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五至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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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按:此乃舊文,接續前篇「『我讀黃詩』之一至之四」,一併在「文化走廊」論壇發表 - 不過看來這個論壇的人對這類介紹的興趣不大(行者後記)。

舊文:「『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五至之八

關東行者

五,「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山谷有《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在《宋詩選注》裡都有選。其中的第二首「滿川風雨」,老尚已經貼了出來。這第一首,「投荒萬死」,如下:

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入瞿塘灩澦關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之一

讀過劉夢得詩《望洞庭》的人可能記得,「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這君山應該是綠的。以前讀到「未到江南先一笑」,總覺突兀。看了幾遍,忽然明白裡面的道理。

山谷被貶黜西南多年,無日不思家鄉父老。「生入」一句,使人很容易聯想到班超晚年請求內調一事(「臣不敢望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見《漢書 班超傳》),頗有慷慨悲涼之感。 又有一絲慶幸(山谷那年近六十歲)。山谷的老家江西,地處江南,兩者在心裡的顏色自然是不同的。當詩人一看到「充滿綠意」的君山,不由得「一笑」,終於離開「投荒」之地,快到家了。 

後兩句的寫法非常特殊,和劉皂的《旅次朔方》比,吟詠不同,卻各得其味。

六,「但知家裡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

古人作詩,講究音韻,平仄,乃至對偶。現在稱為「近體詩」的,每句多分五言七言,每首多為四句八句。以七言八句的七律為例,每兩句為一聯,依此稱作首聯,頷聯,頸聯和尾聯。一般要求, 頷聯和頸聯應該「對偶」或稱「對仗」。這種「對仗」,往往要求兩句的句法相同, 詞性相對,避免字的重複。「對仗」作得好的,多是語出自然,並非刻意雕飾。有時,頷聯並沒有明顯的對仗,但語氣上一氣呵成,也被認為是好詩。例如,白樂天的《覽盧子蒙侍御舊詩多與微之唱和感今傷昔因贈子蒙題於卷後》裡的前四句,「早聞元九詠君詩,恨與盧君相識遲。今日逢君開舊卷,卷中多道贈微之」;以及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的前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都是傳誦的名句,頷聯卻也都不用「例行」的對仗(或不是那麼嚴格的「對仗」)。頸聯不作「對仗」的,相比之下非常少。

山谷集中,有不少类似这样的「對仗」显得和「傳統」上的「對偶」不同,尤其是「連接詞」的運用。例如,「未尝終日不思潁,想見先生多好賢」(《郭明甫作西齋於潁尾,请予賦詩二首選一》)。這里想說的是山谷的《新喻道中寄元明》。

這首詩是離鄉後不久寫给他的哥哥黄大临(字元明)的,山谷時年五十八。前面的「雨中登岳陽樓」是同年早些时候的事,大约是崇宁元年,即一一零二年,陰曆二月;隨後山谷訪元明於萍鄉,兄弟盤桓半月,山谷轉赴江州途中經新喻時所作。據說,新喻离萍鄉不過百里。這首詩,錢先生也選在《宋詩選注》里,並認為是黄庭坚「比較樸質輕快的詩」。

中年畏病不舉酒,辜負東來數百觞

喚客煎茶山店遠,看人穫稻午風凉

但知家里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

一百八盘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

《新喻道中寄元明》

詩雖輕快,但多拗句。例如,首句「中年畏病不舉酒」,按傳統的「格律」來衡量,後五字皆仄,是拗句,而且也没有去「救」。這里尤其注意頸聯两句。從「格律」上看,「仄平平仄平平仄」對「仄仄平平仄仄平」,是出句自己「救」了前四字(自救);但從一般的作詩法看, 這一聯應該用「對仗」才算工整(印象里以前也有此联「不對」的,但一般頷聯才可以将就)。這里,山谷並没有「刻板」地逐字來對,而是「大致」來對,讀起來一氣呵成,頗有「流水對」的架勢,所以也算「對得起」讀者,確實是「樸質輕快的」。

七,「白髮齊生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

前面談到山谷「作對」不拘泥於「常格」。其實,即使是字面上「對」得很「傳統」很「工整」的,但從句法上甚至有時在意義上,也和「傳統」的「對仗」不同,這也是山谷詩視野「奇」的一個原因。例如,「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過平輿,懷李子先,時在並州》),格律嚴整(出句有一個「拗」字,即第三個字應平,但這裡可以忍受,不是「出律」),字面也幾乎「無懈可擊」,但細讀兩句,上下關聯,一氣呵成,尤其難得。還有「欲解銅章行問道,定知石友許忘年」(《次元明韻寄子由》),再三讀來也飽含山谷的「韻味」。下面的這首《次韻裴仲謀同年》也是非常值得關注的。

交蓋春風汝水邊,客床相對臥僧氈

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

白髮齊生如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

煙沙篁竹江南岸,輸與鸕鶿取次眠

《次韻裴仲謀同年》

「葉」和「舞陽」,分別是黃山谷(「賤子」)和裴仲謀(「公」)所在的兩個縣,相距不過百里,以距離之近來寫「交往之深」;「俱少年」,以年紀之輕來寫「同遊之樂」。這兩句字面平常,卻寫盡時空上的交錯,和下面的「白髮」兩句對比,又轉出了「樂極生憂」的無奈。語意跳躍,思緒縱橫。山谷善於不用「奇字」而生「奇語」或「奇思」。這中間四句,整體來說,甚至勝過山谷「廣為人道」的「飛雪堆盤鱠魚腹,明珠論鬥煮雞頭」(《次韻王定國揚州見寄》)和「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詠雪奉呈廣平公》),是山谷詩風格的另一首代表作。

八,詩的回歸

山谷一生寫下令人驚嘆的「次韻」的詩。古人作詩唱和,原本十分正常,但山谷往往「逞才炫學」,「疊和」多首,有時甚至在「窄」韻裡,一連寫出多首「不重樣」的詩,既要自然,又要變化,也是很多人佩服他的原因之一。例如,《次元明韻寄子由》用「煙天年顛」寫了四首,《戲答陳元興》用「豐翁」等寫了五首,「越寫越奇」,最後「依然游刃有餘」。更有甚者,山谷也曾作過「分韻」多詠的遊戲,如他曾以「誰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列置十字,字為八句,寄呈十首」,即每首以十字入韻腳寫了一套組詩。然而,到了最後,山谷的詩是「皮毛剝落盡」,唯有真性存,例如《追和東坡題李亮歸功來圖》和這首《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 。

《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一詩作於崇寧四年一月,山谷當年九月卒(得年六十有一)於宜州貶所,幾算山谷絕筆。和他那首著名的少兒詩(傳說寫於皇佑三年,作者時年七歲)《牧童》,一前一後,對照山谷的一生,卻也使人頓生感慨。

霜須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醞觴

明月灣頭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涼

千林風雨鶯求友,萬里雲天雁斷行

別夜不眠聽鼠囓,非關春茗攪枯腸

《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

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牧童》

在《宜陽別元明》一詩,山谷有自註云,「術者言吾兄弟皆壽八十,近得重醞法甚妙」,可以幫助理解前兩句。 「明月灣」和「永思堂」,並非什麼前朝「古物」,都是在修水雙井祖墓附近兩處他人看似「普通」的景物,他的兄長和朋友自然也知道。全詩已經沒有那些「僻典」,音律平和(除了「松老大」仍舊是以往的山谷風格),剩下的唯有深摯的感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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