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半生缘》里,吴倩莲演的曼桢生病睡在床上,梅艳芳演的姐姐曼璐,进到妹妹房里来看望。看见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妹妹和朋友的照片,眼光很锐利地说了一句:左边的那人比右边的好,“家底厚”。
“家底厚”指的不只是有钱,还是有根基。这“家底厚”的人是黎明演的世钧。他有些木,为了抢上班车,竟看不见在场的女士,把曼桢挤落了下来。小市民出身的叔惠就不会,叔惠伶俐得多,这就是小家子的风格。他交际要比世钧广,人头也熟。世钧客居他家,倒比他还待得住,很勤快地帮着大人冲开水。这种“家底厚”的人,往往在外面是随和的,回到自己家里,自然就要上些脾气。他带叔惠回自己家,饭桌上同他妈妈讲话,微微蹙着眉。吃空了碗时等女佣添饭,就露出了尊严。而此时,叔惠则瑟缩起来,他的“活络”在这个阴森的大家里施展不开。再看世钧的“木”,其实是包含了大家庭教养的安静的气质,还有一种寂寞的心境。
越剧《红楼梦》,王文娟扮的林黛玉,也是大家闺秀。她虽然多愁善感,性子乖张,但形态上却不失持重。她声调低低的,回眸转身都有些“慢”,这就是有规矩,稳重。贾母经常夸薛宝钗,说她“敦厚”,可见“敦厚”是大家风范里的上品。电视剧《红楼梦》里那一群小姐,说话尖起嗓子,眼睛活动游转,神情又娇嗔任性。大家闺秀一般由青衣来扮,电视剧的这群小丫头应归作花旦。中国戏曲是真正了不得的,它将日常生活的形态总结归纳为类型,一下子就抓住了实质。
现在都喜欢说“文化”,“文化”这概念过大了,其实只是日常生活的一点常识。很多情理都是从常识里生出来的,缺乏常识就情理不通了,也就是人民常说的“不象”。
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巩俐演的小金宝就“不象”。导演和演员显然对上海舞女这行当缺乏了解。“小金宝”只会不停地扭动腰肢,飞扬眼风,浪声大笑。我曾经看过“百乐门”大舞厅头牌舞女的照片,你想不到她竟是那么贤良贞静的。声色场,尤其是上海的声色场,其实是紧跟社会的习俗和潮流的。看史料上写,有一个时期,舞女妓女的流行是女学生的装束,素色衣裙,齐耳短发,甚至还配上一副眼镜。在开放的上海,声色场的风气也能倒过来,影响社会的时尚。可见这一行里,并不是那样娼门气毕露的。她们这样从异性手里讨饭吃得,是要比常人更解风情。什么是风情呢?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里,列数名妓,形态各异。有一个“汤二官”,特质是“善谐谑”。“钱三官”,姿色一般,“而豪迈有气”。“杨高三”,其描写大有深意,是“无门户习气”。什么意思?就是不象妓女。
《儿女情长》为什么好看,就是有常识。父亲病了,大哥回来裁决谁出多少钱,没人反对,只是沉默着。各人回到家都有一些怨言,怪大哥派得不公,可还是服从。《哎哟,妈妈》里面,将那憨乎乎的小姑娘派给家境优越的“肖雄”作女儿,聪明伶俐的则给了清贫的“张闽”,也对了。穷人家的孩子才能长成精豆似的。《北京人在纽约》的阿春就有常识,穿一身笔挺的洋装,到厨房水槽上洗碗,一点不脏衣服,利利落落,象一个老板娘,靠自己一双手起家的,会劳动。
劳动是日常生活最基本的常识,可现在的演员,大多不会劳动。作家艾明之的小说《火种》,曾经拍过一部电视剧,女主人公殷玉花在烟厂撕烟叶,为表现她老实肯干,两手紧扯,浑身乱颤,看上去是干活最差得一个。不止是她,剧中大凡勤劳的人,总是弄得很狼狈。其实真正善于劳动的人,干活身上是一点不脏的。还有说话,女工中那类嘴利会说的,决不是出言粗鲁,内容单调。我在妇联信访站旁听采访,一个女工来告她的丈夫。她丈夫无中生有地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那女工很激动地说:“这孩子真争气,越来越长得和他象!”《走出冬天的女人》里,女主角和一个京剧的龙套好上了,这也不象,她更可能会喜欢一个勤勉精明的做水产的个体户,她们崇尚生存的技能,而不是象小知识妇女那样,会被些小花头迷住。她们不是那一派情调的。那女主角怀了心事,在沙发上合衣坐了一夜,这可不是劳动的女性派遣心情的方式。有一个记录片拍摄一个瘫痪丈夫的工人妻子,她说道,她心情烦闷睡不着觉,就从床上起来,把家里的玻璃窗全擦一遍。
过去的电影好像比现在的有常识。记得老电影《乌鸦与麻雀》,黄宗英演小国民党官员的姨太太,出场的镜头,是一双纤手,翻着一本连环画。这就合乎她的身份、趣味、生活状态。《马路天使》里,周璇演的小红在卖唱的茶馆里独自一人玩着,将一本什么折子从楼梯扶手上滑下去,再追逐下去。在这嘈杂的茶馆里,她玩得那么开心,不知自己的处境和悲惨。这也符合她的年龄,身世,和所处的环境。《饮食男女》里,老厨子后来竟是和女儿的朋友结婚,令人大吃一惊,但再想想也对,其实老早有迹象了。他每天做了饭菜,送到那年轻女人与前夫生的孩子学校,把孩子母亲做的饭菜换回来自己吃掉。那女人也问过老头,她做的饭是他吃了吧,因为孩子从来也不会吃完她的菜。这个细节很好,有一种上岁数的人,对年轻女人的爱。现在的电影电视,就比较缺乏这样的情景,是对生活了解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