的时候,立夏和一个黑黑胖胖的菲律宾姑娘一组。那个姑娘双手举着踢脚板,对立夏鼓励地笑。先来简单的前踢、后踢、侧踢,立夏和那个女孩轮流练习,基本没有问题。到了旋转侧踢的时候,立夏明显力不从心,还不小心踢到对方的手几次。她愧疚地看着女孩,不知该怎么办。
黑胖女孩友好地上前拍拍立夏的肩膀,摇摇头,示意她接着来。到了快下课的时候,立夏已经找到了不少当年的感觉。她的540度后旋踢腿优美利落,又不乏力度,让大家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立夏自己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从小学芭蕾,学滑冰的关系,韧带早就被拉得有力度,有弹性了,而且对全身肌肉的掌控能力很强。
下了课,立夏才发现自己腰酸腿痛,不过出了一身汗,心里很舒畅。今天没有喊出来,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没纠正她。她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要喊。
走出道场的时候,她经过低阶班的教室,看见好多小孩子,腰间是五颜六色的腰带,有的在追逐奔跑,有的被家长套上外衣,牵手出门。其中一个四五岁的亚裔小女孩,头顶梳着一个小发髻,正跟单腿跪在她面前的父亲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那个年轻的父亲时而扬起眉毛,时而瞪大眼睛,似乎听得入神。
看着他们父女互动,立夏忽然眼前闪现自己面对父亲同样身影的种种时光,好像是跳芭蕾不敢上台?也许是滑冰摔疼了?要么是跆拳道考级没过?她记不清具体事情和人脸,但是她记得那种感受。那种放心敞开自己,面对父爱的感受。
如今,关于父亲的一切只是离开香港前去扫墓,以及相册里被封存的过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何年何月,他的音容笑貌才能重新在脑海里再次清晰起来?
立夏推门出去,看见妈妈在路边等她,正和一个等孩子的妈妈聊得开心。立夏看着妈妈的样子,忽然好佩服她。妈妈是立夏知道的情绪最稳定,精神最强大的人了。她是自己最坚实的依靠。妈妈失去了丈夫,带着生病的自己来到美国,非常自律,每天运动、学习、照顾自己,一样都不含糊。她还打算重新开始职业生涯呢。立夏从来没想过,自己长大了干什么。也许她小时候有“远大理想”吧?可是现在唯一的理想就是回到“正常”。
“小夏,课上得还好吧?”立初霜走过来问。
立夏拿着大水瓶喝了几口水,点点头。
“看你满头汗的,快进车里,别着凉了。”立初霜打开车门,让立夏进去。经过立夏身边时,她身上让汗气蒸腾起来的暖香不由得使立初霜心里一抖,忽然就有拥抱她入怀的冲动。原来当妈妈的感觉是这样的?孩子真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以前她看着立晚秋宠立夏,完全不能理解和共情。现在不同了,立夏就是她自己的孩子。
回到家之后,立夏去淋浴,立初霜在厨房给她准备点心。隔着浴室的门,立初霜可以听见哗哗水声里面隐隐约约的歌声。她把手里的一杯牛奶放在餐桌上,悄悄走到浴室门口,听见立夏先是哼唱了《一闪一闪亮晶晶》,然后顿了顿,又开始哼另一支歌。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试探和胆怯,不过立初霜还是听出来了,那是立夏这几年很喜欢的《Only Time》。
立晚秋也很喜欢这首歌,她曾经和立夏一起在家唱。当时立初霜就心生羡慕。如今,轮到她和立夏一起唱了。立初霜在心里记下:要去学这首歌。
立夏脑袋上裹着大毛巾出来,在餐桌前坐下,对妈妈甜笑。立初霜递给她一盘叉烧酥,看着立夏吃,心里回荡着刚才的旋律。等立夏吃好,立初霜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说:“你休息一会儿,睡前咱们例行冥想哈。”
“嗯。”立夏短促的一声,让立初霜很开心。她按照医生的指示,追问一句:“Yes or no?”
立夏顿了半秒钟,展开红润的两片嘴唇,清晰地说出来:“Yeah。”
她说完就跑回房间,打开素描本,在里面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加了一行字:今天发了很多音。
戴上耳机,立夏一边听歌,一边随手乱画着。不一会儿,立初霜就听见了极低的哼唱从立夏房间传出来。而立夏画了一会儿,发现本子上都是那双眼睛,每一双都似乎带着鼓励的微笑......
快到十点的时候,立初霜和立夏一起来到在她们的小小冥想室。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本是做储藏室用的。立初霜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墙面被刷成了淡灰蓝色,木地板上是一条洁白长毛地毯,上面有两个蒲团。房间的一面墙上是一个特别大的钟。古铜色的钟面,有淡银色的时针和分针,下面是一个镶着银色花边的古铜色钟摆。钟摆特别长,在墙角两个纸灯罩落地灯的柔和光线里规律摇摆,轻缓地舞动着光影。灯下的长条实木矮桌上,放着一个香薰炉,正袅袅地腾起让人舒缓的香气。
立初霜和立夏先是一人喝了一杯立初霜按着家传秘方配制的放松花草茶,然后在蒲团上开始打坐。立夏随着妈妈轻轻敲一下桌子上的铜铃,开始深吸气,一、二、三、四,然后憋住气,数到七,再缓缓地吐出来。当她默默数到八大时候,一口气正好吐干净,而铜铃的余音也正好消散。
几个回合之后,立夏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渺起来,浑身上下极为松弛。这时,妈妈会温柔地提示道:“小夏,放松,妈妈给你讲讲小时候的故事......”
立夏喜欢听妈妈讲故事。那就好像是给一个经过格式化的电脑重新输入信息一样。她慢慢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韩裔,是个公司主管,他喜欢钓鱼,喜欢开跑车;姥姥是中医世家,住在天津,不喜欢见人;妈妈是家里的独生女,大学是学心理学和商科的,后来为了照顾家庭,就没有再工作;立夏失忆,是受到了因为父亲车祸的打击......
今天,立夏听妈妈讲了一些她小时候打跆拳道的故事,似乎和相册里的样子有了重合。最后,妈妈还说,姥姥家族徽章是一朵梅花,咱们都有。立夏的是发卡,妈妈的是胸花,都是金色的。在医院的记忆很模糊,妈妈说,痛苦的记忆忘了也好。
冥想结束之后,立夏回房间钻进被子里,很快睡着了。梦里,她拉着爸爸的手,穿着跆拳道的衣服,光脚走在橡胶垫上。她仰起头来,却看见了师傅的脸。不过她没有惊讶,却有说不出的安全感。
立初霜收拾好冥想室,照例坐在了电子钢琴前,戴上了耳机,双手闲闲的掠过黑白琴键。慢慢地,一首《Only Time》在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Where the day flows? Only time....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sighs
As your love flie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cries
When you love lies? Only Time
......
立初霜喜欢黑夜------她可以在其中真实地面对曾经虚假的自己;立初霜也喜欢白天-------她可以在其中以虚假的自己扮演着最希望的真实形象。所以说,她喜欢现在的日子,她喜欢现在的自己。
一切都在按计划展开,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Only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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