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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娥从外面扫街回来找不着小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没想到梁光头找上门来了。他双手叉腰,在门外站成一个大字,声音亮得像完蛋广播站的男高音,院子里外几十户人家都听见了:“你儿子把解放鞋下面的五星刮下来乱整,是不是你教的?不管是不是你教的你各人去交待清楚,免得你儿子关在文化室受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听见了吗?!”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陈玉娥立马慌乱地点头,连连回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知道,我知道。”
她埋着头像戏剧演员走台步似的,铿铿锵锵急急忙忙来到白天棒家求情。
十来个平方米的房子逼仄狭小。不过陈玉娥家目前的条件就更差。自从老陈被打成叛徒后,他家就被迫交出了两间房,只剩下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屋。虽然和白家一样都很狭小,但是陈家料理得一尘不染,而白家整一个垃圾堆。這會兒一家三口围着一张油垢乌黑的饭桌喝紅苕稀饭,端碗的手指夹里藏满了黑污。母子仨眨巴着眼屎巴囊的眼睛,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满脸悲戚的叛徒家屬。懒婆娘在心里嘲笑道,穿这么干净有啥子用?把脸洗得恁白有啥子用?叛徒的污点就是拿到河里头去洗都洗不脱!基于这个清醒的认识,母女俩站起来鼻子哼哼,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陈玉娥站在门边,有气无力地对喝得稀里呼噜的白天棒说:“白……白司令……我三娃子不懂事,他才7岁,饶了他吧。”她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搓揉。
“嘭!” 白天棒手中的碗落在桌上,他用手背揩着嘴角的泡沫,眯缝着绿豆眼打量着这个卑微的妇人。是她吗?是那个上海摩登女郎嗎?他走近她,用食指抹去眼角的屎壳囊,仔细瞅了又瞅。没错,一脸的憔悴美,挡不住的洋气。他笑了起来,露出了两行黄糊糊的包谷牙。
电影里的快镜头,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趴在菜摊下伺机作案,免不了要潜伏许久,于是便干脆静下心来,暂且撇开老鼠、污水和恶浊气息的干扰,瞪着贼亮贼亮的绿豆眼,窥视外面的动静。有两双白皙的腿走过来了,一看就是那两位贵妇人的,至少他认为她们是贵妇人。他妈的,为啥子人和人就不同呢?她们凭啥子皮肤恁白?我妈妈为啥子恁黑?凭啥子街坊邻居都叫她们洋娃娃?而叫我的妈妈是叫花婆、懒婆娘?凭啥子她们就有高跟皮鞋穿?我妈妈连布鞋都是烂的?凭啥子这两个趾高气昂的妖里妖气的贵妇人以居民委员的身份警告我不要再偷鸡摸狗?
“可可可……”高跟鞋越来越近,两红两黑,得意忘形。他抓起身边半个稀烂恶臭的大头菜呼地一下扔了过去。“哎哟!”他听出是刘小珍的尖叫声。好不惬意!这叫声胜过十个萝卜白菜,值!即便今天什么也没偷着也值了。他爬在龌龊的臭味熏天的污泥浊水里捂嘴闷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像电流般迅速传遍全身。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因为他的本色和菜摊下的阴暗浑然一体,不过,他还是不放心,扯了腰间的大麻袋遮脸,只露出一双诡秘的亮三角来,就像放臭屁轰走猎人的狐狸一样在黑暗里放出幸灾乐祸的电。刘小珍和陈玉娥放下菜篮子,弯腰寻找偷袭者,两张倒脸憋得通红,活生生的美女漫画,让白天棒在麻袋下乐颠起来。两张倒脸转过来转过去都没有找到任何破绽,于是只好自认倒霉,擦净皮鞋上的污物悻悻然离去。那一整天白天棒嘴里都吹着快乐的口哨。
后来白天棒的“事业”从潜伏菜摊发展到飞檐走壁,行窃于大街小巷。他越做越大,但收拾“贵妇”的情结始终都没有改变。他在设计偷袭击目标时,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瞄准那些高雅漂亮的女人,钱包得手之后,他不但不开溜,反而还躲在墙角露出幽亮的绿豆眼来欣赏那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被窃的贵妇哭得呼天抢地把旗袍的线缝都抻裂了——那种透切肺腑的快感,让他的每个细胞都跳起欢乐的锅庄。想想,吃白粉的愉悦也不过如此吧。不过,白天棒为过足这把瘾也付出过惨痛的代价。有一次,他正在嗤牙咧嘴地偷偷享用不是白粉胜过白粉的乐趣,冷不防一只大手啪地一下打在后脑勺上,让他两眼直冒金星。原来,警察叔叔并不是个个都是饭桶。惯偷白天棒被便衣警察逮住后,在劳教所吃了一年免费伙食,既长了身体又长了见识,为他未竞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出狱后他行他素,直到文革爆发。
“哈哈!哈哈!”白天棒仰天长笑,没有想到曾经的贵妇人、官太太陈玉娥也有低三下四的今天。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些老人言真他妈的太精辟了。
“哈哈……” 恣意抓狂的笑声,让屋里明处暗处、旮旯死角的尘埃纷纷剥落。
陈玉娥急促的双手停止了运动,她低眉顺眼等候着白天棒的下文。
“饶了他?没那么容易,小反革命就等着批斗吧。”他坐下来,仰头畅饮最后一口米汤。
陈玉娥一听便慌了阵脚,两只手又不听使唤地搓揉起来。她走到白天棒身边,低三下四地坦白道:“那件事是我叫他干的,我有罪,罪该万死。我接受批斗,请你把我的儿子放出来吧。”她双腿不自觉打颤,几乎就要跪了下去,比做贼还要心虚。
“果然是你?那好,我放他一马。”他了站起来,口里的稀饭唾沫星溅到了她的眼角眉梢。
她并没有留意到这个恶心的细节,倒是松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点头说:“谢谢!谢谢!”她站了起来,又搓了搓双手。
他瞥了一眼她起伏的胸部,半老徐娘犹存的风韵,让他飘然入梦。
“那,我……我就回去了。”叛徒家属看著自己的腳尖赶紧向白司令请示。
“哦……”他收回神来。命令道:“明天早上8点去中学操场接受批斗。不过陈三娃得关一晚的禁闭。”
“谢谢!谢谢!”陈玉娥一边庆幸地点头,一边往外走。心里又想可怜的三娃子,怎么熬过漫长的黑夜哟。不过,至少不用挨批了,谢天谢地!宁愿让老鼠陪他一晚,宁愿他饿上一顿,也不能让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批斗。那样的话,陈家肯定会再生产出一个疯子来。
“回来!”白天棒看着她纹丝不乱的头发,用粗黑的手指敲着桌沿下命令:“你不是专门扫地的吗?把这屋里打扫一遍再走!”
陈玉娥白皙的手臂勤快地晃动着,他站在窗前吞云吐雾,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愉快地顺风飘去。窗外紅中帶粉的夹竹桃冲着他窃笑,羡慕地说,你娃时来运转了耶!
“完了?没有完吧!这里还没有扫干净。”他指着墙角。忠于职守的清洁工走过去检查。他顺势把拿着烟卷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上,她一扭身抖掉他的手,埋头继续扫地。
“你這個反革命!你反了,你?”他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将衣袖往上一捋。
“啊哼!”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干咳声。屋里的两个人同时转头看过去。
“白师傅回来了。”陈玉娥脸上露出倦怠和惊喜的笑容。“我为三娃子的事情,来请示白司令。”
这个叫白师傅的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劳保服,铮亮的古铜皮肤,剑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犹如一头涉世极深的下山虎。这就是懒婆娘的丈夫?白天棒的父亲?这个垃圾堆的男主人?啊,老天!你错点了鸳鸯。
“你请回。”白师傅对她和气地微微头说。
待陈玉娥刚刚迈出门槛。“啪!”工人阶级的硬骨头就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下马威。“畜生!你他妈的欺负到老子这一辈的头上来了。什么白司令,狗屁司令!我告诉你,你离她远一点!”
白天棒这个畜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老子的拳头。虽然这个拳头没有把他的恶习打掉,却让他的体肤筋骨饱受痛苦,他曾经为此半瘫了好几个月。此刻,他摸着发烫的脸颊,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怒火把心肺烧得焦干都不敢还手。哼,等着瞧吧,明天!看我啷个收拾这个女妖精。他在心里发狠道。
白师傅把工资的三之二交给懒婆娘后又立即走人。这是他每月回来一次的唯一理由。已经很多年不住在这个垃圾堆了。说来惭愧,他能搬动两三百斤的货箱,可就是无法改造懒婆娘和一脉相承的逆子。
谁也无法改造谁。三观对立的夫妻,要想苟合,分居是最佳选择。认命吧。白师傅早已习惯把过剩的汗水泼洒在大大小小的货箱上。晚上蜷缩在仓库的一角睡觉,闻着纸箱木箱亲切熟悉的味儿,是对那颗麻木的心最大的安慰。好在每日劳累不堪,夜里蒙头沉睡,连梦都很少做过。
畜生!他走在回朝天门港口——如今称为“红港”——的路上还在骂那个逆子。这个畜生!这年头没有东西偷了,就拉大旗做虎皮,做起什么狗屁司令来了。居然敢欺负老陈家的女人。呸!这唾液不仅仅是吐向儿子。呸!什么狗屁运动?他见得太多了。解放初期的三反五反,57年的反右,还有什么四清运动。动来动去。到底谁整谁呢?解放初期民生公司的老板卢作孚从香港跑回来孝敬祖国,结果栽倒在三反五反中,那些“老民生”个个都叹息,好人啦,好人命不长!现在他们港务局的搬运公司简直就成了黑五类的收容所,什么走资派啦、右派啦、反革命啦……全都弄去和他们一道上班,好像搬运工人天生就是坏人。到底谁是坏人?他心里常犯嘀咕。他现在天天和30岁的右派小李同吃同住同劳动。小李是清华大学的肄业生,57年从北京遣送回老家劳动改造,一晃就是10年了。高度近视,脸泛青光,像一尊蜡像。白天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搬运,没人敢和这种人搭腔。只因为老白不愿意和懒婆娘同床共枕,才慢慢接近了他。一到夜幕降临,只剩他俩的时候,右派小李就变成了一只蛐蛐。他躺在另一个角落喋喋不休地说:“白师傅呀,我们这个港口搬运太辛苦了,搬运工具太落后了。”老白在黑暗中点头道:“是呀,是呀。全靠一身臭力气。我工作20多年,眼睁睁地看见砸伤砸死了好多个工友。”小李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不行呀,得想办法呀。早就听说很多国家的港口运输都机械化了。”“真的?”老白兴奋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唉,我们啥时候才能搞呢?”说完他沮丧地躺了下去。黑暗里传出那边的叹息:“唉!现在,现在哪有条件搞呀。”老白忽地坐了起来,说:“你这个人才呀,浪费掉喽!”那边没有吱声。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发现右派小李找来铅笔,把废纸箱裁成块状往上涂抹,他画了一张又一张拖斗、抓斗的草图,老白站在门口抽叶子烟,人来了就干咳一声,屋里的小李立马就把这些东西藏在纸箱底下。他一边画,老白一边给他打气说:“画吧,画吧,总会用得着的。”他透过缭绕的雾霭看见右派小李青白的脸上绽放出純真而無奈的笑容,雪白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这孩子气的一笑,把老白的泪花花给惹了出来,透亮又浑浊,里面盛满了对小伙子的爱怜,也有对各人苦命的哀叹。他发狠掐灭了叶子烟,心想,我宁愿要这个右派做我的儿子,也不愿意让那个龟儿子的天棒续白家的香火。
文革以后,小李白日里遭批斗,晚上照样绘图纸,老白一如既往地给他放哨。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还真他妈的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10多年后,白师傅为機械師小李的实至名归而笑骂江湖。你看看别人小李揭了帽子得了儿子获了专利发明的喜报子,为此晋升为高级工程师,说是国务院还发了啥子特殊津贴给他哟。他提着五粮液风尘仆仆地到渝北区向退休后的白师傅报喜,羞涩地说,这只是军功章的一点点。老白拿着这一点点军功章爱不释手,半天都舍不得打开。右派小李惊喜地发现白师傅老来得福,身边有个贤惠的老伴呢,为啥这样眼熟?好像是以前那个天天在江石上搓揉捶打的洗衣女。怪不得那时白师傅穿得那么清爽干净哟。右派小李恍然大悟,一阵哈哈……笑得老俩口抓耳挠腮跟小娃儿似的害羞。
你能说右派小李是坏人吗?老白一边走一边扪心自问。
陈天歌是坏人吗?他们是几十年老相识。解放前夕陈天歌卖“挺进报”的时候悄悄散发地下书刊,有一回被囯民党特务追踪到朝天门码头,他顺手揭了邻居小白头上的大草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小白便心领神会立即将扁担递了过去。两人抬起货物爬坡上坎,嘴里还吆喝着:“嘿做!嘿做!嘿呀个做!”这对熟练的搬运工,骗过了特务的墨镜和手枪。你说这些拼了性命搞地下工作的人会是坏人吗?老白边摇头边对自己说,我不相信。60年代初闹灾荒,老娘饿得患了水肿病,儿子饿得嗷嗷直叫,陈天歌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大南瓜。救命瓜,雪中送炭呀。原來陈天歌心里一直搁着那顶大草帽放不下。你说说,知恩图报讲义气的人是坏人吗?后来,白家老太太去世,懒婆娘在市场街臭名昭著,老白少于回去,他和陈家的往来稀疏见淡,也许还因为陈天歌做了区委书记,整天忙于大事,没有闲暇时间和平民百姓交流了,有了那么一点点官僚主义,但是不管怎么样,冲着他宁愿放弃阔气的干部楼,也不愿意搬出世居民宅的做派,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干部。反正,我不相信他是叛徒。哦,江青说川东地下党都是叛徒。管他妈什么青,老子只认人,认熟人。当然这话是白师傅连做梦也不敢说出来的。
几十年的港口生涯,让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工人练就了一双穿透时空的火眼金睛。大江东去送走了无计其数的木筏、轮船和形色各异的饮食男女,然而,涛声依旧;长江经历了各路军阀的战火硝烟、日本鬼子的轮番轰炸、国共两党的枪炮大战,然而,船笛依旧。“你看看长江虽去势急迫,但却稳稳当当,从容镇定,没得啥子可以阻拦他,没得啥子他担当不起的。”深夜里,当右派小李哀声叹气时老白对他如是说。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乐!2024阖家欢喜,康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