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八章(1)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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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这些日子,张广坪常年紧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有了笑摸样。腊月初,广培娶了稀好个媳妇,张家门里喜气洋洋,年根里,青田姨父来,说了不少宽心话,他觉得肚子里的气顺多了。看着如兰和小河媳妇小芳忙着制办过年的吃食,小河刮天撩地地打扫院子,拾掇屋里,大门屋门连磨道、鸡窝都贴“对子”,大门外树上也贴个“出门见喜”,孙子孙女活蹦乱跳,觉得院里院外满满的喜气,心里高兴得很。

张广坪院里院外转一圈,各处看了,站在堂屋门口问:“过年了,怎么小水还不着家,又出去胡窜窜么?”如兰说:“吃了早饭,放下饭碗就走了,说是上大队参加排练揭批‘四人帮’的节目。”张广坪哼一声,说:“他会排啥节目?瞎轰轰就是了。这个小黄黄,回来没几年,跟大队这伙子倒黏糊上了。”小河说:“恶心人。”小芳说:“小水兄弟有自己的想法,他说,无论在表姑那边,还是在咱大队,跟大队顶着都不是个事儿,?吃亏。”小河说:“吃亏?哼,他还想沾光?我看也是干呼隆。沾光的事儿,到不了咱。”小芳说:“那不见准,小水入上团了,不像你,老落后。”张广坪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小黄黄有点随他叔的。”如兰笑了,说:“哼,你老张家门里一辈一个洑上水的。”张广坪说,哼,洑吧,洑上水,洑不好,就淹不轻。咱家他叔洑这些年上水,落好儿了吗?

过完年,快出正月了。月黑头加阴天,西北风刮得很溜,如兰在院里操持着喂完圈里快要下崽的母猪,回屋睡下,已经睡了的广坪说:“看你身上凉得冰似的。有小河、小芳干就行了,有的事,你就往后撤撤,自己也歇歇。”如兰说:“小芳得照应孩子,小河干事儿毛三火四,我不放心。别的牲灵撂可后,就怕老母猪伺候不好。你看它肚子坠堵得那个厉害,这一窝儿又得十几个,可出不得闪失。你不是一心盖屋吗?就靠它变钱哩。”如兰把两只脚放在广坪腿上暖着,张广坪伸胳膊揽了如兰,说:“倒也是。年前青田叔来,扯啰着县里吕书记连他都想让我当干部,刘叔说,先当一队队长也行。咱心里承这些人的情,孬好比欺量咱强。可是,我没松口。一是不愿意跟吴家弟兄‘狂气’,再就是心里有个小‘九九’,我啥也不能当。管咋着,趁着政策变了,大队管的松了,咱抖上劲,破上本儿,盖上新屋,今年无论如何得给小水把媳妇娶了。”如兰说:“咱仨孩子都是儿,给孩子娶亲真能愁死人。孩子念书好的,考出去,就不用费这劲了,可咱这仨小子,干活儿好样儿的,没一个是上学的料。你说,咱家也出奇了,你兄弟姊妹,两个妹妹念书好,五妮儿那边,小涛学习不行,静静好才分,白瞎了。我看小河这俩孩子,妮子比她哥灵通。”广坪说:“别想那没用的了,咱还是合计着盖咱的屋吧。我寻思,正月里,趁着地里雪还没化完,队里活儿不紧,给仲木大叔说说,请它十天半月的假,俺爷仨把冬里打的石头全运家来,有我这个半路架儿泥瓦匠,下边挖地槽,砌坚脚(基础),垒墙,在自家院里,黑白的,自己抽空就干了。”如兰说:“你打谱盖个啥样的屋?”张广坪说:“我说了,你别嫌我心高。我想不盖是不盖,盖就盖的稍微好点儿,人家吴家槐盖砖瓦房,咱学不了,咱弄他个青镶白,起脊,四不露毛,玻璃窗的新式屋。”如兰说:“你看你这一套,我听不明白。”张广坪说:“这是刚兴的。青镶白,说的是墙,坚脚上头,屋檐一圈儿,屋四个角,窗户口,拿青砖砌,中间用土坯,拿石灰粉刷,这叫‘青镶白’;不弄平屋顶,起脊,拿山草苫,四圈儿用青瓦围上,这叫四不露毛。玻璃窗,就是学屋那样,窗子镶玻璃,不用年年糊窗户纸。”如兰说:“你别吓唬我,那得多少钱,上哪弄去?”张广坪说:“我知道,是得多花些钱,可是,糊弄着盖它个土垛平顶屋,雨季就漏,墙也不撑年数,到时候再翻盖,更不合算,不如咬咬牙,盖得好点儿,孩子高兴,还能撑年数。”如兰说:“那是不假,可是,手里没钱,没办法儿啊。”张广坪说:“我盘算过了,起脊,上梁,苫屋顶,老丘峪咱仁哥刘志和是左右方边有名的建房师傅,到时候让他带班子人来给弄,木匠活儿,咱自己解好材料,找村里木匠干几天。剩下的活儿,全自己干。拆南屋,拆下来的木料,石材都用上,缺的木材和山草,给狗子兄弟借,他那里是山庄,好操兑。青砖,我给沙岭砖窑上说了,弄他些次品砖、半头砖,好生砌,一样结实。紧要处用好砖,瓦全用好的,加上玻璃,油漆,洋钉子,门窗件儿,请木匠,上梁封顶人吃喝,这几项用钱,咱卖一窝小猪儿,不行连老母猪也卖了,再问广玥和广培借点。”如兰说:“你让小水住这么好的屋,不怕小河小芳咬争?”张广坪说:“小河没事儿,小芳的人品,咱知道的,也不碍。”如兰说:“倒也是。”张广坪长叹口气,说:“豁上豁,干了也就干了,盖了这回屋,停几年,再给小江盖上屋,咱俩就成老疙瘩了。寻思寻思,这一辈子,就没松缓过。可是,不拼,不行啊。就是又得让你跟着吃苦了。”如兰说:“别跟我说这了,咱两人能分你我吗?拼就拼吧,就这命。有的那爷们儿,不成把不成绺儿的,松皮懈骨,啥事儿弄不成,老婆孩子跟着遭瘪子,孩子找个媳妇都难,那样的,谁摊上也得受。跟着你,出力受累,我也甘心。你说咋弄就咋弄,知道你是有成算的。你爷仨干,广垣得空也帮忙,用了急,让小芳也搭把手,家里的活儿,都是我的。”广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小芳干这,她心脏有毛病,太累了不行。”

广坪爷们儿说干就干,年初四就搭了把,爷仨还有广垣一人一辆小推车,疯子六拉了李老七的地排车,柱子推了自家的小推车,趁队里没开工,给帮了几天忙。一伙子每天刚透亮就上路,干到黢黑才歇工。队里开工了,张广坪找梁仲木请假,梁仲木答应的很痛快,说:“爷们,盖屋是大事,你尽管干就是,反正你一家劳力多,缺不了工分儿。”这天傍黑儿,李老七来了,看着广坪爷仨卸车,说:“广坪,你爷几个真是干家,过了年,不到十天,推家来这么些石头,了不得。”广坪说:“刚过年,几个庄乡也帮着推了不少。不破本儿不行啊,老农民盖个屋,不就是拿身子搋吗?”李老七说:“这话不假,可费老劲了。可惜我老头子不中用,也帮不上你。”张广坪站到李老七跟前,看着一长溜石垛子,说:“行了,透亮儿了,顶十五,石料就全弄家来了,备好了石料,就压住穷心不跳了。”

大队抓春季生产,开干部会,吴家槐会上讲,现在路线变了,不搞阶级斗争了,以经济为中心,可是上级也讲了,大寨精神还得坚持,集体观念不能动摇,一队的张广坪爷们连他兄弟怎么出开趟子运石料,是要发家致富吗?梁仲木说:“他也不是发家致富,他五八年当一队队长,大搞积肥,把家里南屋扒了,他要在闲院子里盖屋,给小水抬亲,给我请假,我没法不答应。”吴家槐说:“屋不能说不盖,可是也别忒铺排了,得注意影响。”李老七把这事给张广坪说了,张广坪跟梁仲木说:“为我运石头,你挨剋了。”梁仲木说:“老七不该跟你说这事。我把吴家槐顶了。没事儿,你该咋干就咋干,我给你挡着。”广坪说:“石头运完,下头的活儿,就抽空,黑夜里干,少误工,不让你忒为难。”

石头运完了,这天吃晚饭,张广坪手疼得端不住碗,小河进屋,上门台,腿疼得一瘸一拐的,小水累得趴到炕上不起,好歹让小芳拽来。一家人吃着饭,如兰说:“你爷仨真是累草鸡了。”小芳眼里汪着泪,说:“小河跟小水管怎着是年轻的,俺爹出这大力,真忒苦了。”广坪说:“不苦,谁家盖屋不这样?”如兰说:“这里恨不能累死,当官儿的还挑毛病,庄户人真是苦情啊。”小河说:“不管他,咱该咋干咋干。”小水说:“当大队干部的,抓工作,也就得那样说。咱也别拿着当事儿。”小河说:“哼,狗屁圈子。”小芳递给小水饭碗,小水胳膊疼得差点把碗摔了,叹口气,说:“我的娘,这一阵,可够载了。”如兰说:“小水在表姑家,没出这么大力。”张广坪说:“知道点厉害也好。我给你们说,你老爷爷,你爷爷,种地,盖屋,都是这个干法儿。庄户人,一辈辈,就这样过来的。”

运完石料第二天,张广坪爷仨就上队里干活儿了。三天后,趁着下雨,张广坪请了匠人给屋坚脚放了线,隔一天,雨停了,吃了晚饭,张广坪就带着两个儿子开工了。只要家里没要紧的事,广垣也来干。不到十天,挖好了地槽,开始打坚脚,爷几个,吃了晚饭,点上马灯就干,小河跟广垣搬运石料,小水活灰泥,送灰泥,张广坪在地槽里砌垒,小芳打发孩子睡了,也跑来打下手帮忙。张广坪说:“小芳,你去照应孩子,这里不用你帮忙。”小芳说:“俺娘照应孩子,我能干一点儿也是好的。”爷几个天天干到二半夜,如兰来喊好几遍,才肯收工。要收工了,张广坪常常腿疼得站不起来,腰酸得直不起来,要孩子拽他扶他,回屋来,一头倒在炕上,如兰看着心疼,说:“是说盖屋要紧,也不能不要命,看你,屋盖起来,你也趴下了。”广坪说:“你也知道,庄户人盖个屋,不是小玩儿。一个得趁好天,玩儿命赶工,到了雨季,就不能干了,得抢时机,错过去,一耽搁就是一年,当社员,自己身子自己不当家,白天干队里的,黑天干自己的,就得没好地拼,这个事儿,就像爬山,爷几个抖抖劲,就上去了,滑突了,就糟了。别担心,我身子骨硬着哩,垮不了。”

一圈地槽里的坚脚砌完了,上了平地,身子不受憋屈,干活儿得脚手,好干多了。这天是阴历二月十四,月亮地儿,天不冷不热,张广坪说:“今黑夜,天好,能多垒点儿。”小河运石料,广垣活灰泥,小芳打下手,小河嘟噜道:“没味儿的,大队里一来喊,小水毛毛地走了。”张广坪说:“那咱没法儿,大队比起社员,就是官家,大队的事,是公事。私事不跟公事要紧。”小河说:“狗屁圈子。我不信那一套。俺见他们办的公事了,社员饿不死就烧高香了。见天跟真事儿的似的,说什么‘为人民服务’,社员受这些苦,作这些难,没见他们朝谁有过一点善心。”广垣呜哝道:“一点儿不假。”小芳说:“那是说给人听的,你还能真信?”张广坪说:“难得他们不治作人,就行了。管怎着吧,咱还是干咱的。五妮儿,你腿不好,又没活过泥,匀溜溜地干。白天在队里干一天了。”广垣说:“不碍。”爷几个闷声干得带劲,一块大石头,张广坪自己搬不动,跟小河爷俩抬了往地基上搁,那边小河松手了,张广坪往外抽手慢了,把左手四根指头压石头底下了,张广坪疼得尖叫一声,广垣跟小河慌忙掀那大石头,张广坪急忙把手抽出来,小河和小芳急咧咧地问:“爹,手要紧不?”如兰正看着两个孩子睡觉,听见外边儿动静不对,急忙跑来,问:“他爷爷,咋了?”张广坪左手奓挲着,疼得咬牙,说:“不碍事,我觉乎着,骨头没事,就是往外抽手,蹭破皮了。”广垣,如兰和小河,小芳站在张广坪跟前看他受伤的手,让他活动手指头试试,张广坪手疼得厉害,但是硬拿劲笑着,说:“没事儿。”如兰流着泪说:“手砸着了,还说没事儿,还要多大的事儿?”小芳说:“都怨小河,爹没拿出手来,你就松手啊?”张广坪说:“不赖小河,我当时手有点哆嗦,没抽迭。”小芳说:“爹,你是忒累了,上岁数了,动作慢了。”广垣说:“哥,小芳说的不假。”如兰说:“说你,你不听,拼上命地赶,把身体弄材坏了,咋办啊?”说着就哭出了声,俩孩子披着袄,光着腿跑出来,偎在爷爷奶奶跟前哇哇哭,张广坪说:“你看你,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虚虚火火,惹得孩子哭哭呀呀。快领孩子回屋。”小河说:“爹,咱快上大队卫生室吧。”张广坪说:“不用去,家里还有红药水,抹抹,破了的地方,叫你娘给包包,别枉花钱了。”没过门的小水媳妇常守贞上二红庙走亲戚,顺道来婆家,进大门碰上了这事儿,愣住了,手里拿着的一点吃食掉到了地上,一时不知咋办,听了一霎,进前来,含着泪,咽声说:“爹,娘,哥,嫂子,我上二红庙,顺路来看看老的。爹,娘,哥,嫂,为了给小水盖这屋,您受老罪了。爹,娘,你们为了孩子,吃多少苦啊。我求您了,盖屋,别这么急,不能为了给俺盖新屋,连命都不要了。我说下,打这别再赶工,盖不上屋,娶到窝棚里,我也来……”小贞说不下去了,如兰连忙拍她肩膀,嘴里念叨:“我的孩子,你咋跟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张广坪说:“没事儿,手不碍事。今晚不干了,你娘快让小贞进屋喝水。”一家人回屋里,小芳弄着孩子去睡觉,小河找了红药水给爹抹手,如兰找了白布来给他包破皮的手指头,张广坪说:“五妮儿,饿了吧,叫你嫂子弄点么你吃,吃了快回家。”广垣说:“不了,我家走啃个煎饼就行。哥你也早歇着。”说完瘸着腿走了。如兰说:“五妮儿真不孬,变了个人了。”张广坪说:“知道那点子玩意儿是啥人了,也知道近远了。不孬。”回头对小贞说:“小贞,给你说,从打搭把盖屋,多少日子了,挺顺的,除了累,没别的,今晚上,这事让你碰上了,没啥。咱庄户人,不是人家有钱的,大公家,拿钱盖屋,咱是拿力气,靠出力淌汗盖屋,有时候,也免不了流点血。”如兰说:“小贞,有你今黑夜说的这些话,你爹盖屋更上心了。大些闺女过门不光得要新房,还要这要那,谁摊上,死也得撑。”小贞说:“我跟俺爹娘说了,别跟人家学样儿,你们是打发闺女出门子,不是卖孩子,别指着闺女发财。”如兰说:“话是这样说,咱还是该咋着还咋着,得顾大面儿。”小贞问:“怎么不见小水?盖屋这么紧。他做么去了?”如兰说:“光嚷嚷你爹这事儿了,忘了跟你说了,小水让大队叫去有事儿了。”小贞说:“他不官不将的,大队有他啥事儿,这人真是的。”如兰说:“管怎着,社员得听大队的。他还在了个团。”小贞说:“在那边儿,他也是这样,就怕人家不喜。”小芳说:“我听人家说,小水兄弟工作积极,又有点文化,领会政策快,还可能入党哩。”小贞说:“还入党?墙‘挡’着。”

这晚上,小贞住下了。第二天吃了早饭,小贞走,小水送她到庄外,小水一路呱呱地不住嘴,小贞不吱声,小水说:“咋了,不高兴?”小贞说:“这回来,我是知道咱这屋是咋盖的了。昨晚上有多悬不?要是爹的手砸材坏了,咋办?”小水说:“这不没咋着吗?”小贞说:“那是万幸。你可得上上心。怎么,给咱盖屋,你倒出去了?什么事儿,那么要紧?你以后别这样。”小水说:“大队叫去,不去不好。”小贞说:“我看也没啥不好,农村过日子,爷们儿兄弟的事最要紧,自己的耙子上柴火。遇着灾荒,谁有粮食就饿不死,说别的都是假的。俺家姊妹好几个,没个男孩儿,我再出了嫁,家里就撇俺爹娘两个人,可苦了,这边弟兄仨,多好吧。你可别不知福。别光跟人家哄哄,拿着家里的事当儿戏。”小水说:“好,听你的,行了吧。”

春仨月,张家的新屋,四面墙垒起来了,两架人字梁,几十根檩条,还有门窗,请木匠做好了,从柿子峪运来的山草捋整停当了,就等上梁封顶了。张广坪跑到老丘峪,请仁哥刘志和来,让他给验看。刘志和进门,水不喝一口,就把屋框子,备好的粱棒,木器,杂七杂八,挨着仔仔细细看了,回头跟张广坪说:“兄弟,你去喊我来弄这事,我嘴上没说,心里想,俺这兄弟,也不是小年纪了,怎么这么憨大胆?老话说,‘与人不睦,劝人盖屋’,这盖屋是小玩儿的?怎么跟吹法气儿似的,说弄就弄起来了,急赶急地要上梁了?不找匠人,自个捣鼓的这一套,能行吗?说实话,真替你担着心。我刚才刹住眼看这一周圈儿,还真行。兄弟,你爷几个弄得不赖。别说坚脚那个墩壮,就说你拿那些混账砖砌的‘青镶边儿’,费吭哧了,花的小钱儿,办的大事儿,哥干这行儿年数不少了,像你这样弄的,没大重样儿的。哥服你。”张广坪说:“哥,你是长把(1)我。这不是逼到急处,才豁上多下力,穷糊弄吗?”刘志和说:“倒也是。行了,你穷哄弄的不赖,哥放心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趁着头麦里生产队活儿不紧,好天多,你赶紧找人看好日子,到那天,我早把早的就带着人,全套家把什儿,赶过来。你提前找好八个年轻力壮,父母双全,八字好的棒小伙儿,让他们朝上拉梁头。一整天,没早没晚,把屋顶盖起来,下头的事儿,就不愁了。你爷们儿能干,不用一个月,里里外外就全能弄好,?等着新儿媳妇过门了。”

阴历三月二十九,是张广坪家新屋上梁的日子。钢晴的天,没点云彩渣儿,风丝儿没有,院里院外杨柳树,叶子都格外绿,黄道吉日,天气也好。头一天,院里院外就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两架人字梁上贴了对子:“青龙扶玉柱  白虎架金梁  上梁大吉”,屋门口摆好了供桌,放着香炉,酒杯。刘志和带着五个帮手天刚亮就来到了,梁仲木从本队找的八个父母双全、八字好的青壮年早早地来到工地,向刘志和报到,犹如阵前听令的武士,广玥,周波,广培和他的新婚妻子沈迎莲,广珠、徐百顺,柿子峪,二红庙的亲戚都来了,广垣的儿子小涛,周波和广玥十二岁的女儿慧慧,广珠的女儿小翠,儿子小刚,沈迎莲的儿子原原,庆河的儿子小磊,闺女小霞,一大帮孩子满院儿里跑跳嬉耍,像过节一样。张广垣早早地就来了,拉拉着腿里外地忙活,梁仲木,李老七,疯子六,柱子,一帮庄乡齐聚在院里,人头攒动,张广坪和灵芝婶子两家的锅屋都用上,还在里院支起了临时高灶锅,烧水炉,备饭,供茶水,请了庄里的大师傅掌灶,如兰,能能,广玥,小芳,小水没过门的媳妇小贞,几个乡邻女人,连广培媳妇沈迎莲都在灶上忙活,这个日子,她们只管做饭烧水,不能去工地,连近前也不行,因为她们是女人。这是祖辈传留的规矩。广玥、小芳、小贞跟广培嫂子几个暗地里喳咕这事,觉得滑稽,当笑话说,广玥跟如兰说:“嫂子,怎么老祖宗没说,上梁的时候,连女人做的饭都不能吃?要那样,你们这伙也歇歇。”如兰说:“撂半吊子腔,亏你是当姑的。”沈迎莲说:“甭管咋着,新房反正是给小贞妹妹盖的。”锅屋内外,切菜、翻炒声噼哩啪啦,女人们嬉笑连声。院子里,工地上,男爷们面色凝重,像开战前的兵勇,人们都在期盼着,等待着今天那个最重要的时刻。

众人吃罢早饭,刘志和带领一众匠人,壮工,张广坪和男性亲戚、庄乡跟随,在新屋门口站定,一大帮孩子不许靠前,全挤在二门里头,不再叽歪,一个个不错眼珠儿地瞅着工地,一时间,全院鸭雀无声,人们连小孩子都屏住了呼吸,一种庄严,神圣,严肃,又带点紧张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宅院儿。刘志和抬头,搭眼看东边天上刚出的太阳,眉头一皱,略一思忖,说:“吉时已到,敬神开始。”小河,小水、小江三弟兄急忙端来菜肴在供桌上摆好,广坪亲自提壶斟酒,又用火柴点香,双手把香在香炉插好,顿时香烟袅袅升起,一种特别的气味儿满院飘散,刘志和恭立桌前,念念有词,随后带领匠人,壮工一起跪下扣头毕,张广坪率三个儿子在桌前跪拜磕头,接着,小江点着了三百头的“火鞭”,一时间,鞭炮脆响,声震云天,硝烟在漫空盘旋。祭拜仪式完成,上梁作业正式开始。刘志和登上脚手架,居高指挥,几名匠人,八个壮汉站在架子上,下边一众劳力在梁旁各就各位,刘志和一声令下:“张氏广坪华屋上梁开工”,并用粗犷、嘶哑的嗓音,怪腔怪调地唱道:“下有金鸡叫,上有凤凰来,大伙加把劲,华堂盖起来。”然后大声发口令,喊号子,指挥上边壮工朝上拉拽用粗麻绳系好的梁头,下边众人先用双手,再拿顶杠托举,共同让人字梁缓缓升高,并在墙头上预定位置就位,约摸半个钟头,东间第一架梁顺利就位。

也是“好事多磨”,西间人字梁缓缓升到一人半高,突然,南面架子上一个壮工右脚上穿的塑料凉鞋鞋底断了,猝不及防,跐溜滑倒了,还拽倒了跟前另一个壮工,拖拽梁头的麻绳松了,人字梁南头往下垂落,所谓“人慌无治”,一霎那,上下的人都毛了,不少人脸变了色,下边有人怕梁头落下被砸着,不由自主地向后撤,正当这时,张广坪抄起跟前一条板凳,翻过来高高举起,一个箭步窜到梁头下边,用那板凳托住了下落的梁头,张广坪被梁头压得摇摇晃晃,但咬牙挺着,刘志和急咧咧地呼叫指挥,架子上的壮工拼全力托拽,人字梁两头平了,重又缓缓上升,十几分钟后,第二架人字梁也平稳就了位。人们一阵拍手欢呼,小江又点着了第二挂火鞭。里院儿的媳妇娘们儿老远里站着,翘着头眼巴巴地朝新屋看,大气儿不敢出,看到第二架梁正往上起着猛格丁出了事,吓得脸都黄了,如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子合撒,满眼是泪,小芳和小贞忙蹲下安慰她。广玥出神地默默看着,眉头微蹙,眼光深沉又带着悲戚,危险过去了,眉头才展开,慧慧和原原手牵着手跑过来,跑到广玥跟前,慧慧俏声说:“妈妈,刚才太惊险了,俺大舅就像书上说的,在关键时刻,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挽救了危局,大舅是今天工地上的英雄。”广玥朝站在她身旁的沈迎莲笑笑,说:“你听俺妮子这一大套,把学的几个成语都用上了。”又对慧慧说:“你说的不差,回去写篇作文。”慧慧说:“一定。”沈迎莲对原原说:“原原,听你慧慧妹妹说的多好,你要学慧慧妹妹,多观察,会描述。”原原认真地点点头,就跟着慧慧跑了。沈迎莲说:“广玥,你这个闺女真聪明,听她说话,看书不少。”广玥说:“这妮子脑袋瓜不笨,好看书,就是调皮,像个小子。”沈迎莲说:“小女孩像小子才好,有出息。”广玥若有所思地说:“这才在哪里,将来是不是有出息,得看机缘了。”沈迎莲定睛看看广玥,暗想,刚才看众人上梁,广玥一脸悲悯之色,提到慧慧的事,随口就说啥‘机缘’,早就听广培说,广玥一个高中女同学信了佛,广玥受她影响,也看了不少佛教书,不明着说,心里也信了。过一会儿,看着第二架梁头缓缓上升,沈迎莲说:“转危为安了。慧慧看得很是,广坪哥确实当得上慧慧的称赞。”广玥说:“你不知道俺这个哥哥这些年咋过来的,他这人就这样,关键时候,就挺身而出,为这没少受颠险,忒不容易了,那真是一个‘苦’字贯半生。当然了,芸芸众生,又有谁是不苦的?”沈迎莲点点头,说:“广培跟我说过不少广坪哥的事,的确让人佩服。”又暗想,广玥又在用佛理来比照现实人生了。

两架人字梁就了位,全院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刘志和指挥木匠、泥瓦工和壮工在梁头上安放檩条,椽木,挨个固定。此时天已中午,吃过午饭,刘志和指挥瓦工分几组用山草苫顶,接着沿房檐一周圈挂瓦,半过晌午,新屋封顶完工,人们又一次拍手欢呼,小江放了第三挂火鞭,新屋前后,院里院外,一片欢声笑语。

上梁完活,广坪夫妻招待大伙儿吃下午饭,喝庆功酒。刘志和两盅瓜干白酒下肚,脸通红,跟张广坪说:“兄弟,今天这事忒悬了,你那一下子,真不赖,要不麻烦大了。哥赞你。”张广坪说:“你当哥的,还跟我说这个。哥还不知道我?生就的贱命,管干什么事儿,不顺妥,总摊上倒霉事,死逼着出头硬扛。”刘志和说:“哥明白,知道你这些年吃老鼻子苦了,现如今上级变章程了,老农民的日子打这好过了,兄弟,咱熬到出头之日了。”张广坪眼里滚着泪珠儿,呵呵地说:“兴许能好点儿,不过,我让人家捣鼓怕了,这以后的日子到底咋样,心里还是悬悬乎乎。”

临麦口,张广坪家的新屋上了梁,封了顶,过完麦季,爷几个还是白天上队里出工,吃了后晌饭弄自己的屋,先请木匠给安上门窗,剩下的事全自己干,刷内外墙皮,捶屋里地面,修整屋外一周圈护坡,小路,甚至还拿破烂砖头在两个窗子下头砌了两个花坛,种上了两三样草花,天顶天干到三更半夜,忙活了个数月,新屋盖好了,房顶板板正正,经了几场风雨,不光点滴不漏,山草顶倒更实落了,有内行人说,这屋顶,十五年没点心烦。里外墙皮煞白,屋当门平活结实,玻璃窗铮明剔亮,小河跟小水从集上买来毛主席,华主席两人的画相,贴在屋的北面墙正当央,小芳在窗玻璃上贴了鲜红的窗花。张广坪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妆点新屋,不由得心头发热,眼睛发酸,说:“五妮,庆河弟兄仨,小芳,连你娘,这几个月累得不轻。”几个人都说,最累的是你。他说:“我是该当。我要是有能耐,你这伙就受不了这累了。”

就这样,文革过去才两年,社员们穷得七开六透气,全河湾村,张广坪第一个盖起了新房。这新房,还不是村里大多数那种土坯墙,沙灰顶的平顶趴趴屋,是起脊房,不光是起脊房,还是青镶白的墙,四不露毛的顶。李老七说,广坪,你盖这屋,就是人说的那话,“旱地里拔葱”,硬让你干成了,

真不赖,谁不服也不行。张广坪说:“旁没法儿,不拼不行,咱这还叫本事?人家不费那么大吭哧(2),把屋像模像样的盖起来,那才是本事。”李老七说:“你这更是本事,咱庄户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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