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张广坪和如兰急急奔到如兰娘床跟前,从窗户进来的一点光亮照在如兰娘枯瘦的,只剩点薄皮,黄表纸一样的脸上,眯着眼,眼角挂着浑浊的泪滴,两人喊“娘”,问她“觉得怎样?”如兰娘微微睁下眼,声音细得像要断的丝线,说:“小九子没了,你娘得疼死,为了给我治病,把小水送了人,连小九子也给耽误死了……”如兰哭腔说:“俺娘,你想些啥?小水送人,是找条活路,九子细食,是多年的事,你管么都往自己身上敛活,咋治病?”如兰娘说:“不是瞎敛活,娘心里难受,随口说。娘的病,是不行了。你俩,你爹娘都尽心了。小水走了半年了,你们让他回来一趟,我看他一眼,娘走,就合上眼了。”
如兰娘见小水的当天后半夜咽了气。送如兰娘下葬,李桂芹身子穰,让广垣用排车拉着去的。如兰在坟前昏倒了,好歹叫醒,广坪把她架到排车上,跟娘坐一起,广垣給拉回家。张德成和梁仲山走在最后,两人在一个挡风的偏光崖子下歇脚,抽烟。张德成说:“咱也是五十多的人了,长这么大,啥事都经过,这样的大灾,头一回,得人毁了。俺九子生生给饿死了,俺亲家,说是肝炎死的,咋得的肝炎?饿的,还是饿死的。”梁仲山说:“进了冬天,死人更多了,这两天,庄这头如兰娘死,庄西头死了俩,一个老嫲嫲,一个半大小子。昨天开支部会,传达县委救灾文件。我在会上数算,咱河湾村,五八年年底是八百七十九口人,到六零年年底,成了八百零三人了,不假,死的人也有老死的,有病死的,可多数是饿死的。”张德成说:“这是实话。别说别人了,你自己家,大娘没了,两个孙子,大憨水肿病死了,红星比猴儿还瘦。李老七,瞎白烈属,老娘让抢粮队气死了,没出一年,老婆死了,丁二,反瞒产私分过去没俩月就走了。”梁仲山说:“李老七家老嫲嫲死,他家里的疼坏了,有一丝丝饭舍不得吃,顾搂老七和俩孩子,生生饿死了,丁二人老实,他叫工作队逼得交代了,二旺死了,他觉得不对人。听说他们几个人骂了誓,谁要是漏出去,就腚眼子屙血,丁二招了,心里懊悔,窝囊,还害怕,拉屎就看有血没有,后来拉肚子拉的厉害,还真就带了血,不过十几天,就完了。疯子六,罚了劳改,村里有人还眼热,说疯子六逮起来赚了,要不,他一个单杆子,在家也得饿死。”张德成说:“俺家是好的,广坪和如兰出了名的能干,还死了两口,这不如兰娘又跟上了。红莲要不是抬身走了,一家子还不知咋样了哩。”梁仲山说:“我在支部会上说,死这多人,咱当干部的有罪。吴家槐说我的话不对头,是右倾。我生气走了。”张德成说:“也出奇,吴家弟兄,连滑皮家,没死一个,吴家利老婆马如花还生了个小子。”梁仲山说:“吴家槐放风,说是亏了家才,还说家才岳父给买了些孬粮食。”张德成说:“哼,社员也不瞎,都明情,鸡不尿尿有变处。”梁仲山说:“是啊,一队广坪二旺,后来是仲木,心里有兄弟爷们儿。那俩队,队长,会计,管食堂的,家里没一个饿死的。”张德成说:“庄户人的命叫人家手里攥着,叫你活就活,不叫你活,就得死,真了不得啊。”梁仲山急忙说:“德成,末了这话,跟旁人不能说。不能乱说话,城关中心校的校长叫郑直的,认死理,大炼钢铁,他嫌弄些小毛孩不念书,提意见,给拔了白旗,我跟广坪和他一起站台子,他不服气,嗷嗷讲理,挨得更苦。头几天我听人说,向党交心,他说一大堆,又挨了,把校长撤了。”张德成说:“知道,不能啦实的。咱是草木人,憋没声的就是了。”
(2)
小九子死了没几天,二红庙林家亲戚来报丧,祥生娘死了,李桂芹让广坪用小车推着去吊丧,回家就趴了窝,起不来了。如兰人瘦得像纸扎的,走路栽逛儿,还硬撑着。六一年的春节到了,这个“年”,过得更没“年”样。好歹年过去了,苦子和胜子两个中学生过完寒假回学校,路上,苦子说,刘家婶子死,对嫂子打击太大了,你看她像变了个人,身体那么弱,精神也不行了,看她那样儿,心里忒难受了。胜子说,嫂子可别垮了,她身体要不行,咱家就麻烦了。苦子说,嫂子年轻,又要强,过些日子,会好起来的。的确,如兰是要强的,娘临终前嘱咐她,娘不行了,娘不挂你,张家是好人家,你摊了好公婆好男人,娘走了,你不能败劲,还是打起精神,该咋过还咋过。发送了娘,第三天,如兰头晕着,就扎挣着爬起来忙家里事了,可是有心没力。婆婆娘说,你干不了不能硬干,让四妮儿替你。过年了,两个妹妹在家,抢着干这干那,过了正月十五,俩妹妹回学校了,如兰觉得自己身子骨好不少了,就又忙活起来。娘说,你得悠着点,别再累着了。如兰说,我觉摸着不碍了。她不光忙自家的事,还上生产队干活。过了二月二,女劳力往地里挑粪,她挑了筐头子去干,张德成说,如兰,你行吗,如兰说,能行,觉着不撑,就少挑一趟。谁想就出事了,这天上工,刚挑头一趟,如兰挑着满满两筐牛粪上一个陡坡,两腿发颤,跌倒了,崴了脚脖子,爬不起来了,一起干活的娘们把她架回家,张广坪拉她去找邱先生,邱先生看完,说,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好养着,弄不合适,瘸巴了就苦了。如兰倒下了,张广坪说:“咱家这两年老不顺,咋这样倒霉呢。如兰弄了这么一出。”张德成说:“这混帐年月,没几家顺的。眼瞅着就坐蜡了。你娘病的起不来,如兰又这样了,咱家这一摊子事,两个病号得有人伺候,咋弄?苦子胜子这俩学生,回来一个吧。”广坪说:“两人那个迷念书,苦子高三,再几个月就考大学了,胜子也高一了,回来可惜了。再说,她们干吗?要是都不愿意,叫谁回来?不好弄。还是我黑白地干吧。”张德成看儿子一眼,摇摇头,说:“不是三天五天。把你累趴下,咱家就完了。”
星期六,两个女学生带着在学校领了舍不得吃的干粮来家,见娘和嫂子都躺在床上,两人难过得哭了,爹说:“咱家这日子,过不了了,爹没法儿了,你俩,管谁家来一个。”两个女学生都眼里汪着泪,四只眼对看看,苦子说:“爹,你别难为得慌,我大,会家务活儿,我回来。”胜子一愣神,对苦子说:“你抢吧,不跟你争。”
苦子和胜子在一个铺上睡觉,两人躺下,胜子说:“姐,咱俩非得家来一个不可?让爹和哥另想办法不行?”苦子摇摇头,说:“爹是确实没法儿了,才跟咱说的。供咱上了那么多年,爹也不愿意让咱半途而废。爹娘哥嫂够苦的了,不能再难为他们了。”胜子脸色寒寒的,眼圈发红,叹一声气,说:“没法儿了,认命吧。吹灯睡觉。”又饿又累,不过十几分钟,胜子就呼呼睡着了。苦子睏得眼皮又重又涩,像被烟熏着似的,可怎么也睡不着。今天的事说突然也不突然,她和胜子嘀咕过几回了,家里这样难,这学还上得下去吗?她们不少同学回家了。家里连着出事,她们也担心,怕自己失了学。两人都是好学生,她们痴迷上学, 不让上学了,几乎是要她们的命。她们是农村的“小妮子”。农村人没几家让小妮子上学的,爹娘信陈家三太太的话,供闺女上学。可他们毕竟是农村女孩,机关人家的女孩上学是天经地义的,农村的女孩上学是例外开恩的。村里有小闺女孩,上着上着老的就让家来喂猪放羊割草了,胜子有一回撒娇卖乖地说:“我可先说下,要是不叫我上学了,我来家啥活也不干,叫我做饭,炒菜我就使劲放盐,没好地搁辣椒,没法儿吃,推碾,我把面子轧得囫囵半块,看您咋弄?”娘哭笑不得,说:“这个妮子有多不讲理,你那是做么?”胜子说:“我就这样,你们反正不能弄死我。”如兰说:“好妹妹,你别吓唬俺了,谁敢不叫你上学了?你好生上。你上不好可赖不着别人。”胜子把上学看得多要紧,她苦子何尝不是这样?她只是不会像胜子那样,仗着爹娘疼,说那一欺二讹的话。她们像登山一样,一蹬一蹬朝上走。她们希望,自己的一辈子,不像大姐那样苦,她们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她们抖着劲,为那一天努力。苦子已经念高三,很快就要高考了,胜子也高一了,成功似乎离她们不远了,但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了。爹让她俩家来一个,她是当姐的,当然要让妹妹,胜子比她小两岁,比她娇,性子也犟,家务活儿不大会干,一时也不顶用,说不定还给老的惹气。再就是,胜子在学校里参加文娱演出,演出队里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叫周波,是县城南边黄坡村的,长得好个头,好模样,还好才分,好性格,胜子跟他偷偷恋爱了,这事传到了爹娘耳朵眼里,胜子挨了好一顿剋,不久,周波被县梆子剧团相中,他是农村孩子,家里穷,想早参加工作,又特别喜欢唱戏,很乐意。周波父亲年幼时念过私塾,识文解字,老思想,不赞成,可是周波娘疼儿子,事事依着儿子,周波父亲拧不过他母子俩,只好同意了。爹娘知道了这事,力逼胜子跟他一刀两断。爹娘都愿意听戏,也夸奖哪个演员演得好,唱得好听,可就看不起唱戏的,他们信“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是下九流,他们自己在社会最底层,可是还觉得人家“下贱”。没办法儿。胜子明面上答应了,但是和周波商量好,等胜子上出学来,两人拼命也要在一起。苦子也支持他们。如果胜子不上学了,她和周波的事也就完了,胜子会难受一辈子。为这,苦子也得抢着来家,九子饿死了,她就胜子一个妹妹了,她不忍心看着她受苦,她得成全她和周波。可是,自己真的辍学来家,也太惨了,她功课那么好,离大学只一步了,却退回来,就像抓着一根绳子爬山,眼看到山顶了,绳子断了,刹那间给摔下来,回到了原点,连原点也回不去了,如果共总不上学,她会像千千万万农村姑娘一样,长大了,爹娘给找个婆家嫁了,过日子,生孩子,穷,累,挨打,受气,大差不离的,也不会觉得多苦,因为一辈辈都如此,大家都如此。可是,她念了十几年书,就像眼前一块障眼布揭开了,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人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现在,让她走回头路,成为农村妇女中的一个,真是比死还难受。还有,她的同班同学罗立文(他爸是本校老师)长得高大,俊气,对人大度仗义,在班里当班长,班里几个女同学喜欢他,他对谁都一样,可她知道他喜欢的是她,两人虽然没明开说,可心里都有对方。苦子无数次想象过,将来跟罗立文在一起过一世,会多么幸福,如今,这梦想像个泡泡粉粉碎了。她为两人没有明确关系而庆幸,这样,他就不会太难受,而她,从此和自己喜欢的人天各一方,过不了几年,会有一个傻大黑粗的汉子成为她的男人,她觉得太可怕了,……苦子嘤嘤地,无声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胜子见苦子眼皮红肿着,盯着她看了看,眼圈有点红,但旋即扭了头,没出声。下午回学校路上,两人并着肩走,都不说话,苦子心想,是啊,这时候,说什么话?说什么好啊?说什么也没用。苦子又想,关键时候,胜子这个妮子真有主意,她有意回避她俩有一个要回家这话题,等我离开学校,她就可以安下心来,奔自己前程了。胜子,你放心地大步走吧,学业成功还有周波在前边等着你哩。进了学校,胜子问苦子:“你打算啥时候给老师说?”苦子说:“不能太慌,我在班里是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得把几个事给同学交代交代。高三摸底考试,还有两门,我想考完它,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大后天给班主任老师说。你别管了,安心学你的习。”胜子心意沉沉的样子,点点头,一溜烟走了。
一连两天,苦子忙于考试,没去找胜子,第三天上午,苦子给班主任老师递上了休学申请,准备过午带行李回家,吃了中午饭,她急急忙忙地上高一女生宿舍去找胜子,同宿舍的女生惊讶得大张着嘴,说:“你这当姐的,张广珍回家了,周波来送她,两人走了有半个小时了。”苦子脸变了色,头上冒出汗珠儿,问:“她怎么回家了?不到星期六。”班里女生七嘴八舌,说,你不知道吗,她递了退学申请,老师,俺这伙怎么劝,她都不听,走了,不上了。你们姐妹没商量吗?苦子慌了神,说:“一句两句给你们解释不清。她怎么走的?”女生们说,怎么走,就是走呗,他们又没自行车。苦子此时已经明白,她让胜子骗了。这小妮子打定主意,在家装模作样,不哼不哈,来学校抢先退学。苦子交的是休学申 请,胜子办的竟是退学,一点后路都不留,这个妮子忒胡闹了。不行,绝对不行,断不能让胜子退学,她得赶紧去追上她,叫回她来,可是胜子和周波走了半个小时了,她怎么能追得上?一个激灵,她想起来,找罗立文,让他骑他爸的自行车,带着她去追胜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胜子给拽回来。
胜子和周波两人走得很慢,他们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说到难过处,胜子哭,周波劝,走走停停。罗立文骑车带上苦子,使劲蹬,不过二十分钟,罗立文就看见胜子他们站在不远处路边一个沙堆旁说话。胜子见到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苦子,一下愣住了,支吾道:“姐,你怎么撵来了?”苦子脸通红,气哼哼地说:“我怎么撵来了?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背着我这样做?”胜子说:“我不背着你,跑你前头,能争过你吗?姐,已经这样了,你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也不让周波往前送了,你们都回县城,我自己家走。”苦子说:“你说的轻巧,我不同意。”说着,不好意思地看看罗立文和周波,说:“为俺姊妹的事,麻烦你们两个了。”又对周波说:“周波,你重情义,我谢你。为了你俩,我也得让广珍回去上学。”周波眼圈红了,说:“谢谢姐,我跟广珍说了,她回了农村,俺两人的事也不会变。”罗立文看一眼苦子,插言道:“广玥,就没别的办法了吗?你俩谁辍学都不好,这关系到人的一生,一步迈出去,就难挽回了。”苦子面带羞色,说:“俺家太困难了,确实没办法。这样吧,罗立文,麻烦你带周波回县城,我跟胜子留下,再好好说说。”周波看着胜子,很不舍,胜子说:“这样也好,周波,你跟罗立文回去吧,咱两人啥话都说了,以后的事,就看咱的命了。”说着,眼中有泪珠在滚动,胜子强忍着,不让泪水出来,罗立文看着苦子,说:“你们也得抓紧,别太晚了,回不了学校了。”又说:“周波,咱走吧,咱在这里,他姐妹俩吵架不好意思。”周波不情愿地跟着罗立文走了。胜子看着坐在罗立文车子后座上的周波远去,眼里的泪珠滚落下来,苦子也落了泪,说:“胜子,你咋回事?你比我小,再怎么说,眼前这副担子也不该你挑。”胜子说:“姐,爹还没说这事,我就打好谱了,要是家里实在没法了,我就来家,你继续上。”苦子说:“你小,家里的活儿,没怎么干过,你回去,干不了。”胜子说:“这你放心,我体格好,力气大,干活麻利,不干便罢,干就不比你差。”苦子说:“就算你能干了,可我不忍心让你辍学。我一想,就难受死了。”胜子说:“你那才没味儿哩。你怎么不想想,你都高三了,很快就高考了,我才高一,算经济账,你回家,咱们也太亏了。再说,大学那么难考,你学习扎实,功课好,考大学有把握,我心野,好玩,很可能考不上,那就亏大了。”苦子说:“你别找理由,你功课也不差,你脑子灵,不费好大劲,成绩就不孬。”胜子说:“我是小聪明,不一定有后劲,高一还凑付,高二也许就下来了,不保险。你不一样,成绩好还稳定。好姐姐,别跟我争了,快回学校吧。”苦子说:“胜子,你这样牺牲自己,我一辈子都会不安。”胜子笑着说:“听你说的什么?哪有这回事?咱是一个娘的,谁上出来都一样。”苦子说:“胜子,你就没考虑,你回了家,你跟周波的事,不更没指望了?”胜子说:“这你不用担心,周波说了,不论我在哪里,他心不变,我也想好了,偷偷学梆子戏,日后去投奔他。”苦子说:“你想的简单,爹娘能愿意?”胜子说:“没事儿,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爹娘那一套不占理,到时候,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紧着争掰了,你快回学校吧,走晚了,罗立文担心。”苦子说:“别瞎说,俺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不像你跟周波。”胜子说:“你拉倒吧,我还看不出来?为了罗立文,你也不能回家。”苦子说:“那你呢?你就不担心跟周波黄了?”胜子说:“怎么又转回去了?不说了,真黄了,说明缘分不够。我反正已经退学了,你爱回不回,你即便也退了学,我也不回去了。你看着办吧。”苦子说:“胜子,你听姐的话,回学校,我交的是休学申请,回家一年,嫂子身体好了,再回学校接着上,一样考,不过晚一年而已。”胜子说:“姐,你不想想,你休学一年,指准到时候能回学校?回不去,不就把眼看到手的大学丢了?懊悔不死?姐,你别再费话了。跟你说,你说下天来,我也不回学校了,你赶快回去,要回休学申请,安心用功,准备高考。”苦子说:“胜子,你让姐姐太难受了。”胜子说:“姐,你咋啦?怎么婆婆妈妈的?别豫磨了,回去吧。”又玩笑道:“快,听我的,向后转,起步走。”说着,又伸手推苦子,苦子没奈何,眼里带着泪,站到胜子跟前,两只手拍拍胜子两只大眼睛瞪瞪乎乎,又黄又瘦的小脸,说:“胜子,咱俩都好好记住今天,为了你,姐一辈子都加倍努力。”胜子说:“你还有完没完?别再说了,快走吧。你不走,我走了。”说着,背起脚下的行李卷儿,大步走了。苦子站着不动,看着胜子像一棵小柳树一样细溜的身子飘一样往前走,她的心隐隐作疼,她知道等着胜子的是怎样的劳作和苦辛,她似乎看到了胜子苦楚的人生路,苦子的眼泪泉水般不住地流,她呼呼地跑着,追上胜子,胜子也满脸是泪,姐妹俩哭着相拥在一起。
胜子回家几个月了,刚来家时,坡里麦苗刚返青,柳树枝稍儿才现丝丝鹅黄,现在,麦子割了,打了,坡里夏庄稼棵长多高了,春茬芋头秧盖严地皮了。生产队给上边的公粮余粮交完了,除了打麦场时社员们吃过几顿净面饭,食堂里,还是汤汤水水,瓜瓜菜菜,野草树叶,填不饱肚子。大饥荒像一片汪洋看不到岸。胜子长这么大,从能记事,家里也遇到过沟沟坎坎,有过磕磕绊绊,但总还是年吃年穿。院里屋里,炕头前,饭桌边,点滴都是爱,笑瞋皆温暖,可是胜子今次回来,家不是原先那个家了。奶奶没了,小水子送了人,小九子死了,娘病着,嫂子伤了,爹和四妮哥时时皱着眉头,为病人、伤者心焦,为家人的饭食犯愁,每个人都害怕,怕自己,自己家人饿死,恐惧像乌云一样罩在头顶,连小孩儿也没一丝活气,像旱天里晒蔫了的庄稼苗儿。胜子忍着心底的苦酸,做饭洗衣,推磨轧碾,家里家外,这屋那屋,给娘熬药,给嫂子端饭,……有时候,娘让她坐到炕沿上,用枯瘦的手扑拉她干涩的头发,摸她长茧的手,说:“妮儿,娘让你受苦了。”嫂子几回流着泪说:“胜子,嫂子不争气,对不住你了。”胜子说:“嫂子,你别自己嫌自己,要不是婶子死,你身子穰,也不会伤着。你从进张家门就疼我。咱家遇着难处了,我就该出把力。”夜深了,忙一天,坐在床前,她会想起,五八年,在学校参加勤工俭学,大炼钢铁,支援农业,宣传三面红旗,虽然累得要命,但心气多高,多么兴奋,甚至狂热,觉得自己真幸运,赶上了好时代,星期六来家,她拿了报纸,念给奶奶和爹娘听,上面各地放高产卫星的消息,一篇接一篇,记得当中最厉害的是湖北麻城,水稻亩产十三万斤,奶奶和爹娘听了不咋不咋的,爹摇头,娘说,这不是说胡话吗?哥哼一声,嘟念说,吹吧,吹掉了底儿,就完蛋了。她纳闷,怎么这些人思想这么落后,她问一直没出声的奶奶,咋想的,奶奶慢丝条理地说,妮儿,你是学生,会算账,你不算算,打这些粮食,不用说庄稼棵得多么稠,庄稼穗子得多粗多长,就说,把这大些粮食装布袋里,在一亩地里挨着摆开,得摞几层?她一下给问得接了瓜,可心里还是不服气,觉得反正大跃进形势大好,是错不了的。那些事,想起来像发生在昨天似的,两年后的今天,竟变成了眼前的情景,她连书也念不成了,别说美好前途了,连活下去都没了把握!自己那时候多么幼稚可笑啊。她翻看桌子上蒙一层灰尘的课本,想读书的时光,想曾经的少年梦,恍如隔世,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声饮泣,她不能哭出声,她不能让爹娘哥嫂知道自己心里的苦,她更常想起周波,因为家里反对他们两人好,她们爱的很难,她不怨恨爹娘,老的就这样,村里各家老的都这样,他们觉得好人家的闺女跟个唱戏的是丢人的事,张家会在全村人跟前抬不起头,他们是为你好。他们两人要慢慢等老的回心转意,他俩约定,她退学后,周波不来,她更不去,她偷偷学唱戏,到坡里,跟前有人她小声哼,跟前没人,她就嗷嗷唱,她觉得自己唱的不赖,快赶上剧团的演员了。她盼着,灾荒快些过去,嫂子脚脖子好了,她就去投奔周波,看在她来家吃苦的份上,哥嫂帮她,那时,苦子姐就是大学生了,说话会有点分量,到时候爹娘会答应她的。胜子就这样干着,苦着,盼着……
(3)
阴历五月里,正过麦,一天,吴家槐突然来了,手里还提着稀罕物—猪肉和点心,张德成觉得奇怪,忙让他坐下。原来,吴家槐的一个姑家表弟,在部队当兵,提了排长,把原先定的亲退了,一心另找个有工作的或是学生,孙寡妇跟能能和广垣说,你爹跟你哥一向跟吴家槐不对付,苦子不是要考大学了吗?想办法让他表弟找了苦子,两家成了知近的亲戚,不就两好轧一好了吗?河湾村就成了吴家跟张家的天下,你俩跟家里的疙瘩不解就开了,你们也就更得劲了。张广垣听不得这一声, 忙不迭地去吴家槐家说这事,吴家槐吃饱了饭,正剔牙,说,要说我表弟的条件,找啥样的都当当的,不过我想还是得知根知底,我也想到苦子了,你这个妹妹模样好,功课好,还安稳,找我表弟,做军官太太,不屈料,两合适。屈秀芝在一旁听了,说:“叫我说这事你想也是白想,广垣跟你走得近不假,可是,他爹和他哥心里不喜你。表弟文化了了,一个兵蛋子,提了芝麻粒点小官儿,长得不出眼,那苦子恐怕看不上他,你趁早别张这嘴,你非试试,准得吃窝脖儿(1)。”吴家槐说:“你老婆头子知道屌么,我非看看张家这门台儿有多高。”……吴家槐大大咧咧把话挑明,口气像是来做一项人事安排,张广坪听了,气得跺跺脚走了,张德成觉得一家女,百家求,人家来到门上,不答应,也不能不给面子,就说:“这得说是好事,可是新社会,讲究婚姻自主,苦子星期六来家,跟她说说,听她咋说,或行或不行,立时给你回话。不能耽误你表弟的大事。”苦子来家,爹把这事说了,苦子说,吴家槐以为他有权有势,张家女子会求之不得,可笑。你答复他,苦子说,对不起了,她在学校找对象了。爹说,姓吴的门道多,他要不信,问找的哪个,咋说?苦子说,那不用他管。又一想,说:“他非问不可,你就说,叫罗立文,中学老师的孩子,她班的班长。”苦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冲口说出这话。爹急问:“苦子,真的?不安心念书,搞对象了?”苦子脸红了,说:“没影的事儿,哄人的。”
第二天,苦子回学校,胜子送她出门,两人往村外走,苦子说,我也不拿东西,咋还送我?胜子定睛看着姐姐,说,再有个多月就高考了,这段时间你就不回来了,我会想你。说着,两眼竟涌出了泪水。苦子眼皮发热,说,这是咋啦?别价。我一考完,就回来,替你干活儿,你歇歇。胜子说:“干活儿倒不是事儿。原先你回来,我也没咋的,不知怎么了,这回心里就不是味儿,不愿离开你。”到村外桥头上,胜子问:“你跟罗立文明确了?祝贺你。好事儿,别犹豫。”苦子说,蒙人的,俺两人从没说过这事。胜子又说,吴家槐提亲,咱家拒了他。我有点担心,高考要搞政审,吴家槐在村里掌大权,他要害人就糟了。苦子说:“没事儿。咱家是贫农,家里人,主要社会关系都没政治历史问题,以前搞过几回政审了。咱俩在学校都是团员。他吴家槐咋害人?用什么理由害人?他不敢!”胜子说:“你注意点。不知怎的,来家几个月,我变得小胆了,老是怕家里会有啥祸事。”苦子说:“是这次饥荒太厉害,你见到听到大些灾难事,情绪受了影响。会好起来的。”过了桥,苦子站住,说:“好了,别往前送了,你回去吧。”胜子说:“姐,好好考,你可是替咱俩考的啊。”说着又掉了泪,苦子伸出手拍拍胜子的小脸,说:“放宽心,不会让你失望。我考上了,灾荒过去,你就再回学校,接着上。 ”胜子苦笑笑,说:“今辈子别想了,下辈子吧。”苦子说:“那不一定。”最后看着胜子,问:“让我给周波捎信吗?”胜子摇摇头,说:“不要,不无谓地去惹他,白叫他难受。”又叹声气,说:“ 这些日子,我也想过了,俺俩怕也是有缘无份。”苦子一愣,说:“不会的,别放弃,有志者事竟成。”胜子看着姐姐,说:“但愿如此吧。”苦子走了,觉得心里噎个疙瘩,怎回事?一向开朗乐呵的胜子怎么这么悲观?苦子沉重地叹口气,摇摇头,迈步朝县城走去。
苦子走后不久,大队开会,中央新的“农业六十条”下来了,食堂停办了,口粮分到户,社员的肚子得“解放”,不被人管着了。家家户户烧锅捣灶,像过日子的样了,胜子更忙了。阴历六月,连阴雨,下了快二十天,直下得沟满河平,洼地的庄稼都泡了水。这天,总算晴了,爹和哥哥都上坡里看庄稼,排积水了,胜子把让雨淋透了的柴火摊开晒上,又给娘说去河东割猪草。娘看着又黑又瘦的闺女,说:“妮儿,歇一霎吧,坡里浓泥薄蹅的,别去了,你姐今天就考完了,黑天就回来,明天你俩一块去割。”胜子说:“高考可不是玩儿的,俺姐得累坏了,回来叫她好生歇歇。”娘说:“那就叫你哥下坡捎带着割点。”胜子说,猪没得吃了,她少割点就回来,说完就走了。
胜子到了河东,很快找到一个猪草多的地窝,蹲下就割,个多钟头,草筐就快满了,她直起身,掀起褂襟擦擦一脸的汗,看看太阳,快晌午了,她又割一阵,把筐装满,背起来往家走,不多会儿来到清水河边,见河里水涨了不少,眼看要漫过河岸了,她急急忙忙上了桥,才走到桥当央,见河水猛然间发了狂一般,浪头有半人高,泛着灰白的泡沫,呼啸着,奔腾而来,刹那间,大水就冲上了桥面,吓慌了的胜子,另一个割草的女娃桂莲,还有个叫罗锅子的的老头儿,被大水冲得腿迈不动,脚站不住,挣扎两下,片刻就给大水冲倒,胜子凄惨地狂叫一声“娘啊,胜子走了”,喊声响在河水上空,像羊羔离开母羊时的嘶鸣,转瞬就消失了。眨眼间,三个人被大水冲出了桥面,他们在激流中上下翻沉,像狂风中的枯树叶,不一霎,就没了踪影。刚过桥的几个人呆看着桥面,吓得脸没了人色,愣了一般,很快醒悟过来,发疯般朝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快上河救人啊,胜子,桂莲,罗锅子叫大水冲走了……”
高考最后一天。头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苦子没睡好,进考场,觉得心绪不宁,好歹收起心来,考完了,向班主任老师匆匆道个别,回宿舍,捆好行李,急急往校外走,刚到校门口,就看见了本家的柱子哥,苦子一惊,问柱子哥怎么来了,柱子接过苦子身上的行李自己背上,说:“大娘叫我来接你。考完了?考得不孬?”苦子说:“感觉还可以。”又问:“怎么四妮哥不来,还让你跑一趟。”柱子说:“四妮哥有事出门了。”苦子说:“那胜子来也行哎。”柱子一脸哭相,支吾道:“胜子来不了了。”苦子急问:“胜子咋了?病了?厉害吗?”柱子哭了,说:“苦子,大娘不叫我给你说,我忍不住,我说了,你得撑住了。”苦子急死了,说:“柱子哥,你快说,胜子咋的了?”柱子说:“胜子她……她下坡割草,回家走到桥上,正遇上大水,冲走了,四妮哥还有一伙子人找去了。”苦子听了,一下傻了一样,说:“不可能,柱子哥,你吓唬我的。”柱子说:“不哄你,真的,一堆冲走的还有俩。”苦子哇地哭出了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晕倒了,柱子吓慌了,好一阵才叫醒她,苦子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会那么大的水?以前也连阴过,从没这样啊。”柱子说:“听人说,是五八年梁仲山和四妮哥带着俺这伙修的那个东风水库大坝决口了,库里的水一下下来了,淹死了不少人。他娘的,修这个水库,就不吉利,死一些人,修得急慌,这不,头两年雨水小,撑过来了,今年雨水大,完蛋了。”苦子叹口气,说:“嫂子她爹死在水库上,胜子,又让这水库夺了命。”苦子想起,个多月前她回家,胜子送她的情景,胜子对她的不舍,说的那些话,像是有什么预感,那竟是她姐妹的永诀,苦子的心像被刀子搅着一般,哭喊道:“胜子,好妹妹,你疼死姐了,你是替姐死的啊。”
几天后,张广坪一档子人才在七八里路外一个沟汊子里找到胜子的尸首,已经有味儿了,当天就装进一口刚打的小棺材里,埋到了爷爷奶奶坟前。饥荒两年半,村里死的人多,人们已变得麻木,拿着死人不当回事儿了,可胜子的死,还是惊动了村里好些人,张家是好人家,胜子是庄里少有的好闺女,又是这样死的,忒疼人了。苦子原打算丧事过去后,上趟县城,把胜子的事告诉周波,谁想发丧那天,周波竟来了,苦子和广玳两人带着他去见了爹娘。娘见了跟前这么好个小伙,哭得上不来气,爹满脸眼泪鼻涕,握着周波的手,嘶声说:“爹不该,让胜子委屈着心走了,爹对不住你俩,爹老顽固,混蛋啊。”周波哭道:“大爷大娘别这样自责,是我命不好,担不住胜子,是俺俩有缘无份。俺两人都没怨过二老。”苦子劝周波不要上林了,免得让村里人指指点点,周波趴到胜子棺材上,哭了好一阵,广玳、广坪和苦子在一旁劝,周波住了声,又弯下腰对着棺材鞠三个躬,流着泪离开了张家,苦子送他,两人来到清水河桥上,洪水已经退了,周波和苦子对着浑黄的河水,站了许久,周波步履沉重地过了桥,走了。苦子看着他走远,想,他会哭一路。
送葬的人们看到,张广培跟在张广坪后头,好久没见,细长的个子,因为瘦,显得更高了,像打枣竿子,晃晃悠悠,还不到三十,头发已经花白,脸面搐搐巴巴,铁锈色,就两只眼还像原先那样有神。人们说,这孩子受老罪了,念那么些书,白瞎了,心强强不过命。从林上回来,广坪、苦子和广培一起走。广培说:“在劳教所,俺娘给我写信,就说胜子不念书了,怎想到她会遭这难?太疼人了。天不公。”苦子说:“她怕耽误我考大学,抢着来家,竟把命送了。我老觉得这太残酷了,我都怀疑人生了。”广培说:“可不行,你才参加了高考,上了大学,会有好前途。不能灰心。”苦子点点头,稍停,又问:“广培哥,你这就没事儿了吧?”广培说:“哪会没事儿?劳教结束了,不结束也不行了,没饭吃,饿死人了。开除回家,还带着右派帽子,接受改造。据说,右派不管制,有公民权,也没啥意义。”广坪说:“够苦的。”广培说:“还不算最苦,对咱带姐稀好的颜华老师运动中就自杀了,跟我有牵连的方正老师开除回老家了,他在劳教所得了肝炎,够呛能保住命。”广坪说:“在外边也不好混,家来也好,帮俺婶子过荒年。”广培说:“俺娘说了,我遭了事,大娘大爷,你跟嫂子老帮她。”广坪说:“这年月,自己顾不了自己了,也就帮她干点活儿。听婶子说,淑媛帮了不少。真是难得。”广培说:“是啊,多亏了她,我恨自己无以为报啊。”广坪说:“淑媛也不指望你回报。她就是这么个心,你就别多想了。”到家门口了,广培说:“让大爷大娘歇歇,我明后天再过来看他们。”
(4)
苦子苦苦盼着的高考结果出来了,她考分很高,可是落榜了。原因正是胜子担心的,政审出了叉子。学校来政审,大队党支部按规定,跟她和胜子入团时一样出了材料,但是过后,吴家槐暗中让滑皮送了补充材料。里面说,苦子的舅老爷是被枪决的历史反革命,他们全家跟“该犯”划不清界限,还说,苦子“之兄”张广坪一直思想落后,对抗统购统销,拉牛退社,大跃进被拔“白旗”,当队长瞒产私分,他们“兄妹情深”,等等一大拖落(2)。学校接到这份材料,给苦子下了“不宜录取”的政审结论,有了这四个字,哪怕考全国第一,也没一个大学会要。苦子难过得要死要活,爹急得满院子转圈,娘心口疼得翻打滚,广坪恨得咬牙切齿。广垣在家里埋怨,苦子放着好不好,自找的,能能说,你们张家的人是另一路,谁也不跟你们张家正派,这下摔了个苦的。孙寡妇说,管咋说,这吴家槐也忒狠了点,干事儿不留一丝后路。你俩也得离他远些,用了急,他真害人。广垣和能能偷偷喳咕,老嫲嫲说得轻巧,离吴家槐远些,不知道吴家槐是啥人,当啥官,离了他能行吗?晚上,广培来安慰大爷大娘和苦子,张德成说,人倒了运,就别想好。张广坪说,什么倒运,就是摊上坏干部了,转脸对广培说:“都说旧社会老百姓苦,叫老辈人说说,旧社会,谁受过这样的欺压?”广培说:“广坪哥,别说这种话。”广垣说:“四妮哥就这样,还嫌挨得少?”广坪说:“你滚旁边去。”
个多月后,广玳带着孩子来给胜子上“五七”坟,晚上住下,跟娘啦呱,说这两年大灾,俺家好时气,靠她奶奶求人弄点处理粮,大人孩子没饿死,算不孬。秀丽长大了,打小受气吃屈,我得煞住眼,看准了,给孩子找个好婆家,可别再跟我似的,嫁瞎了,一辈子苦。娘说,你出嫁这么些年了,客都死了,孩子这么大了,不说嫁瞎了这样的话。广玳说,你和俺爹多咱都是这老套话,我可不学您,这样对俺秀丽。
1.吃窝脖,即被坚拒。2.拖落,内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