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春天从泰山回了石家庄没多久第一封录取通知书从德国邮来了，当她从门卫孟师傅手里接过信时心怦怦直跳，
孟师傅还兀自唠叨：“怪不得韩小姐天天盼着信，原来是外国来的，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替人收外国信，那信封上的一堆洋文，看得人眼晕！哎，韩小姐，你说这外国人也有意思啊，他不会写咱汉字儿，就把你之前信封上的地址剪下来直接贴上了，你看，你这上面原来咱市邮局的邮戳还能看见半个呢，亏他们还挺会想！”
春天拿着信一边点头笑着敷衍孟师傅一边想，自己真是疏忽，当初写信时竟忘了给学校附上个打印好的回邮地址，好在人家不怕麻烦剪了自己的信封，要是因为这个收不到信才叫冤枉呢！
她急急走回办公室立刻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打开来，第一眼就看到上面标题写着“Zulassung”（录取通知），心一下放了下来。这份通知书是波恩大学来的，上面非常简单地写了几行字，大意就是我们审核了您的申请材料，认为符合我校德语语言文学系的要求，您可以明年冬季学期入学，此前您还需要参加我校的大学入学语言考试，下面是考试邀请涵，春天再往下看便是语言考试的具体时间及地点了。
就是这样薄薄的一页纸，春天却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要改变了，她可以申请签证去德国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春天陆续收到了哥廷根大学和弗莱堡大学的通知书，唯有海德堡没有消息，又隔了一阵子才来了回信说出于种种原因很遗憾我们决定拒绝您的申请。虽然海德堡是春天很心仪的一所大学，不过一点也没关系，她已经有三份邀请函在手上了，春天没用多长时间考虑就决定要去哥廷根大学，那里的德语系同样有名，那里的城市也很美丽，而且那里还有她认识的大外的师姐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从头开始有个熟人一定会大有帮助。
大学这边接洽好了，剩下的就是最大的难关——钱。五万块钱，要筹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之后还要想办法兑换成马克，国家对外汇的管制非常严格，规定个人在银行只能按正常牌价换三百马克，如果想要兑换更多的钱就只能私下在黑市上找人了，价格要高出当天牌价很多，即便如此黑市上也是美元易得马克难寻，因为这些外汇大多是从那些有海外关系的私人手上来的，这些年不管是留学还是商务出差，德国远没有美国热门，所以家里存着马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春天听说有些准备去德国的学生会想办法找到在中国工作的德国人，直接从他们手里换，但是要凑齐这么大一笔钱也是很不容易的。当然正经的官方渠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只要你能拿到外汇管理局局长的特批条子那想换多少马克都行了，而且还都是按正常牌价，多么好！可是，春天在心中冷笑，像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哪里奢望得起局长的批条，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所以钱这道大难关并不是她一个才参加工作一年多的年轻人能解决的，好在学校是要明年秋天去考试，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准备，春天想等过年的时候回家好好跟她爸妈商量商量再说。
当贵平和长水在电话里听说春天已经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后，他们心里都咯噔一下，长水没想到女儿的办事效率这样快，才中秋说下的事她不到年底就已经办出了眉目，女儿的求学梦想真的要实现了！德国是个出哲学家，艺术家和数学家的地方，德国式思维冷静缜密，严谨有序，这点在他上大学读一些德国数学家的著作时就深有体会，当年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一本德语小词典用来帮助阅读那些通用数学公式外的德语单词，对了，那本词典如今还安静地躺在他的樟木箱子里，春天上大学的时候原本要找出来给她用的，可是人家学校给学生统一购买了新出的大字典，所以他的这本老古董就没有机会再见天日。
想想真是奇妙，当年他买这本书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的女儿能去德国留学！真的太好了！他韩长水一生只能困于这狭小的一隅，而韩春天终于可以振翅高飞了，世界将为她展开宽广的胸怀，她会获得自由，获得艺术的美，获得追求幸福的权力！长水想着这些心潮澎湃，春天的未来也是他的美梦，他的追求。
只不过长水一生都是一个梦游者，只管沉入精神的幻境中飘荡，却从来不会成为现实中事情的推手，所以真正思考该怎么办的人其实是贵平。她这时跟春天一样第一想到的也是“钱”，她倒没春天想得远，怎么兑换马克那都是些后话，先就说这五万块钱可咋样才能凑齐啊！另外还有一样，她心底里是真不想让春天走的，把孩子放到了石家庄她都有点后悔太远了，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现在她还要走的更远，上地球那头去，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年月能回来，一想起这个来贵平就抓心挠肝的疼！
可孩子愿意走啊，看这麻利劲儿，自己蔫不登地就把大学给申请好了，春天长大了，贵平不得不承认，她再也没有办法束缚她了，她要出国的心这么坚定，当妈的难道能不成全她吗？所以贵平现在认真地筹划起借钱的事来，经过了反复盘算，贵平心中已经有了几个能借钱的人，第一个就是做买卖发了财的蔺姐，蔺芳兰自从搬到大连后一口气买了好几处房产，据说光门脸就有三五个，贵平开始还不明白，问她，整那些门市是要开多少家店啊，
芳兰神秘地笑笑告诉她：“傻妹子，开什么店啊，这门脸不就是生意嘛！”
贵平半懂不懂，还是后来她大哥听了点点头说：“芳兰到底是资本家的女儿，脑袋灵活，眼光毒，国家现在刚开始发展房地产，我看日后这里面能大有作为，现在咱市里面聪明人也都盯着这一块呢，可是咱这小破地方要啥没啥，没多大意思，那大连可就不一样啦，守着港口，是块宝地啊，芳兰这步是走对喽！”
果然就如泽文预言的一样，芳兰这房地产的买卖是越做越发，到今天说是腰缠万贯也不为过了，所以现在贵平要找人借钱最先就想到了她。贵平打算尽量能一次跟她借个大头儿，最好一万到两万，再加上之前玲玲在中秋饭桌上不是还打包票说要帮着跟春天的两个姑借点嘛，那时候她好像是说加上她妈，这三个姑姑能给凑个两万，这样一来差的钱就不多了，自己家的那点积蓄，再找两三个亲戚朋友凑凑估计能够。
贵平特意没有考虑她大哥泽文，主要是当年春天上大学时泽文已经给了他们一万元，她虽说是借，可大哥早就说不要了，就送给外女上学了。她知道大哥对自己情谊厚，可是这事在振兴两口那儿却不好看，那钱慧芳明里暗里也不知道念叨几回了，所以贵平想，不到万不得已再不能找大哥借钱了。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找玲玲来，催着她快跟之怡和之文说去。
贵平这边里外外折腾了一阵子，等到春天过年回来的时候，她把钱竟也张罗的差不多了。春天没想到妈妈竟然这么快就把钱的事给搞定了，看着贵平拿出的银行存折，她心中又喜又酸，她知道妈妈是不愿意她走的，妈妈跟爸爸都老了，她舍不得把独生女儿送到那么远的外国去，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次她没有阻拦，不但不阻拦反而到处舍脸帮自己去借钱，就为了能让她这个宝贝女儿开心。
想到这里春天心中有愧，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她从小就口口声声说要未来为爸妈开辟一个幸福的生活，可如今却要一个人远走高飞，留给他们的只是一堆饥荒！想想一年多以前她甚至还狠狠地恨过妈妈，认为她强迫了她的意志，限制了她的自由，那时把母亲放到对立面上她有理由有底气跟她抗争，她鄙夷她目光短浅，顽固不化，她觉得自己胜她百般，可是一旦这个权威的假想敌软弱了下来，再也不反对她，不想也无力禁锢她的时候，春天却发现她是一个多么可爱，可敬，可怜的妈妈呀！“可怜天下父母心”，春天忽然觉得愧对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