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自然环境得天独厚,到处绿树葱茏,这里那里或大或小满是遮天蔽日参天树木的街边公园随处可见。去素里经过的数处道路宛如将森林劈开,从中穿行而过,瞥一眼道路两旁的森林,树木远近错落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阳光被树木过滤成一道道细线,透过茂密枝叶泄漏到杂草丛生落满松针腐叶的林间地面上,静谧又神秘,好像鲁智深神出鬼没忽然从天而降营救林冲的野猪林。
许多公园的入口处竖着小心熊和郊狼出没的警告牌,牌子上醒目地画着熊。时或听到有人晨跑时忽然迎面碰到熊的,弄得惊出一身冷汗和鸡皮疙瘩,灵魂飞出脑壳外,胆子落进裤裆里。熊却若无其事,大摇大摆扬长而去。郊狼虽没碰到过,但听养了一窝猫的邻居毛妮卡说从前附近的森林公园的地上时常可见猫尾巴散落杂草之中,是被郊狼拖到那里吃光身体后遗留下来的。那让我听得汗毛倒竖,耳边响起久违了的猫的凄厉哀叫声,儿时夜里睡觉时常听到窗外野猫的哀叫声,熄了灯室内室外一片黑暗之中那叫声听着很有几分渗人,尤其是风雨交加的夜晚,野猫的哀叫声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呼啸风声之中,爬到窗口向外张望,外面漆黑一片,偶尔似乎可见移动的忽隐忽现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问父亲那些猫为啥叫?父亲说,他们找不到吃的。
去素里某购物中心,路边高高的电线上,有两段兀自粗壮许多,好像在电线上厚厚缠裹着许多层黑色胶布,重量使电线微微垂荡下来,到了较近处方看分明,原来是一排灰黑色的鸽子,肩并肩密集立在电线上。忽然两三只鸽子不约而同带头一跃展翅飞起,一长排立于电线上的鸽子呼啦啦相继飞起,在空中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在附近天空悠然来回盘旋几圈,又各就各位停回到电线上去。
很奇怪温哥华那么丰富的树木资源,却从来不见有夏蝉。前两三年即便夏天热到破纪录的40度也全然不闻夏蝉的鸣叫声。儿时的夏天记忆总少不了夏蝉。早上一睁眼,躺在蚊帐里的凉席上,就听到外面“知了”“知了”一片蝉鸣声,此起彼伏,全无间歇,空气似乎都在抖动,蝉鸣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天色全黑。捉知了是儿时的一大乐趣。邻居家一大孩子是捉知了的能手,他用了一粗一细两根竹竿相接成一根,在细干的头上黏上一块面筋,便领着我们去外面粘知了。宿舍院子里那时有许多柳树,知了攀附在柳树高处的树干或树枝上全然不动,循着“知了”“知了”的鸣叫声,便发现了知了的隐身之处,竹竿悄悄举起,慢慢接近知了,到了与知了近在数寸的地方,知了仍是浑然不知,隔江犹唱后庭花,“知了”“知了”叫得欢。说时迟那时快,竹竿出其不意突然挨向知了,知了此时惊觉危险,欲要拍翅飞离,翅膀却已被面筋牢牢粘住,虽是不停挣扎急速扇动透明翅膀,却已是徒劳无功,被收进了存放知了的口袋中去。
除了使用竹竿,我们也用弹弓打知了。几个孩子在树下,仰头开弓,“枪林弹雨”穿过柳条“嗖嗖嗖”在知了身旁越过,知了全然不动,也不知躲避,挪个地方飞离而去,直到某粒石子正中其身,发出一声急叫,一头栽下树来,仰面朝天,翻卷尾部,拍打翅膀,在地上原地翻滚,其时身上已被石子轰出一块凹陷。
那时弹弓有大小两种,大的打石子或搓圆晒干的泥丸,小的“杀伤力”弱,打纸张折叠而成的“小子弹”。小弹弓是小孩子们打弹弓仗,互相射击玩的,即便打倒身上脸上,虽然有些疼痛,不至于头破血流,皮开肉绽。
儿时玩小弹弓,还曾经闯过一次祸,挨了父亲的打。那时与我们家斜对面相邻近的A区二楼的一户空房里搬进了一对新婚夫妻。新郎是F大学的年轻教师,新娘是某中学的老师。他们搬进那房时刚结婚,窗上贴着红喜字,屋里来了许多人,在里面说说笑笑。屋外有几个小孩子跟在一个稍大的孩子后面站在窗下不远处扯着嗓子齐声喊叫:“新结婚,搞腐化。”那家人家先是关了窗,不加理会。外面却没休没止,越叫越大声。忽然“哗啦”一声,窗户推开,新娘露出半个身子,冲着楼下孩子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小瘪三,没教养的,再乱叫下流话,叫警察来把你们捉了去”,那些孩子嘻嘻笑着一哄而散。
新婚夫妻搬来不久的一天,他们家来了一个年轻女客人,后来知道是新娘的妹妹,那年轻女人嘴上有颗黑痣,当时感觉很好看,好像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女游击队员——那女游击队员嘴上也有一黑痣。那黑痣年轻女人坐在窗边,我从家中窗口里看到,不知何故就像招惹她一下,于是将头埋在窗下,从窗口下面的小气窗里用小弹弓向她边上的玻璃窗上发射了一颗纸张叠成的小子弹。“砰”的一声,引起了那年轻女人的注意,但她不知响声缘何而起,东张西望寻找声源,我觉得越发有趣,趁她回过头去,接二连三发射子弹,“砰砰砰”连续作响将她姐姐和姐夫都引到了窗边,那个姐姐也就是新娘到底观察力细致敏锐,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定了子弹来自他们家斜对面窗口下面的小气窗。于是,冲着小气窗大声说道:“你不要躲了,我知道是你打的,你要是再打,我就找到你家去,告诉你家大人。”那天晚上我本约好了去父亲单位看电影《三进山城》的,我心想你找来我们家也没人,你跟谁告状去?于是有恃无恐又接二连三射了好几弹。那新娘和黑痣妹妹后来都义愤填膺,声称:“你等着,等你父母回家,一定告诉他们管教你”。那天傍晚天将黑时,我去父亲单位看电影,已将新娘发出的严正警告置于脑后。走到半路,忽然迎面碰上父亲,父亲说电影因故不放了,因此他就回来了。我在失望扫兴之余忽然想起了下午与新娘和其黑痣妹妹发生的冲突,心想大事不好,立即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到家后不久,那新娘看到我家里灯光亮起,果然找到家里来告状了,其结果就是让我挨了父亲一顿打。
数年之后,那对新婚夫妻的儿子已经好几岁,白白净净十分秀气,有时跟在我们后面玩。那个已经做了数年母亲的当年的新娘与我母亲成了碰面常常站下唠唠家常的熟人。有一年夏天,她忽然给我送来一张杨浦电影院的《侦察兵》电影票,叫我去看。那时小聊,她说:真快,你长这么大了。又问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用弹弓打我们家窗子吗?我顿时觉得无比尴尬,无地自容,面红耳赤,顾左右而言他。
上中学的第一个暑假,我与二弟随父亲去他当时工作的上海耀华玻璃厂住了一个夏天。在厂里碰到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白面书生,穿着大夸夸油腻的工装裤,是那厂里的工人。那小个子长相与我们家对面的那个新郎十分相似,居然就是那个新郎的弟弟,他是一个绘画水平相当高超的业余画家。他与父亲攀谈,知道了其兄与父亲是邻居,后来他与父亲成了熟人,那时二弟学画画,他也给予了一些指导。
许多年后,在温哥华,去二弟家,看到有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碟片,对二弟说小时候觉得那片子里那个嘴上有黑痣的女游击队员挺好看,二弟大不以为然,说:好看啥?像女恐怖分子似的。我后来又看看那片子,确乎不再觉得那女游击队员好看,倒似乎真有几分像恐怖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