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河湾村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的百十号人干的不赖,几次受到县水库建设指挥部的表扬。刘青田几乎天天来他们工地,夸他们完成的工程量大,还保证了安全,连破皮红伤也出得很少。这天晚上,刘青田又来了,说,指挥部开会,又表扬你们河湾村了。你老梁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有一条儿,选的副手好,光靠你自己,也玩不转转。梁仲山说,俺这回干得不穰,我得撂可后,多亏了广坪和他丈人爹。广坪在工地上指料,领着头儿干,干起来跟疯了似的,他丈人爹跑前跑后,在工地上掌着眼,叫大伙儿注意安全,这些天,俺村活儿干得泼,还没出啥事儿,洪林哥管大用了,他还不使闲,得空就給劳力修理家把什儿,給地排车、小推车车袋子打气儿。爷俩真出大力了。刘青田说,这广坪算得上农村里难得的好干部。梁仲山说,这青年不光能干,还品行好,行事讲良心,不是那种坑人的人。疯子六儿听见这话,说:“张广坪还不坑人啊?这些天叫他使作的,没死也扒了几层皮,觉得像是干了半辈子的活儿,可算累草鸡了。以后再出夫,只要张广坪带队,打死也不干了。”张广坪说:“能的你,到时候拿绳子捆,也把你弄上。” 刘青田笑着说:“广坪爷们儿,这回你干得不赖,表现出很高的觉悟。怎么在早弄了那么些事儿?”广坪说:“哼,在早那些事儿,明摆着让庄稼人吃亏,心里就是不通—现在也没通,不过是没法儿了。修水库,这是好事儿,咱还不破上命干?咱觉得,这事儿就像一伙子拉车上坡,一起抖抖劲就上去了。咱不好生干,那不是坑人吗?什么觉悟不觉悟的,没那讲究。”梁仲山说:“还有一层,庄稼人老实,心肠软,大伙儿看见县委吕书记快六十的人了,天天泡在工地上,头发乱哄哄的,花白胡子多长,两眼通红,哑喉咙破嗓,都说,这官儿当得真不容易。还听说他上县里开常委会,散了会,二半夜了,到家卷个煎饼,包上渣豆腐,天下着大雨,披上蓑衣,一边啃煎饼,一边往外走,他老伴儿在后头喊,他头也不回。广坪说,就冲着吕书记,咱也得好生干。”刘青田说:“这就是觉悟。老梁,回去就开支部会,发展广坪入党。在大跃进中,我们急需忠诚能干的党员干部。”广坪说:“可别,我可不够格儿。”刘青田说:“怎么?让你入党,你还不干?”广坪说:“俺也知道,在现今这年月,入党不能说是孬事。可是,俺这人心眼子忒直,认死理,到时候你们党里弄的事儿,我想不通,不给你们添麻烦?俺还是当个白丁社员吧。”疯子六儿说:“四妮儿,你傻还是愣啊?多少人翘着脚想朝党里钻,钻不进去哩,人家叫入党,换别人儿,磕头来不及,打个滚儿快进去,你倒好,还在这里打坠嘟噜,你还想叫人家拿轿抬着你,敲锣打鼓地请你入党?”刘青田听 着直皱眉头,梁仲山说:“疯子六儿,说啥你也胡乱插嘴,别胡咧咧了。”广坪说:“疯子六儿,你不明白,别瞎说。咱压根儿不是那块料。”疯子六儿说:“也是,还是叫那尖伎流滑的去入那党吧。”广坪说:“疯子六儿,别胡说了,小心当反革命抓起你来。”
几个月过去了,从开挖大坝基础,到一车车、一筐筐沙石红土堆砌大坝,从两头儿筑起的大坝一天天“长”高,“长”长,“长”大,眼看就要对上头儿了,大坝合龙的日子快要到了, 旁边一条又深又长的溢洪道也挖出来了,梁仲山说:“真是人多力量大,不带犟的。”张广坪说:“咱是真服了,看起来共产党毛主席真是武艺子大。”疯子六儿说:“哼,这就是豁上人搋呗,这几个月叫他累死了,打心里觉得比半辈子出的力都多。”刘洪林说:“人啊,真是没有干不成的事,就凭咱这些人,一车石头一筐土的就硬硬地垒起来这么个大家伙。”疯子六儿说:“哼,这大家伙里头不光有石头、沙土,还有民夫的汗、民夫的血,民夫的骨头渣子,民夫的性命哩。”几句话说得大伙儿都不吱声了。
(3)
这天指挥部开了各村社带队的干部会,布置大坝合龙的“战斗”任务,动员全力攻坚。当晚,梁仲山和张广坪开本村的民工会,梁仲山说,明天水库工地全体上阵,合力攻坚,完成大坝合龙。咱们村这百十号人,这三个多月干得不赖,还保证了安全。俗话说,咱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剩这一哆嗦了,兄弟爷们儿一定要时时刻刻瞪大了眼,小心了再小心,活儿要拼命干,还不能出事儿。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咱村的人有福星照着,还有洪林爷们儿掌着眼,保准没事儿。开完会,大家到四外地里撒尿,抬头看天,月亮铮明,星密密麻麻,梁仲山说:“天不孬,大坝合龙选了个好日子。”刘洪林说:“天有不测风云,人常说,雨季里,‘夜晴无好天’,看后半夜怎么样吧。”张广坪说:“老天爷行行好,管怎么着,明天给个好天。”
还真就应了刘洪林的话,快天明的时候,下雨了。天蒙蒙亮,指挥部来了通知,说是,据天气预报,今天是小雨,合龙按原计划进行,还说,自明天开始,在一周以内,会连降大雨和暴雨,如果明天不能完成合龙,大坝可能被冲毁,那水库建设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实现大坝合龙。这个通知让水库工地上的干部和民工的心情像开水锅一样沸腾了,破死破活干了几个月,淌的汗水流成了河,受的罪跟下地狱差不多,还有人送了命,要是让大坝垮了,那不是活活要了这些人的命吗?不行,决不行,拼上命也要完成大坝合龙。各村社的民夫们硬撑着累得快散架的身子,擦着沾满眵麻糊的,布满血丝的,睁不开的眼,早早地吃了饭,带上工具,提前赶到工地。县委吕副书记正在和指挥部的干部、技术人员一起在大坝跟前察看,商讨,他搭眼一看,天那么早,整个工地,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民工们都上齐了。吕书记眼里噙着泪,说:“这就是我们的人民群众,可惜,解放快十年了,我们还没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真是愧对了他们。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大坝合龙。”
河湾村的民工集合出发时,梁仲山看看天,对张广坪说:“别叫你爹去了,天下着雨,这么大岁数了,滑滑擦擦的,摔一跤就不好了。”张广坪说:“我也正想不叫他去,可是他犟得很,还是你跟他说吧。”梁仲山对刘洪林说:“洪林哥,今天有雨,浓泥薄水的,你就别上工地了,在家收拾收拾家把什吧。”刘洪林笑道:“知道你和广坪商议着拦挡我,我知道你们是好心,可是今天大坝合龙,干了好几个月了,就盼着这一天哩,我无论如何也得去。再说,今天活路紧张,更容易出事儿,我更得去掌掌眼。你们寻思我老了,不担事儿啊?没事儿,仲山,你比我小几岁啊?你行,我就不行?别废唾沫了,我一定得去。”
天星星点点地下着小雨,河湾村的民工推着小车,拉着排车,扛着工具去工地,路上,疯子六儿跟刘洪林说:“你这个老头子是傻了还是中了邪了?当官儿的不叫去,换了我,得自得跳圈儿,你倒好,非去不可。”刘洪林说:“疯子六儿,你也就是这张嘴,哪句不中听说哪句,活儿一点儿也不少干,力一点儿也不少出,就因为这张嘴,显得跟落后分子似的,往后别这样,打起精神来,板正儿的,早成个人儿,过家子人家。”疯子六儿说:“哼,爷们儿,就咱这个屌穷样子,在合作社混这十分工,你想自己过好日子也使不上劲,有什么好儿?这辈子是死了心了,不做那个梦了。”
河湾村的社员到了工地,大坝合龙施工“冲刺”马上就开始了,民工们在雨中,用大马车、地排车拉大石头块子,用小推车推中号儿石块,纷纷扬扬地奔向有几层楼高的大坝合龙平台,成百上千的民工们弯腰躬背在通往高台的长坡路上奔波,一层层台子上接应的民工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把石料推举、拖拽上高台,高台上的民工们喊着号子把大大小小的石块倾倒进大坝合龙口子里,人们发了疯一样地干着,劲头越来越足,老天爷捣蛋,雨越下越大,从四外山上下来的雨水越来越猛,翻滚着浑黄的浪头奔向大坝豁口,整车整车的石头霎那间就被冲走,坐镇高台指挥的吕副书记大声喊道:“天气预报是怎么搞的?不是预报的小雨,对合龙影响不大吗?怎么雨这么大?把管天的给我叫过来。”站在他旁边的水利局现任局长说:“吕书记,气象站的同志不是管天的,他们不过是上老天爷那边儿打探消息的。”吕书记说:“他们打探消息,也得把消息搞准了,不能错报军情啊。……算了,老天爷那里也许跟我们一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咱就不管它怎么着了,雨再大,今天也要完成合龙。”
雨越下越大,运石块的路变成了稀泥滩,雨打得民工们睁不开眼,各种运石车时不时地就陷到泥里,还有的正走着走着就滑突了,翻车了,刘洪林慌着装车,梁仲山叫他不要参加装车,就站在一边看着,发现险情及时提醒。刘洪林紧紧地盯着本村的车辆,他老远看见,水库大坝两部分中间的豁口越来越高,可是雨太大,来水太猛,大大小小的石块刚倒进豁口,马上就被大水冲走了,后边紧接着又有几车石块呼啦倒进豁口,豁口处又高了一点,人们就这样和天上的大雨,和滚滚的激流拼命,较劲,刘洪林看见吕书记在雨里淋着,头上的草帽子被风刮走了,有人拿一件蓑衣披到他身上,他立马把蓑衣掀掉,那人好像在说,吕书记,你年纪大了,别淋坏了身子,吕书记手朝工地指着,刘洪林觉得吕书记还指了他,像是在说工地上那么多年纪大的,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他们的身子不是身子吗?刘洪林的眼睛热辣辣的,他头几天还跟广坪说,要是共产党干部都像吕书记或是他们村的梁仲山这样的有多好,共产党弄的好事会真正办好,办瞎事儿也就瞎不那么邪乎,广坪说:“没那样的好事儿。”不假,这只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刘洪林又想起,刚来水库工地时,他听见的水利局文局长那些话,县委马书记批评文局长那个厉害,现在水库大坝快建成了,莫非文局长真错了,马书记真英明?……刘洪林想,不想这摸不着边的事儿了,他睁大眼紧紧地盯着本村的车辆,特别是自己的女婿,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张广坪,这会儿,张广坪和柱子他们几个正低头弯腰,拉着地排车朝合龙口送石头,刘洪林猛地看见,广坪他们那辆排车后头的一辆装满大石块的地排车翻车了,大石头块子轱轱轮轮从高处朝下滚来,几块大石头直直地朝河湾几个装车的社员滚过来,几个正低着头装车的社员,一点也没有觉得,眼看一块足有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就要滚到正蹲下搬石头的疯子六儿身上了,刘洪林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把疯子六儿推开,他自己却没跑迭,大石头直直地朝他滚过来。那大石头从老高的地方往下滚,冲劲猛得要命,霎那间就把刘洪林砸倒在泥地上,刘洪林脑袋破了个大洞,一个石头尖儿竟还攮进了他的胸膛,刘洪林蜷在大石头跟前,头上、胸膛上都在呼呼地淌血,疯子六儿几个人一下傻了,他们发疯般地狂喊:“砸着人了,快救命啊!”雨还在下,刘洪林头上、身上淌出的血被雨水冲下来,近处的汪儿水都给染红了,梁仲山和张广坪还没回来,疯子六儿让几个社员去叫梁仲山和张广坪,自己慌忙回窝棚拿来一件破蓑衣盖到刘洪林身上。梁仲山和张广坪慌慌张张跑回来,张广坪看见成了血人的丈人爹,哭着喊道:“爹,你这是怎么了?”刘洪林有气无力地说:“爹叫大石头砸着了,砸得不轻……”梁仲山让人赶快上指挥部叫卫生员,又说:“广坪,啥先别说,快包伤口,这个淌血法儿了不得。”张广坪迭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褂子脱下来,“哧哧”撕成布条,让一个年轻社员帮着,用那布条包了刘洪林头上的伤口,梁仲山也撕了自己的褂子,包了刘洪林胸膛上的伤口,可怜他们这些人这种办法儿哪里能包得住伤口,刘洪林头上、胸膛上的伤口血照样淌,包伤口的布条霎时就被浸透了,卫生员还没叫来,张广坪急得跺脚,哭喊着:“仲山大爷,怎么办?得赶快救俺爹的命啊。”梁仲山眼里满是泪水,说:“孩子,工地就这条件,谁摊上也是这样。又没个汽车,只能等卫生员来。”刘洪林低声说:“广坪,你就别难为你仲山大爷了。我先问你,除了我,别人都没咋着吧?”广坪赶紧说:“没有。”疯子六儿哭着说:“叔,你把我推开了,我点儿事没有,你伤成这样,这可怎么好啊?”刘洪林苦笑道:“不孬,拿我这个六十的老头子换了个三十来岁的小年轻儿,值。”张广坪说:“爹,你说什么话?俺一定扒出你命来。”刘洪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别犯傻了……伤在爹身上,爹心里有数儿,……不中用了,……原先死的人,有的我见过,没我伤得厉害,都没救活。就是卫生员来了,也白搭,从这里到县城七八十里路,走不到半路,爹的血就淌没了。爹是要走了。”张广坪急得拿拳头砸自己脑袋,说:“不,不,爹,我不叫你走。爹,你这样走了,让我怎么给娘、给如兰交待啊。”刘洪林说:“孩子,别这样,你急死也不当么儿。给你娘、如兰好交待,是爹自己要来的,不怨你。是爹叫死催的,这是爹的命。”梁仲山说:“洪林哥,别说了,歇歇吧。”刘洪林说:“我喘口气,还有话说。”过了一霎儿,刘洪林又说:“广坪,我再跟你说——不快说,一会儿就说不出来了,爹舍不得你们,可是没法儿了,广坪,往后多长个心眼儿,别忒直筒子,吃亏,别老跟人家顶牛,鸡蛋碰石头,碰碎了,就完了……依靠你仲山大叔。咱两家就指靠你了。……广坪,我走了,我对不起你丈母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有你和如兰,我放心。”张广坪哭着说:“爹,你放心,我跟如兰一定好好孝顺俺娘。”刘洪林的脸越来越黄,又由黄变白,气息越来越弱了,过一会儿,眼里满是泪水,咕哝着说:“苦啊,真是不想死啊,……唉,可惜,见不着如兰娘、如兰、小外甥了……”
刘洪林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头一歪,咽气了。张广坪疯了一般地哭喊:“爹,爹,你不能走啊……”卫生员来了,伸手试了试刘洪林的气息,又摸了摸脉搏,沉重地说:“不中用了,快给指挥部报告吧。”梁仲山急忙去找了刘青田,刘青田直跺脚,慌忙跑去报告了吕书记,吕书记听了,和刘青田一起跑来,听梁仲山说了刘洪林遇难的情况,吕书记说:“从水库开工以来,河湾村的张广坪和他岳父刘老汉表现很突出,指挥部已经决定在水库建成总结庆祝大会上对他们进行表彰,没想到老人家在水库合龙冲刺行动中,舍己救人,牺牲了,太让人痛心了。”吕书记对站在刘洪林遗体跟前低头哭泣的张广坪说:“广坪同志,你岳父是我们东方水库建设中的英雄,他的名字会和我们的水库一样永世长存。”张广坪红着眼,说:“吕书记,俺是庄稼人,你们说的那些名头,对俺都不打紧,说的再好,俺爹人没了,俺没法儿給家里人交待啊。”吕书记眉头紧锁着,对刘青田和梁仲山说:“广坪的心情可以理解,仲山同志,你马上带人送刘老汉的遗体回家安葬,要买最好的棺材,我知道农村不少社员经济困难,这个棺材钱我来出。青田,你去指挥部找会计借一百块钱,借条上写我的名字,写明用我的工资归还。”张广坪哽咽着说:“吕书记,这可使不得,发送俺爹,就算再难,这钱俺也得花。”刘青田和梁仲山也说,吕书记不要这样,老人家是为公牺牲,合作社能解决。吕书记说:“不要争了,老人家牺牲,说明我们的安全工作没做好,我是总指挥,要负责,这算是我对死者悔过的一点表示吧。”张广坪说:“吕书记这样说,俺就更不敢当了。”吕书记说:“好了,不说了,你们快行动吧。”说完,解下头上的草帽,带领大家給刘洪林的遗体鞠了躬,就匆匆忙忙回指挥部了。
河湾村刘张两家就像塌了天。如兰娘哭得死过去好几回,如兰会会儿守着她……张家老嫲嫲几天不吃不睡,一个劲埋怨小四妮儿不该叫如兰爹上水库。头十几天,李桂芹娘舅家表哥李慎之长胃癌几个月就死了,李桂芹心疼得病倒了,这几天,刚好一点,亲家又遇了难,李桂芹听说了,立时晕倒了,醒过来,哭着说,怎么老天爷不长眼,一个劲祸害苦命人啊。刘洪林没儿子,闺女如兰摔的老盆,庄乡心疼刘洪林,说老天爷不长眼,好人不得好报。
发完丧,如兰娘跟广坪和如兰说,娘对不起你爹,没给他拉巴个小子,你爹嘴上不说,他心里苦,可是从没埋怨过一句。这好模好样的一个人,生生让石头给砸死了,你说他这是什么命?他走了,撇下我一个孤老嫲嫲子,还活个什么味儿,不如跟了他去。如兰和广坪苦苦地劝她。张家商议了,说要把广坪的小子过继一个给姥娘当孙子,叫他给刘家延续烟火,如兰娘好歹缓过来。
水库大坝合龙了,青山县东风水库主体工程完成了,县委、县人委在水库工地召开了庆功大会,会上,在水库建设中死亡的刘洪林等五个民工中有一个家是地主成分,有一个本人有历史问题,剩下的三个都受到了表彰,还评选出了一百多名劳动模范,給每个劳模发了军用水壶和毛巾等奖品。张广坪也当了劳模,受到吕书记特别点名表扬。会后,刘青田又动员他入党,张广坪还是没应。他说,俺老岳死在水库工地上,俺比自己死了还难受,他后悔来当这个领队的,是他把老岳的性命给葬送了。他连死的心都有有,哪有心劲在党。刘青田和梁仲山没再十分劝他。
在水库庆功大会上,县委马书记宣布,党中央决定,我们国家下决心在几年内赶上英国,今年的钢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比1957年翻一番,现在,中央的方针是“以钢为纲”,口号是“钢铁元帅升帐”,党中央号召全党全民大炼钢铁,现在,县直机关和各公社大炼钢铁运动已经全面展开,搞得热火朝天,但是,任务艰巨,急需补充人力。县委决定,水库主体建成后,留下少数民工完成水库建设扫尾工程,其他绝大部分撤离水库工地,但不回大队(公社化后各村都成了“生产大队”),全部开到本公社参加大炼钢铁。县委书记还说,现在是大跃进时期,全国各行各业当然也包括我们农村,都要做到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人人要坚决执行命令听指挥,令行禁止,完成上级党交给的战斗任务。开着会,疯子六儿就嘟囔:“这还让人活是不活”,又低声跟张广坪说:“再去炼钢,地里的庄稼不收了?”张广坪说:“你问我,我问谁?”
散了会,疯子六儿说:“咱这些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帽儿,炼什么钢?咱知道钢啊铁啊的怎么炼?这不是说胡话,胡作作吗?”梁仲山说:“你别胡扯,不兴这样说上级。”张广坪问梁仲山:“大爷,我也觉着不大对劲,咱不会炼钢,现学现干也行,可这眼看收秋了,怎么还去炼钢铁?”梁仲山吞吞吐吐地说:“县里布置,不光咱这些人不回村,还要从各大队再抽劳力参加大炼钢铁。”张广坪说:“我的娘哎,那地里的庄稼咋办?上边儿这些人昏头了?”梁仲山说:“党中央下的死命令,说啥也得完成钢铁任务,我们必须坚决执行。”疯子六儿说:“你这些人说我‘疯’,是胡咧咧,那点子当官儿的才真是疯了。不用疯,有倒霉的时候儿。”又偷偷跟广坪说:“你不上他们那个道儿,就对了,要不也得跟着他们去干这没腚眼子的事儿。”张广坪说:“疯子六儿,打这别胡说八道了,看这个阵势,要来恶牌儿的。不是头二年了,人家真叫你干,你不干还真就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啥话别说了,叫干啥干啥,咱就回去炼钢吧,也长长见识。”
注1:念臭秧子,发牢骚,说不满,不好听的话。
2:不二乎,这里是不怕,不怯乎的意思。
3:拼话,半吊子话,没轻没重的话。
4:老鼻子,就是多,很多。
5:不靠盘儿,靠不住,不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