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武斗的日子 (全文完) -- 若兰

以朴素的心,面对纷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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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另一个世界

若兰

转眼1969年夏天又到了。每年都是夏天闹事,大概由于夏天有粮食,又可以在野外过夜。两派红卫兵摩擦又起了。我们吸取去年的教训,准备早早就离开这武斗之地。

重庆的伯伯一直在关心我们。今年来信告知,姐姐及战友及敌人下乡了,过去两年来打得死去活来的同学,一下乡后成为同甘苦共命运的伙伴。危险完全解除,伯伯伯母可以回家了。到我这儿来吧,伯伯说,不要去住接待站。

伯伯是高级电信工程师,伯母是大学教授。工资高得用不完。就一个女儿,又是那种很优秀不用父母花钱就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孩子。所以他们也从来不考虑要为后代存钱。那时伯伯在车间和工人搞四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花钱。 这前三同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同花钱是伯伯的特色。哪个工人月底周转不过来了,过来拍拍伯伯肩膀,恭敬地叫几声若工 …. 若工。伯伯就掏出五元八元来,爱还就还,不还就忘了。所以伯伯人缘好得很,文革结束后上下一致推荐提拔,职务飞快迁升,没几年就累死了。

伯母的大学迁到忠县,离重庆很远,一个月回来团聚一次。伯伯每个周末回家,他不会做饭,就周末顿顿去重庆饭店吃,每月四,五天,花掉80元。我和爸爸去后,周日我们伙食自理,周末就跟他去重庆饭店。那饭钱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爸爸几次“抗议”。伯母说,吃吧,自家人花了比外人花了好。这样他可以跟那些‘借’钱的工人说,家里来亲戚了,没钱了。

重庆饭店的东西真好吃啊!当过陪都第一饭店的重庆饭店有第一流的厨师。那时虽然物资紧缺,但重庆饭店还是能断断续续得到好食材。特级厨师们早就闲得手痒,好容易等来这个月的定量肉了,就赶紧施展浑身解数做出来。厨艺精湛啊,色香味俱绝,多一粒盐则太咸,少一粒盐则太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吃完饭后伯伯拉着我先走,跟爸爸说:“你跟着来,到孔二小姐咖啡厅,今天有冰淇淋。”那时叫雪球,不叫封资修的冰淇淋。在孔二小姐创建的陪都的上流社会沙龙,如今的工农兵冷饮店里,我第一次吃到了雪球 — 冰淇淋,一毛钱一个,鸡蛋那么大。琼浆玉液,此味只有天上有。有几次到玖苑吃早餐,当然是冲着玖苑包子去的。0.5两 一个,其鲜美的味道不知该怎样描述。爸爸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玖苑包子这么白这么软这么香吗?这面是用牛奶和的!震撼。我当然还没忘记一年前刚出生的弟弟的哭声,他用生命呼号,奶啊,奶啊!

在伯伯这里,我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产阶级的低劣和粗鲁压不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看到有一种东西叫优秀,优秀的质量是由它凝聚着的心血和功夫决定。我对优秀的人和物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鉴赏力。同是一块肉,重庆饭店的特级厨师就决不会做成一碗毛臊烘烘的滚刀肉 – 那些我们在单位食堂吃的东西,尽管食堂师傅比特级厨师们更无所事事,闲得卵痛;同是一堆灰色的半导体元件,高级工程师伯伯组装的仪器就布局精妙,工艺精湛,和商店里卖的粗劣产品立见高下。这种优秀在高级工程师,特级厨师,专家教授们手里悄悄而持续地传动着,如同静静流淌的河水承载着精神,文化,和道德之船,全然不管报纸上广播里今天公布什么最新指示,明天放什么样板戏。

爸爸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有些微妙。他当然是能认识欣赏优秀的。但他一贯信奉“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这是为什么他一个书香门第之家的五少爷,却选择投身革命的原因之一。伯伯的这个优秀的世界不属于他,让他时时感觉到做“凤尾”的不自在。所以四个星期后,爸爸就决定还是到成都住接待站。我只好跟着他走。离开伯伯家时,我长长叹息了一声–鸡头再高贵,也是在地上;凤尾再低贱,也是在天上啊—心里想,没敢说。

四川的武斗,于1969年底彻底结束。这年底,最后一批中学红卫兵下乡了。剩下的工人农民造反派,被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一网打尽。武斗三年,死了几多人,演了一场闹剧。爸爸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和住接待站三年的原因,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清查三年,说他是一派的幕后黑高参。我看了他那些年写的申辩。立场,观点,出身统统都申辩到了,越辩越黑。就是不愿说我们住接待站是因为孩子要吃饭,孕妇要栖身,不住进去就会被饿死病死打死。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爸爸还是固执的认为,穷得不能安身立命,是最大的耻辱,是比当反革命更大的罪过。 所以这么多年来,尽管我们一家过的是贫困交加的日子,但爸爸妈妈一直不愿承认自己生活在社会最低层,在亲戚朋友中扮演施助者的角色,把接受别人的帮助当做耻辱。 唉,爸爸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我始终不能理解。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一直跟读,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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