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三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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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食堂散了伙,秋季社员口粮多分了点儿,人们虽说只能吃个“水饱”,“菜饱”,半饥半饱,可到底是将就着饿不死了,社员们皱皱巴巴的脸开了折。这些人很容易知足。从入社往这,他们早就没了像自己种地时那样吃饱喝足的念想,也久已习惯了一年糠菜半年粮的吃食。三年大饥荒,他们尝到了挨饿,顿顿挨饿,天天挨饿,常年论月挨饿那提不的说不出的滋味儿,那不是人受的罪,他们都受过来了。饥荒中,他们像绵羊一样顺从,只要还爬得动,他们仍像牛一样出工,他们不偷不抢,也不敢出去逃荒要饭,只在家中死坐死捱,活着的是命大,死了的是被阎王爷点着名了,他们的感情差不多都麻木了。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能忍受。他们谁也不怪,谁也不怨,谁也不恨,他们见了那些头几年带着他们,赶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灾荒的干部,还是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听喝,那帮人这些年说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办的瞎瞎的,他们啥时候都有理,咋着都有理,就是错了,也错的有理,说起来还是呱呱的。庄稼人多咱也弄不懂他们那套把戏。就连“坠爷”李老七也没心劲跟那帮人“坠”了。总算熬过来了,死了的不说了,庄稼人的命本来就不值么,活着的还是得过自家的日子。这三年,村里发丧的多,娶媳妇的几乎没有。这以后,婚嫁慢慢多了起来。娶媳嫁女,是庄户人最大的事,在枯燥的,没点热闹气儿的日子里,是人们最热看的“景儿”,最能牵动人的心,因为各不相同的婚嫁故事里,有喜庆,也有悲伤,有的平平常常,有的几乎是怪事奇闻。

大饥荒不到一年,张德成家大闺女广玳外头的郑玉民就长水肿死了。撇下广玳跟婆婆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好苦情。大孩子是闺女,叫秀丽,上学上到高小,功课不孬,奶奶说妮子是赔钱货,念些书没用,不让念了。秀丽常来河湾走姥娘家,好身量,好模样,好脾性,还好活道。村里人说,虽说广玳嫁到郑家,遭了不少罪,可有秀丽这么好个闺女,日后找个好婆家,带哥儿会“先苦后甜”。谁料到,这样的好姑娘,竟阴差阳错,嫁了个三十大几,还眼斜嘴歪的瘸巴腿,叫曹家荣,啥也不为,就因为他爹现当着城关粮所的所长。

一个城关粮所的所长,在庄户人的眼里,是很大,很“撑劲”的官儿。别的不说,人家手里有粮食,在饥荒年月,这可了不得。这不,眼瞅着曹所长那副模样的儿娶了秀丽那么好的女娃。好汉没好妻,赖汉娶花枝,你不服不行,就这世道。戏台上演的官家“衙内”强娶民女,那衙内虽多是白鼻梁的小丑儿,但毕竟还好胳膊好腿,没长成曹家荣那样,可知当下一个粮所所长的厉害。但是人们总在为张家外甥女心里不平,也纳闷,那曹所长是吃“皇粮”的,郑寡妇不过是城关镇一介村民,八竿子拨拉不着的,怎么就曲里拐弯,轧伙到一起了呢。原来里边门里有门,道里有道,亲事是在县城作成的,可是根儿却在河湾村,开头儿竟是张家拐着弯儿的亲戚宋小宝一句话。这宋小宝头几年跟张广垣折腾着开油坊,倒腾花生,黄豆,认识了城关粮所的曹所长,六零年过了年,宋小宝来河湾,给他姑孙寡妇拜年。宋小宝说,这年月,能靠上城关粮所的曹所长,就饿不死,别说别的,他经手处理的变质粮,库底粮,给批个条子,就吃一盼子。孙寡妇说,你找找他不行?孙小宝说,几年前打过交道,咱一个平头百姓,人家早把咱忘了,我也去找过,白搭,理不着。又感叹说,人啊,不能事事都如意,这曹所长前边几个闺女,都出嫁了,你们村的吴家才找的老婆就是曹所长的闺女。他就一个儿,三十大多了,到这找不上老婆。让你再撑劲,没跟的。为么?那黄子模样子忒难看,还瘸着腿。孙寡妇说,虚火,反正是个人,也不是毛猴子,能多难看?宋小宝说,多难看?人说,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得拿把棍子。孙寡妇说,越说越没则儿了,那不成鬼了?宋小宝“哼”一声,说,比鬼强不了哪里去。你是没见过,见了,走黑路,寻思他那样,准得害怕。宋小宝是顺嘴一说,宋小宝走了,孙寡妇倒动起了心思。这娘们儿自来喜好保媒拉纤,摆在眼前的是曹所长家的亲事,更是非同小可,几乎是人命关天。做成这事,巴结上曹所长,她们这个小家几口人就饿不死了。孙寡妇拿定主意,还是老路子:“啃熟”。她偷偷把曹所长家瘸腿儿的事说给能能听,又说,你大姑子姐家老少两个寡妇,拉着俩孩子,这年月怎撑得过去?要是把秀丽给曹所长的儿说说,一家子就有救了,咱也借机靠上这曹所长,沾点光,糊弄着大人孩子别饿死。那曹所长是吴家才的丈人爹,你们把这想法儿给吴家“透透”。能能说,俺娘你可真是想说媒想疯了,上回你出点子,叫吴家槐的表弟找苦子,没弄成,吴家槐不出气,给苦子出了黑材料,害得苦子落了榜,张家跟吴家没成亲戚,又新结了仇。你这又打张家的主意。你想想有门儿吗?别胡寻思了,准能靠上曹所长?别逮不着狐狸惹一身臊。我也听说了,曹所长的儿长得没个人样,还年纪大,秀丽那么好个闺女,将不够十八,弄这事,忒没人味儿了。孙寡妇说:“你少给我充正经,我出点子,还不是为你们好?广垣跟自己的爹和哥不对付,吴家槐不是你们的靠山吗?庄稼人谁不洑上水?眼下人都要饿死了,你们没听说外乡有吃人肉的?这年月,还论什么人味儿不人味儿?广垣没广坪那本事,你比如兰更白搭。咋弄?扎上脖儿等死?就得见逢儿就钻,有枣无枣打一杆儿。”能能让娘一阵子说转转了,当晚就跟广垣说了,她寻思广垣得跳圈儿,不答应,没想到他听了,直拍屁股,说是大好事,秀丽找对象,找谁不行?丑俊有什么?一家人先饿不死要紧,就是秀丽个人,也得先活命要紧,饿死了,什么人也找不成。这事真成了,咱指定能沾上光。人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该豁上就得豁上。张广垣热得裤套样,忙不迭地跑去跟吴家槐说了。张广垣走了,吴家槐说,张广垣对我真是忠心耿耿,啥事都想帮一把。屈秀芝说,我就纳闷了,张德成怎么养了广垣这么个儿?莫不是上了孙寡妇家,叫能能娘俩给挑唆的?这是啥主意?为了曹所长手里那点烂粮食,就把他亲外甥女往火坑里撂?吴家槐骂道:“你这女人真邪门儿,啥时候,也是胳膊肘子往外拐。”吴家槐大儿子小东嘟囔说,俺娘是心眼好。吴家槐哼一声,说,你小子知道什么?心眼好?心眼好有屁用?

吴家这边,吴家槐把这主意给吴家才说了,吴家才老婆曹家珍迭忙去给爸妈送了信儿,曹所长老婆和她儿曹家荣得为上郑家门口转游大会子,看见了郑家人,特别是看见了秀丽,曹家荣立马迷上了,力逼他娘赶紧找人提媒。那边孙寡妇大上一步,跑到县城,打听着去了曹所长家,自报家门,是郑秀丽娘舅的岳母,听说所长公子年纪不算小了,尚未婚配,想到自家亲戚家闺女秀丽,觉得相配,愿帮忙撮合。还说这主意是她让女婿跟吴家说的。曹所长老婆十分高兴,急忙杀鸡待客,孙寡妇狼吞虎咽,吃得脸红脖子粗,满头的汗,酒足饭饱,又嘁嘁喳喳给曹所长老婆出主意,你家公子跟别人不大一样,这事不能急了,心急喝不得热粘粥,须得如此这般,见机行事。

这以后,曹所长老婆在集上“碰巧”遇见了郑寡妇,两人越啦越热乎,所长老婆对郑寡妇一家十分“同情”,很快就让郑寡妇去她家拿粮库的“处理粮”,郑寡妇觉得喜从天降,可是,手里没一丝钱,这可咋好?所长老婆说,咱姊妹认识,是“轧缘(1)”,提钱就远了,郑寡妇觉得蒙情不过,好说歹说,所长老婆把粮食按市价算成钱,写了欠条,郑寡妇按了手印。郑家有粮吃了,郑寡妇腰板挺得更直了,说话口气更冲了,广玳、秀丽娘们觉得老嫲嫲有两下子,一家人饿不死了,对老太太更是时时敬着,事事顺着。秀丽跟娘说,所长老婆给些粮食,咱家吃上饭了,可是姥娘家的人还饿着,又不断遭难,舅和妗子以前帮咱那么多,咱也帮帮俺舅吧。广玳说,你奶奶准不愿意,秀丽说,知道她不愿意,不让她知道。广玳害怕,说,要是露了馅,就要了命。秀丽说,你甭管,我自己偷偷弄,出事儿是我的。秀丽真地偷偷弄了十来斤招虫的玉米给在中学念书的苦子姨送了去,让她带回家。奶奶也没发觉。过了些日子,苦子已经下学了,秀丽又弄了十来斤发霉的地瓜干,想藏到大门外柴火垛里,准备哪天给姥娘家送去,谁知让奶奶抓了“现行”,老嫲嫲大闹,广玳和秀丽下跪磕头 才罢休。

说话到六二年春天了。所长老婆在集上装成无意中见到了秀丽,故作惊喜的样子,说:“郑妹子,你说有个孙女,我还当是小孩子,没曾想是这么大闺女了,你这孙女好,真让人喜。姐有句话不知能说不?”郑寡妇说:“咱姊妹谁跟谁?有啥话,姐尽管说。”所长老婆说:“俺两口子就一个儿,叫曹家荣,不小了,还没找着合适的对象,咱两家来个爱好作亲,行不?”郑寡妇一时不知怎样回应,没嘟念出啥话,所长老婆又说:“咱明人不做暗事,丑话说到前头,俺那小子年纪比你孙女大,模样长得不咋的,腿多少有点拐拉。”郑寡妇觉得脑袋被“噹”的声敲了一下,心里扑腾一沉, 嗷,原来曹家帮俺,是冲着秀丽来的,这一手够阴,够黑。如今,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软,没法回脖儿了。郑寡妇支支吾吾地说,哪天我先看一眼你家孩子,行不?曹所长老婆很畅快地说,这也不是能藏着掖着的事,丑媳妇见公婆,丑女婿也得见岳奶奶。几天后,所长老婆让郑寡妇相看了自己儿子,郑寡妇见了曹家公子,吓了一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想,活这个岁数,见过丑的,没见过丑成这样的,不是难看,是吓人。这小子长个扁瓜头,像豆腐郎敲的梆子,脸歪七扭八,脑袋立立楞楞,脖子扭别着,最出奇的是他的眼,他看人,脸不对着你,倒把头向左上方扭,两眼也朝那用劲瞅,原来他就那样看你哩。他转脸扭脖,是眼睛在“吊线”,像细木匠做家具,眯了眼放墨线,不过木匠是面朝前,眼瞄着木料,他却是歪着脸,斜着眼,拐着弯瞅。小子腿瘸得厉害,左腿迈开,右腿伸出去,划一个大圈儿,才落到地上,每走一步,左脚都重重地点在地上,像打夯,身子一耸一耸,人在旁边看着都觉着累。郑寡妇暗想,这曹所长两口子咋有这么个儿?这样的在人堆里是少有的稀罕物,能生养这样的,也算个“本事”。所长老婆问,妹子,看了孩子,心里咋想?郑寡妇稍一二思,试试量量地说:“啦实的,孩子长相是次了点儿。我真不知道咋给儿媳妇和孙女子说,你容我回去想想,再给你回话,行不?”曹所长老婆听郑寡妇的话音,对亲事不情愿,顿时心里不爽,脸色变得难看,说:“也难怪,人说过河拆桥,翻脸无情,是常有的事。现今,生产队里食堂撤了,各家分口粮了,有饭吃了,没粮库这点处理粮也饿不死了,可是,这些日子你家吃的粮食真不老少,河湾的,你孙女娘舅也没少弄,连他表哥宋小宝也偎上来,死皮赖脸地要,都打的欠条,你回家凑凑钱给我送家去呗,河湾的,宋小宝的你也替他们拿上。张广垣他丈母娘许的,秀丽的事,包她身上。”郑寡妇浑身出了凉汗,俺的亲娘祖奶奶,这弯儿拐的,多蹊跷,多花哨。秀丽她娘舅,她娘舅的丈母娘那个有名的破鞋娘们儿,还有她娘舅丈母娘的娘家侄儿宋小宝,全像苍蝇闻着腥味儿,齐搭乎地,忽闪着翅儿往这钻,瞅的是所长手里的救命粮,赌的是我老婆子的孙女秀丽。这些人就像逮家雀子的,黑着心支上网子,俺孙女秀丽就是他们要抓的家雀子!可怜秀丽不知道哪里的事儿,时不时地念叨她奶奶有办法儿,感念曹奶奶心肠好。她哪知道,从一起根儿全是冲她来的,她混账奶奶上了圈套,乖乖地帮人家张了网子逮自己孙女。郑寡妇心里想,是不假,我老婆子偏心眼,疼孙子,不疼孙女,可是,再咋说,秀丽也是她老郑家的骨血,是她看着长大的。孙女长大了,出落成好个俊闺女,可惜是生在穷门小户,要是公家人的孩子,我敢说,全县城没能比的。曹家那鬼样子的黄子,多大岁数了没人跟,趁着荒年,凭着几百斤糗烂粮食,来换俺孙女去当媳妇。瞧这算盘打的多精。真要作这亲,可就苦了俺孩子了。郑寡妇淌眼泪了,说:“俺那孙女虚岁才强强的十八,按公家规定还不够结婚年龄,别耽误着你家孩子。再说,你家孩子跟俺孙女差的岁数忒多了些,不是多般配,还是找个更合适的吧。欠你家的粮食钱,俺砸锅卖铁,借账拉窟窿也 还你。”所长老婆本想发作,想起不知啥时听的一句老话“小不忍乱大谋”,就脸上堆着笑,说:“妹子,我说的这事儿,也不是立马就办,得慢慢合计。你不多情愿,我也不怪意。将心比心,谁也不愿意自己孙女跟个有材坏的。放到谁身上都一样。咱长盼里商量。可是反过来想想,人怎着都是一辈子,你这孙女,要是能想开了,就不说前一段儿俺帮你家这点情分,就说往后,她个人受些屈,你家孤儿寡母从此有了靠山,不是大好事一桩?”郑寡妇不吭声,所长老婆又说,那一沓子粮食钱条子,你说砸锅卖铁也还,我觉着悬。我去过你家,砸锅卖铁,也就是说到嘴上,吃食堂吃的,谁家有多余的锅?你想砸锅也没得砸,把你那家里东西全折变了,怕是也归不上那些欠条。我也不是拿那些条子逼你,是实话实说。要成了亲,粮食钱自然一笔勾销,不成亲,不还账,你也知道过不去,可是,你拿啥还?别说你,就是那张广垣,宋小宝,也个个是穷光蛋,一时半时也够他们还的。这事你再琢磨琢磨,掂量掂量,想想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点道理。过几天咱再碰头。

郑寡妇来家,想把曹家逼婚的事给广玳说,试量了几回,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事忒荒唐。郑寡妇想,她要是做主,应下这事,死了都不能埋进郑家林,到了阴曹地府,没法见秀丽她爷爷,秀丽她爹。可是她们欠了曹家那么多钱,张广垣 、宋小宝该的钱也借着秀丽这由头,所长老婆也问她要。姓曹的娘们看准了,她郑老婆子还不起。人说,一块钱难死英雄好汉,她是啥?比起英雄好汉,连个屁都不是,更别说,不是一块钱,是几百块钱,把她的油榨干了,也不值那些钱。三年大饥荒,郑寡妇怕饿死,认识了曹娘们儿,吃了处理粮,没饿死,现在想来,还不如饿死的好,不作今天这样的难。到了今日,除死没旁的法儿了。郑婆子快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少亡”了,欠条是她按的手印,自己死了,曹娘们儿能上门来找广玳娘仨的事?她不怕上级找她男人的毛病?走了吧,去找秀丽她爷爷吧。广玳,秀丽,常福,奶奶走了,奶奶不是脾气,可奶奶到末了,还是心疼秀丽,不忍心害她,你们别怪奶奶了。……

秀丽下坡割草来家,娘出工没回来,常福还没放学。大门开着,奶奶上曹所长家去回来了。秀丽放下草筐,见堂屋们关着,秀丽想,天热了,奶奶关门做么,她走到堂屋门口,说:“奶奶,你回来了?”没人应声,秀丽想,奶奶怎着了?她推屋门,竟从里头插着,推不开,秀丽慌了,一边急喊“奶奶”,见屋门下的闸板没上,慌忙从闸板下钻进屋,抬起身子,吓坏了,屋梁上挂着一个木头钩子,是挂篮子放吃头的,奶奶在那钩子上,系了个布条子套,一双小脚站在杌子上,正翘着脚尖哆哆嗦嗦地把脖子往绳套里伸,秀丽狂喊“奶奶,你干么啊?”上前把奶奶抱住,郑婆子一下瘫软了身子,杌子歪了,祖孙俩一起跌倒在屋当面。

秀丽把奶奶架到床上,哭道:“奶奶,灾荒过去了,不吃食堂了,咱不吃粮库的处理粮也饿不死了,奶奶你咋这样?俺娘惹你生气了?”奶奶哭着说:“秀丽,不是跟你娘怄气。秀丽,你不该救奶奶,咱家遇着过不去的坎了,奶奶撑不住,活不了了。”秀丽说:“奶奶,怎么着也不能死啊。奶奶,到底什么事啊?”奶奶说:“丽,你小孩子,别问了……”

娘放工刚到家,秀丽急急跟娘说,奶奶上吊,她赶上,救下了,问她为啥,嫌我是小孩子,不肯说。广玳忙到婆婆床前,说,我哪做的不对,娘说了我改,求娘千万别这样。婆婆说,不是生你的气,你是好媳妇,多少年来,没你爹了,我心里焦,拿你撒气。这回更没你的么,是咱叫人家捏住,过不去这一关了。今儿秀丽救了我。这事完不了,娘还是活不成。广玳想,婆婆去曹家,回来就出了这事,就问:“是曹家逼着还粮食钱?那也不至于逼死人吧?”婆婆说:“光要钱倒好了。”婆婆愣一霎,说:“好了,先别问了,你忙你的去,到夜里,孩子睡了,跟你细说。”

当晚,婆婆把事情一条一绺,前前后后,曲曲弯弯都给广玳说了,临了说,从一起根儿,这档子人就打秀丽的主意,咱蒙在鼓里,饥荒过去,人家把底儿亮出来了,咱让人家逼到墙角儿里了。实话说,曹家是救了咱,可不是发善心,是要诓个媳妇。欠的钱,连孙寡妇那边的,不是个小数,弄死咱,也还不上。曹家那小子,要是大差不离,我也就应了,吃人家嘴短。可那黄子忒不行了,让秀丽跟他,是作践咱的孩子。我当奶奶的狠不起这心来。我是没法儿了,你要不就上她姥娘家,看看能帮着想想法儿不?广玳一下怔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头晕,说不出话,婆婆没法儿,她更没法儿。她们没钱还账,她怕人家逼债,她还怕婆婆寻了短见,她落下罪名。她也不能去找娘家。娘家这两年也山穷水尽了,奶奶死了,娘病着,三个妹妹,饿死一个,大水冲走一个,一个上学的叫人暗里使坏,没考出去。广坪想帮,他也没法儿,他自己的孩子都送给人家一个,广垣是坑人货。咋办?实在没辙,只能逮着秀丽倒霉了。秀丽打小就是受气包,她是妮子,爹,奶奶都不喜。下力是她,吃头儿没她的,正上着学,硬不叫上了。长大了,再跟个这样的女婿,一辈子苦到底了。奶奶狠不起这心来,她当娘的就狠起心来了吗?可是不这样,又有啥法儿呢。广玳说:“娘,河湾那边也没法帮咱,没别的法儿,我跟秀丽说说试试吧。”

奶奶上吊,差点死了。头些天,秀丽在集上见过曹所长老婆,使劲地看她,那眼光恨不得把她给吃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她也听说曹家有个老大不小的材坏儿,她隐隐约约地觉出来曹家在瞅乎她,她吓得要命,常福虽然才十来岁,可听说奶奶差点吊死,很害怕,奶奶跟娘在堂屋说话,姐弟俩站在窗户跟前偷偷听,娘开门了,姐弟俩哧溜跑回娘的屋。秀丽趴在桌子上哭,常福在一旁掉眼泪,广玳也忍不住哭了,说:“秀丽,你是大人了,咱家这事你也懂得了,娘但凡有一丝办法,也舍不得让你上曹家去。”常福说:“怎么,让俺姐上曹家去,干啥?”娘说:“你小,不懂得。曹所长有个儿,相中你姐了,要娶她。”常福说:“那好啊,曹所长家吃国库粮,俺姐跟了那人,我就有吃国库粮的姐夫了。”秀丽抬起头,说:“常福,你少胡说八道。”常福不吭声了。娘说:“常福,你小小孩子,不知大人的苦。曹家儿子是个材坏。”常福说:“无怪俺姐哭,材坏?咱不愿意,不跟他就是了。”娘说:“咱该人家钱,不跟不行啊。”常福说:“娘,别叫俺姐去,我不上学了,割草,卖钱,还曹家账。”娘说:“傻儿,顶不了用啊。”秀丽站起来,擦擦眼泪,说:“常福说的是不顶用。咱郑家就我顶用。我先说下,你们爱答应不答应,答应了也白答应,除非他们来抬个死的。”说完,“噔噔”几步回自己屋了。

饥荒中,张德成一家祸事不断溜,总算撑过来了。六一年秋季,口粮分的多了点,自留地和院子里的开荒地收成不孬,家里日子翘头儿了,如兰伤好了,李桂芹的病见轻,能起来走动了。头天晚上,李桂芹跟张德成念叨,带哥儿娘仨有日子没来了,怪想的。张德成说,咱娘到死挂牵她娘们儿,咱也担着心,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亲家母轧伙上粮所所长老婆,弄些处理粮,大人孩子活过来了,秀丽还偷偷着给咱送粮食。灾荒过去了,不用挂他们。你想他们,我找进城的给带哥儿捎信。

第二天,张家人正吃早饭,秀丽来了,一脸的汗,喊姥爷姥娘舅妗子,如兰忙给她盛饭,李桂芹说:“昨黑夜我还给你姥爷说想你娘们儿,秀丽就来了。”如兰说:“秀丽好孩子,知道姥娘想她了,就来看姥娘了。”秀丽坐到姥娘跟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强忍着泪,咬着嘴唇,不说话,盛上饭,也不吃,李桂芹说:“丽,咋着了?哪不好受?”秀丽一下扑到姥娘怀里,哭着说:“姥娘救我。”姥爷、大舅都放下饭碗,苦子,如兰蹲到秀丽身边,小河、小水也偎过来,苦子说:“秀丽,别哭,说说是啥事。”

秀丽把事说了。张德成跟广坪说,咱为他们吃上处理粮高兴,哪想到后头是这个,这事麻烦了。广坪说,要是在早,咱帮俺姐把粮食钱还了,曹家就没话说了,可现今咱没处弄这钱啊。张德成说,不是个小数,头拱地也弄不出来。李桂芹把秀丽揽在怀里,看着张德成和广坪,说:“这可咋弄哎?秀丽真就得跟那个材坏种?孩子不苦死了吗?”张德成蹲到地上不住地摇晃脑袋,张广坪跺脚,如兰陪着婆婆掉泪,苦子说:“我上县城去找曹家,问他们是要把秀丽逼成白毛女吗?”张德成说:“苦子,别说这话,管咋说,人家救过你姐一家的命。论起说来,人家是要跟咱结亲,不是为仇。咱相不中,跟人家好说,不能啦别的。”广坪说:“可是,咱不应亲事,人家就要钱,咱又弄不着钱,这不就死逼着秀丽跟那个瘸巴吗?”张德成说:“是让人家逼到这步了。”张广坪气哼哼地说:“这就是小五妮儿还有他那个混帐丈母娘作作的好事,弄了半天,他们还有那个宋小宝都在里头图了粮食,小五妮儿还扒瞎话,说是吴家槐托人给走后门弄了些粮食。什么玩意儿。哪天我非收拾他一顿不可。”如兰说:“别充你有本事的,五妮儿有错,自有爹娘教训他,兄弟分家各过各的日子,你凭啥收拾他?”张广坪说:“我啥也不凭,我就问他干的是人事不?”李桂芹说:“四妮,五妮是不该。可他也是饿急了,他又无能,死逼着想这歪点子。孬好不说,他那边大人孩子都没饿死,咱就饶他这回。”张广坪不吱声了。

秀丽不哭了,也不再说话。她明白了,姥娘家也救不了她。如兰和苦子劝着,吃了几口饭,站起来,说:“姥娘,我来没给俺娘说,她得挂着我,我赶紧回去。曹家的事,看看再说。俺娘这辈子很苦,很可怜,她拉扒我长这么大,不容易,俺兄弟还小,我不能把俺娘逼死。……这许是我的命……您都不用挂着我,我不会出不该出的事。我走了。”

苦子送秀丽回县城,娘俩一路说一路哭,快到县城,却见广玳迎头走来。苦子说,这事,咱爹娘,四妮哥和嫂子都难受,可家里忒空了,干着急。广玳说,我起来,不见秀丽,猜她上河湾了。我知道咱家也没办法儿。我老在想,哪如饿死素净,俺秀丽也没这倒霉事。这些年,如果不是为这俩孩子,咱张家早没小带这个闺女了。哪想到,秀丽大了,比我命还苦。姐是真走投无路了。秀丽说:“娘,你别说这些了,白让俺姨难受。出这事,也不奇怪,天上没有掉么吃的,曹家没想头,哪会这么好心眼?奶奶上人家当,也是怕一家人饿死,她差点吊死,眼见得还心疼孙女,为了奶奶,更为了娘和俺兄弟常福,我豁出去了,曹家那个材坏货,就是只狼,我也去喂他。常福功课好,以后上出学来,不像俺爹那样窝囊,咱家就不受欺负了,娘也就熬出来了。”

 

郑家答应了婚事,曹家喜出望外,急赶急地要迎亲。秀丽不够年龄,曹所长让女婿吴家才“走后门”给办了结婚证。办喜事,张家就广垣来了,吴家来一大帮,曹所长和吴家槐吆三喝四,喝得痛快,曹所长舌头不会打弯儿了,哏哏哧哧地说:“家槐,你叔官儿不大,可是,管的事儿厉害……这不……不过千把斤土垃粮食,新媳妇就娶家来了……”吴家槐脸像大红布,摇头晃脑地说:“那是,那是,毛主席说,民以食为天。管粮食,还得了?”吴家才皱着眉头,对吴家槐说:“大哥,行了,喝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又跟所长说:“爹,你忙活得累了,去歇着吧。”

张广垣陪着吴家槐回河湾村,又送他回家,吴家槐一边喝茶,一边说:“曹所长的儿子真就娶了秀丽,这门亲好。今天喜事办得好。酒也喝得好。好,好,好。”张广垣说:“曹家这边是好了,俺外甥闺女苦了,我在俺家,在俺姐跟前不是人了。”屈秀芝站在屋门口,说:“你们这伙子本来就都不是人。”

秀丽定亲,曹所长老婆来郑家拜望,奉承郑家老嫲嫲是“老太君”,找了孙女女婿,以后?享福了。秀丽出门,三天后,秀丽哭得眼皮肿着和瘸巴女婿来回门,老嫲嫲恹恹的,广玳好几回听见她黑夜里偷偷哭,饭也吃得少了。桂枝来看老嫲嫲,广玳送她出大门,桂枝说,你婆婆原先那个精神,咋这样了?广玳说:“老嫲嫲偏疼孙子,可心里知道她孙女是多好的闺女,一定会找个好女婿,到了,弄了这一出,她难受。”桂枝摇摇头:“可怜。”老嫲嫲再也没反过劲来,一天不如一天,不出三个月,就死了。广玳跟秀丽说:“你嫁人受的这委屈,把你奶奶伤得忒厉害了,她受不了了。”秀丽在奶奶棺材上碰头,恨不得跟奶奶去了,广玳也哭得死去活来,这么多年怨她、恨她的心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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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人上县城给广玳婆婆发丧,回到家就天黑了,都累了,好赖吃点,就睡了。刚躺下不大霎儿,外边有人敲门,广坪迭忙起来,敞开大门,见是杜长英。广坪问:“长英姨,这么晚了,有急事?”杜长英低声说:“家去说。”广坪把爹娘喊起来,杜长英进屋,没坐下,就哭咧咧地说:“姐夫,姐,我跟老刘完了。”李桂芹忙让她坐下,刚起来的如兰端了水递给她,李桂芹说:“遇见啥事,你都挺沉住气了,今儿咋啦?”杜长英说:“沉住气,得看什么事,今回这事,是要了俺俩的命了。”李桂芹问:“什么事,还能要了命。”杜长英说:“俺小燕,非得跟和尚,自己跑陈家去,不出来了。”李桂芹说:“我的娘,就是愿意跟和尚,也得好商量,怎么还这么着?”张德成说:“那还用问,指准是商量不成,小燕才来这一手的。”杜长英说:“姐夫说的对。我今晚在大队开完会,回到家,喊小燕,没人应,上她屋,床上放着她写的条子,姐夫,你看看。”杜长英掏出条子给张德成,张德成凑到灯底下看那条子,一边看,一边念上面歪歪扭扭两行字:“娘,我上陈家找和尚,你和爹别去叫我,叫我我也不回来,死也死到陈家。不孝女儿刘小燕”。李桂芹说:“这个妮子,也忒能作了。也怨你两口子,怎么还闹到这步天地,早做么来。”杜长英说:“别提了,为这事,闹了两三年了,这混账妮子啥话也不听,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张德成说:“这事还真不能弄忒急了,可不能出别的事。”李桂芹说:“她姨,你想咋弄?”杜长英说:“这些天,中央下来一点子文件,解决‘大跃进’出的问题。老刘天天开会,不常回来。我一个人急死了。我寻思,你跟丁凤霞走得近,能说上话了,咱俩一堆上陈家去一趟,能把那妮子叫回来是最好,叫不回来,也给陈家把话砸死了,俩孩子不能出别的事。再就是让广坪上城里跑一趟,叫老刘赶紧回来。”张德成说:“天够晚的了,咋说咋办,你俩快上陈家去,广坪,你也快走。”杜长英说:“姐,你病病歪歪的,这么晚了,能行不?别把你弄犯了病。”李桂芹说:“行不行,得看什么事,这事,不行也得行,咱快走吧。”

杜长英捏着手电筒,两人出村去陈家。路上,李桂芹问:“这事,丁凤霞啥意思?咋说?”杜长英说:“实话说,丁凤霞说的不孬。小燕常上她家跑,丁凤霞就跟她说,俺家是河湾最大的地主,你爹是公社干部,你娘是大队干部,都是党员,你找和尚,对他们有影响,这事不能办。闺女你心意俺领了。你跟和尚不合适,和尚不配你。你来找淑娴玩,俺不能说不行,你要是为和尚来俺家,就别来了。丁凤霞还跑俺家跟我和老刘说,她们不敢妄想,不敢高攀,叫俺好生给小燕说说,放了和尚。弄得俺两人脸上挂不住,没话说。”李桂芹说:“燕子素常里好脾性,多咱见了,姨姨的亲热着哩,跟笑瓢子似的,是人都夸,怎么好好的弄这么一出?”杜长英说:“你知道,有这妮子,我病了一大场,吃的药忒多,不生养了。我跟老刘说,我也没给刘家生个小子,咱俩离婚,你再找一个吧,他嫌我胡咧咧,说新社会男孩女孩一样,等燕子大了,找个倒插门女婿,就有儿了。就她一个,还不就惯她娇她。你看,上学不中用,搞对象冒了尖了。”李桂芹问:“这陈家是地主,你家是革命家庭,这俩孩子咋就轧伙上了呢。”杜长英叹口气,说:“我也纳闷,后一节,我慢慢打听,才找清了两个人根里梢里那些事。得空再跟你说。”

杜长英和李桂芹两人还没走到陈家,丁凤霞迎面走来了,说:“我才当要去找她刘婶,你俩来到了。她刘婶,陈家给你惹气了。”杜长英说:“我明情,不怨你家孩子。”丁凤霞说:“你俩知道,俺家这情况,不担事儿。俺吓得了不得。可是没法儿弄。给燕子说过多回了,咱两家不合适,你别来了,她就不听,我装着恼了,说,燕子,你这样耽误俺和尚找对象,求你放过他。她嘻嘻笑,说,耽误啥,他有对象了,还再找?没法儿。俺寻思,慢慢的,她知道利害了,就没事了。谁想,越来越上劲了。今晚上,俺刚吃完饭,她手里拿个小包袱来了,俺一家人都愣不几的,我问她,天这么晚,咋来了,手里还提着包袱。她不紧不慢地说,俺娘开会去了,我趁她不在家来的。包袱里是我的替换衣裳和毛巾牙刷。我吓一跳,说你拿这些做么,她说,我跟和尚的事,俺娘死顽固,再说也不行,我就想了个办法,干脆来你家,赖上和尚,庄乡都知道了,我不能另找主了,和尚也没人跟了,你们两家老的就没橛子犟了。我说,燕子,你别吓唬我,你就找和尚,也不能自己跑来,那可犯法,俺不担事儿,你快走。她说,你别害怕,不登记,我算在你家借住,跟淑娴姐挤挤。啥时候登记领证了,才成你家人。你听她多有主意。我跟淑娴劝她,别耍孩子脾气,别叫老的担心,叫她快走。她不听。俺没法儿了,和尚来跟她说,燕子,咱俩真不行,你赶紧走吧,她说,和尚,你说这话,晚了,你早不理我,我也喜欢不上你,我喜欢你了,你想甩开我,没门儿。你的大名叫陈遇燕,就是说的遇上小燕了。俺和尚说,你瞎扯,俺大名是这么个音,可不是那俩字,我写给你看。和尚真写了,她说我不管那,我反正认为你这个大名就应我身上。还说,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只是不敢,耍孬。我不怪你。我就在你家,看你用铁锨锄出我去?和尚说,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你,过去我帮你是碰巧了,换别人我也帮。你还是走吧。她说,那我也不走,我泡在你家,日子多了,你就喜欢我了。和尚急得跺脚咬牙,说,你不走我走,多咱你走了我再回来。俺和尚真的摸黑上他姑家去了。俺只能说好的,也不能硬往外推她。你两位来了,咱一堆劝她,叫她好歹跟你们回去。”杜长英说:“按政策说,陈家成分不好,按老理说,咱是庄乡,也不是仇家。和尚也是老实孩子,今晚这事,怪我管教不严,给你们添麻烦了。”丁凤霞说:“她刘婶客气了。倒不嫌麻烦,就怕孩子出啥事,俺担待不起。”杜长英说:“我想好了,今晚上说什么也得把她弄回去,还反了她哩。”李桂芹说:“这事还真不能急了,也不能来硬的,得好好劝解。人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燕子对和尚有意,指准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迷窍了,哪这么容易就回头?”

李桂芹说的不错,刘小燕喜欢和尚,有日子了。小燕跟和尚同岁,两家住的不远,从小在一堆玩。和尚剃个光头,真像个小和尚,成天笑嘻嘻的,说话慢吞吞的,没脾气,在一起玩,小燕耍赖,他也不恼,小燕讹他,他也不急,照样笑嘻嘻的。土改了,和尚家搬到村外去住了。和尚家是地主,和尚见了人,老远就躲开。小燕不能跟他在一起玩了,心里觉得跟少了么似的,不是滋味儿。十四五岁的时候,小燕在汪边洗衣裳,一步没跐好,滑水里去了,小燕吓得要死,拼命喊,跟前没人,和尚老远跑过来,见小燕在水里挣扎,慌忙脱了外头衣裳,下到河里,把小燕拽上来,小燕冻得打牙巴骨,和尚拿自己的袄,让她穿上,送她回家,路上,和尚说:“不冷了吧?刚才你冻坏了。”小燕看着和尚,说:“你不冷?”和尚嘴唇黢青,说:“我不碍。”小燕还没忘了调皮,说:“你不碍,你以为你是和尚,有神佛保佑,冻不着?”和尚还跟原先一样,小燕讹他,他又傻呵呵地笑,到刘家门口了,小燕说,我家去了,你上俺家来不?和尚说,不进去了,俺娘交代我不乱串门子。小燕不笑了,她忽然觉得和尚变得跟大人似的,好可怜,她说,不家来,你还不赶紧走?不怕冻病了?和尚慢吞吞地说:“你还穿着我的袄哩。”小燕就要脱袄,和尚说,不慌,别冻着了,你家走换上干衣裳,再把袄给我,我在外头等着。小燕眼睛湿了,赶紧回家换好衣裳,出来把袄给和尚,和尚接过袄,说:“你快家走,喝热水,别冻着了。”小燕说:“你怎么还拿着袄,傻子,快穿上吧,你不更得冻着了。”和尚迭忙把袄穿上,边穿边对小燕傻呵呵地笑,小燕也对着他笑,说:“你真憨。”和尚还是憨憨地笑。和尚走了,小燕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远,直到他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才家来。从那,和尚那憨憨的笑模样就刻到小燕心里,再也出不来了。那以后,村里办识字班,淑娴当老师,小燕说找淑娴问生字,常不常地去陈家,说是去找淑娴,心里是想见和尚,想看他那不言语,憨憨的笑模样,和尚总是跟她不近不远,讹他两句,就知道笑,从不说一句近乎话,但是小燕就是想去。娘轻易不让她上陈家去,这么大闺女了,老往人家跑,干什么?你还是团员,不知道划清界限?再以后,村里办起了农业社,社员们下坡干活成群结队,小燕跟着妇女劳力下坡,觉得好热闹,陈家是地主,不能入社,小燕在坡里,看见不远处,和尚、淑娴跟他三娘在自己地里干活,有时候,就和尚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干啥活,从不朝农业社干活的这边看,一个劲地干,不停手,小燕心里想,他好孤单,好可怜,他心眼那么好的一个人,就是大人们说的,命不好。小燕不住地往和尚那里看,和尚一回也没往她这边看过,小燕心里想,这个傻瓜,就知道死干,不知道歇歇?不四下里望望?就算农业社不要你们,未必你朝农业社干活的人看看也不行吧?见过死心眼的,没见过他这样的,小燕又心疼和尚了,别埋怨他了,他愿意这样吗?五八年,大跃进,成立人民公社,陈家也入了社,和尚也跟社员们一起干活了。有一天,天很热,太阳光火辣辣的,小燕瞅见和尚没戴草帽,光着头干活,心里疼得慌。中午下工,和尚走在尽后头(他总是这样),小燕故意蹲下,装作搕鞋里的沙粒,等着和尚,说:“天这么热,老爷爷儿(2)这么毒,怎么不戴草帽?”和尚说:“草帽子坏了,没法戴了,上集买,还没跟队长请假。”小燕看一眼和尚的光头,问:“留起头发来,理个分头,也省得晒头皮,怎么非剃个光头,又不真是和尚。”和尚擓擓头皮,脸一红,说:“理发得赶集,麻烦。剃光头省事儿。留分头,还显得张狂。”小燕脸色暗下来,说:“想的多余。”和尚说:“小心没有过的。你不明白。我不愿给老的惹事儿。”小燕不吭声了,过一霎,小燕说:“我过午拿个草帽子来你戴。”和尚像被吓着似的,连忙说:“别价,你拿来,我也不要。咱两人不能走近了,怕人家说。”说完,迈开大步,急急忙忙走了,把小燕落得老远。那以后,小燕看出来,和尚有意躲着她,他准知道她喜欢他,可他就是喜欢她,也不敢,因为他家是地主,她小燕爹娘都在党,她自己是团员。娘不让她偎乎和尚,小燕也知道,她跟和尚好,很难,她也想过,忘了他吧,可是她做不到。头年夏季里,生产队在东坡割麦子,小燕不会割,镰刀没割着麦秆,倒把自己的脚脖子砍着了,呼呼地淌血,旁边的女社员都慌了,唧唧歪歪一阵,不知咋弄,和尚听见有人咋呼:“刘小燕砍着脚脖子了”,二话不说,几步跑过来,边跑边脱自己的白汗衫,到了小燕跟前,用牙把汗衫咬开个口子,两手“哧喇”把汗衫撕出个长带子,蹲到坐在地上的小燕跟前,扳过她伤着的脚脖子,用白布条子包起来,又使劲扎紧了,对站在旁边的妇女说:“赶紧让队长派小车推她上卫生室吧。”小燕忘了哭了,眼里带着泪,问他:“和尚,一个新汗衫,准是淑媛给你买的,你几下撕了,一个热季,你穿么?”和尚又傻呵呵地笑:“没得穿,就光脊梁。”小燕看和尚,见他右脚穿着农民凉鞋,左脚没穿鞋,光着脚丫子,问:“你这是咋啦?”和尚说:“刚才跑的急,左脚的鞋带儿断了,鞋掉了。”小燕说:“你真够愣的,光脚跑,麦茬准把你的脚扎破了,不疼啊?”和尚憨憨的笑,说:“跑得慌,没觉着。”说完,一瘸一拐的,回去割麦子了,有妇女问他:“和尚,这么破本儿?啥关系?”和尚一本正经地说:“没啥关系,她跟俺姐挺好。”过了些日子,小燕的脚脖子好了,又上生产队干活了,放工回村的路上,在陈家大门外边,见着了和尚,说:“和尚,我问你个事。”和尚脸有点红,说:“啥事?问吧。”小燕说:“怎么走个对头,也不搭腔?”和尚擓擓光光的头皮,说:“没的说。”小燕恼了,带哭腔,说:“那你到时候怎么又慌着救我?莫不是非得我遭了难,你才……你到底咋想的?”和尚说:“啥也没想。”小燕说:“你扒瞎话,啥也没想,你是块木头啊?你怎么就不想咱俩的事呢?”和尚不笑了,说:“咱俩?俺三娘说过,咱俩不行。”小燕说:“你自己呢,咋想?”和尚说:“我自己不能想,三娘说么我就想么。小燕,你人好,心眼好,可是我的命不行。你往后别搭理我了。”说完,几步跑回家了。很快,大灾荒来了,小燕知道陈家人会挨饿挨得更厉害,他们成分不好,到坡里不敢偷摸,干靠食堂那点饭。小燕见着和尚,说:“和尚,你忒瘦了。”和尚还笑:“现在没不瘦的。”小燕问:“你家咋样?不要紧吧?”和尚不笑了,说:“大娘五六天不吃么了,三娘说,大娘快不行了。别的人不碍。淑媛给打点钱和粮票。”六零年冬天,小燕偷着拿了爹从机关食堂带回家的馒头,想去送给和尚,被娘发现了,娘两个闹了。小燕说,她相中和尚了,这辈子非跟他不可。杜长英说,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丁凤霞听人说了,盘问和尚,和尚说,他跟小燕没说过一句愿意她的话。丁凤霞跑来给杜长英刘社长两人赔情,说,给你们惹不素净了,对不住,和尚没一丝一毫这意思,您给小燕好生说说,叫她再别寻思和尚,俺和尚有对象了。丁凤霞回家来,说这事,愁得要死,和尚不吭不哈,只低着头,淑娴看着他暗暗掉泪。淑娴给淑媛写信说了这事,淑媛回信,支持和尚跟小燕两人豁出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说她现在很后悔,当年不应该离开广培。丁凤霞说:“淑媛这妮子不知道厉害吗?还来添乱。”又问和尚咋想的?和尚说,咋也不想,三娘咋想他就咋想。那以后,和尚听三娘的,再不跟小燕照面,老远瞅见,赶紧躲。刘家那边,杜长英和小燕娘俩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说一句活络话。杜长英做梦也想不到,她两口子的宝贝闺女会来这么一出。杜长英觉得,让小燕这么一闹,她,她和老刘两口子这一辈子都要毁了……

……

杜长英和李桂芹跟着丁凤霞来到陈家,小燕听见外边动静,忙躲进里间屋,拿椅子顶上门。丁凤霞说:“小燕,你娘跟你桂芹姨来了,你出来吧。”李桂芹说:“小燕,你出来,你娘,俺这些人都不硬拽你走。”小燕说:“我不出去。我啥话都给俺娘说过了,不管用,我才跑这里来的。我打好谱了,你们要是硬拽我走,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丁凤霞说:“小燕,你别冲动,没人硬要咋着你。”李桂芹说:“小燕,你娘、你爹就你一个孩子,你是他们的宝贝,他们疼你,你也得疼他们,你这样闹,就没想想,不是要他两人的命吗?”小燕说:“姨,你说的,我懂得。我不是不孝顺。你们大人得替我想想,我跟和尚打小一块长大,他救过我的命,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说不喜欢我,是假的,他是不敢。人只活一辈子,找对象是最大的事。要是跟不成和尚,我不甘心,我会难受一辈子,活着还不如死了。求求娘,成全俺俩。”杜长英说:“你个混账妮子,好话给你说了三千六百句,你不听,你是非把爹娘逼死不可了。你看看你干的这事,这么大闺女,不怕人笑话,你让我跟你爹脸往哪搁?给你说,你使的这法儿,不管用,你麻利地给我出来,乖乖地跟我家走。你就在这里呆十年,我不给你开信,和尚也不敢娶你。你试试。”小燕不吱声,嘤嘤地哭了,过一霎,小燕说:“我知道,我跟和尚这事不容易。现在回家,我不干。你们不答应,我就一直等。实在不行,我就出去找上级,问有没有法律,地主家的儿子不能找好成分的闺女,要是有,我回来立马不再拗这事,要没有,我就拗到底。你们硬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你们也别说我不孝顺,你们要答应了,我和和尚保证最孝顺。娘,你别犟了,给俺爹说说,答应我吧。”李桂芹说:“好孩子,你小嘴叭叭的,一说一套。你也得好生想想,爹娘是为你好,你得知道里头的利害,他们怕你以后受苦。”小燕说:“姨,俺娘说过不知多少回了,他们怕我跟了和尚,会受气,挨欺负,可我想好了,就是那样,我也甘心情愿陪着和尚受苦,我不能在旁边看着和尚一个人受苦,那样我会更难受。”李桂芹说:“小燕,你不能把话说绝了,你再想想,你爹回来,你们再好好商量。”小燕哭了,哽咽着说:“俺爹多天没回来了,我想他了,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儿,我管不了我自己……娘,你让俺爹家来一趟,我想他……”杜长英说:“你还知道想你爹,你不把他气死,不算完。”小燕说:“我不是要气你们,我是……”说着又哭起来。

刘青田突然进屋来,先对丁凤霞说:“我来到,在院儿里听一会儿了。孩子弄这事,给你添麻烦了。”丁凤霞说:“他刘叔,别说这,孩子的事,大人有时没办法儿。我从心里觉得对不住你们,也对不住小燕,咱一堆劝小燕。她正来劲,想不开,日子长了,想开了,兴许就丢开了。”小燕哭喊:“爹,你那么疼我,跟俺娘说说,别挡我了,求你了,爹……”刘青田说:“小燕,你现在这样,爹很难过。到这一步,爹有责任。你不好好上学,光知道玩,到了年龄,我们没注意你的感情问题。孩子,你不能头脑一时发热,你再好好想想,这是一辈子的事,日后不能后悔,以后会有什么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小燕,你别忘了,我跟你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刘青田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里间屋的刘小燕一声不吭。刘青田跟杜长英说:“天很晚了,咱和德成嫂回去吧,麻烦她三娘给照看小燕。”杜长英说:“就这样拉倒了?就依着她作作了?还有你这样的当爹的?”刘青田说:“不又怎么办?先这样吧。”杜长英朝里间屋喊道:“小燕,你听着,从今往后,老刘家没你这个闺女。我到死不会再认你。”刘小燕还是不吭声,杜长英说:“你看看,这个妮子有多贼狠。”李桂芹说:“她正在劲儿上,能不犟吗?”刘青田说:“不说了,咱回去吧。”丁凤霞说:“您都?放心,小燕在这里,我保证不出半点差池。”出了陈家门,李桂芹说:“这丁凤霞是明理的人,孩子在这里,会照看好,不用担心。”杜长英说:“那是嗷,一个儿媳妇跑家来,她偷着笑哩,还不照看好。”刘青田说:“她肯定是巴不得这事成了,可又确实怪不得人家。”

梁仲山和吴家槐知道了这事,又听说刘社长回家了,两人来刘家坐。梁仲山说,小燕觉得和尚对她不孬,动感情了,还是小孩儿心眼,这事还真不好办。吴家槐瞪大了小老鼠眼,说:“咋不好办?派几个识字班上陈家,把小燕架出来,不叫她跟和尚打照面,这边开陈三太跟和尚的批斗会,问题就解决了。”梁仲山摇头道:“不合适。”刘青田说:“不能这样弄,没道理,也不符合政策。”吴家槐说:“刘社长,你忒死脑筋,你光讲政策,那就眼看着叫小燕跟了和尚?以后你两人还不利索。”刘青田说:“就算那样,咱也不能胡来。”

刘青田觉得小燕在陈家久住,不是办法儿,只好依了她,让大队给他们两人开介绍信,登记领证,杜长英说什么也不认这门亲,也不让刘青田认。刘青田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想惹她,就答应按她说的做。办喜事,杜长英上了城里,躲开了。小燕离开陈家,回自己家,李桂芹和如兰帮她梳妆打扮,送她出门,新人回门,杜长英没让他们进门,说:“小燕,你记住了,这里不是你娘家。我也没你这个闺女。”小燕哭着走了。李桂芹说:“她姨你也忒拗了。”杜长英说:“我这还算拗?是那个妮子拗,逼的我,我自认倒霉就是了。就这样,我跟老刘也得不素净。”

(3)

和尚有了媳妇,陈家去了一件大愁事,就淑娴是丁凤霞的心病了。淑娴三十多了,怎么也不肯找主儿,外人说是地主小姐眼眶子高,好样的,不要她,孬的,她看不上,一年年的耽误了。村里多少光棍汉干眼热,没咒儿念。丁凤霞知道孩子受辱后,心里结了疙瘩,解不开,可这终归不是长法儿。再说,和尚娶媳妇了,一个大姑子姐老在家里总是显得别扭。丁凤霞愁得了不得,去找李桂芹讨主意。李桂芹说,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为的一个事。你记得俺娘家兄弟李长俭,就一个儿,叫狗子,土改前,长俭在你家扛活,狗子常来。入大社那年狗子私宰耕牛犯了事,在劳改队受欺负跟人打架又加了刑,头两年才回来,因为他挨逮,俺娘疼死了,俺嫂子自来身子穰拉,没过两年也走了,好好个家,就撇下俺兄弟一个半乎老头儿,闹饥荒,吃土垃面子吃死了。狗子是老实孩子,我寻思狗子跟淑娴年纪相仿,两人合适,狗子准愿意,就是不知道淑娴心里咋想。丁凤霞觉得狗子是李桂芹的亲侄儿,知根知底,回去跟淑娴说,淑娴先不答应,架不住三娘一个劲说,淑媛也来信劝,淑娴又想起狗子年轻时来陈家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就点头应了。很快就过了门。李桂芹去了一个大心事,过了没多少日子,就忙活着打发苦子出门子了。

4

苦子和中学同班同学,他们班的班长罗立文,两人都暗恋着对方,班里同学也看得出来,可罗立文是班长,得给同学当表率,不能带头谈恋爱,两人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从没互相表示。高考发了榜,罗立文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苦子落了榜。罗立文原打算从学校拿着两人的录取通知书,去河湾找广玥(苦子),定下两人的终身大事。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不但苦子难过得死的心都有,罗立文也觉得自己遭到了致命一击。他到河湾来找广玥,说了自己对她的感情,还说,我原打算高考完了就向你表白,又一想,干脆拿到录取通知书上你家来,两人一起给你爹娘说了,立马把婚定了,哪想到会这样。苦子说,亏得你没早说,咱两人啥事没有,你回去吧,做做准备,去上你的大学。我对你从没这想法,所以,你也不要因为我有什么思想负担。罗立文急了,说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是打发我的。他坚持让苦子开了学回学校插班,明年再考。苦子说,我是农村孩子,而且是女孩,没条件再折腾,而且,即使折腾也白搭,因为政审材料在档案里,明年再考还是不合格。谢谢你想着我,关心我,可是,咱两人的缘分仅止于六年同学,不能朝前走了。你回去吧。苦子的心刀割一样疼,她想扑到罗立文身上放声大哭,可咬牙忍着,催罗立文离开,罗立文不甘心,苦子说,你须要当机立断,不然只能收获更大的痛苦,请你别再抱一点幻想,也别再给我增添没一点意义的烦恼和痛苦。天晚了,罗立文没办法,恋恋不舍地骑上车走了。回家就给苦子来信,到大学里还来了几封信,苦子接一封信哭一场,但一次也没回过信。罗立文不再来信了,苦子睡不着觉,吃东西干哕,瘦得厉害,娘说,苦子,胜子遭了大难,你可不能这样遭践自己,你不心疼娘了吗?苦子说,娘,你跟俺爹都不用担心,胜子是替我死的,我是替俺俩活的,我没事儿,过些日子就好了。

时候儿多了,苦子真的“没事儿”了,天天上队里干活儿,回来跟嫂子争着做家务,如兰说,好妹妹,你别跟我抢活干,我叫你,你就来,不叫你,你就歇着,过过书瘾。苦子还是老习惯,看一点子书。娘说,妮儿,不上学了,看这些书啥用?哪如歇歇?苦子说,不是为有用,是不看难受。娘叹口气,说,那就看吧。

社员们久已听不见公家人喊呼“大跃进”了,又一遍遍叨咕啥“八字方针”,公家人本事大得很,啥时候有啥时候的点子,名堂漂亮,究其实是一大些吃公家饭的要下放农村了。成分不好的撵到乡下,一些工厂学校“下马”,那不顶渴不顶饿,有它不多,没它不少的单位像县剧团就干脆解散了。周波回家当了社员,还不忘旧情,阴历十月一,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大远远地跑来给胜子扫墓。苦子不愿惹爹娘伤心,十月一,自己悄悄地来给胜子烧纸,跟胜子说说话,淌会子眼泪,心里痛快些。苦子离墓地挺远,就看见一细高个青年站在胜子坟前,看后影,是周波!苦子眼睛一下湿润了,几步走到坟跟前, 说:“周波,是你?”周波眼角有泪,说:“广玥,你也来了。在剧团,常跑演出,没法儿来,剧团解散了,我家走了,来看看胜子……”一句话把苦子说哭了。过一霎,苦子擦 擦泪,说:“周波,你重情义,真难得。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老陷在旧情里,不行,还是快些走出来,该咋着咋着的好。”周波说:“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时还做不到……”苦子见周波穿着白鞋,问:“周波,你怎么穿白鞋?是为胜子?可别……”周波眼角滚着泪珠,说:“不是为胜子,是我母亲前不久去世了。”苦子问:“什么病?”周波说:“是肝炎,庄里人说是‘气鼓’。”苦子流着泪说:“这两三年,因为肝病死的人太多了。家里就你和叔叔两个人,过日子太难了。”周波说:“是啊,再难也得过啊。”周波走了,苦子看着他远去的,孤单的背影,心里觉得好疼,泪水模糊了双眼,那背影看不见了……

从那开始,周波远去的背影老在苦子眼前晃动,睡着了,梦里还是那背影,神差鬼使,苦子给他写了一封信,几天后,周波给她回了信,两人通信两三个月,苦子在信上说,如果由我来代替胜子,填补你感情的空缺,你觉得我可堪此任?周波当天就写了回信,说,他自然不可能对胜子“专一”到底,但对苦子,他不敢有此奢望,希望苦子不要因为对他同情,而冒然生出此念,他说自己初中毕业,就去了剧团,配不上苦子。两人在信中反复叙说彼此间的感情和心路变化,终于决定相爱,但是,周波说,他爱的不是另一个胜子,而是苦子;苦子也说,想明白了,自己爱周波,不是因为他曾和胜子那段感情,要去替代,而是自己从心里爱上他了。周波父亲特别中意苦子,苦子爹娘觉得,苦子找对象,必得是念过书的,两人能说上话的,周波是个好孩子,两人正合适。很快就定了亲,看了日子,这年腊月十八苦子就嫁到周波家去了。两人还算幸运,村里小学孩子没人教,过了春节,两人都在本村小学当了民办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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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年 冬天开始,有新精神传下来,没好地嚷嚷“阶级斗争”。上头一声令下,下头屁颠屁颠紧跟,吹着浮土找裂缝,是事不是事都是阶级斗争,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家庭的姑娘嫁给四类分子子弟,是大毛病。燕子跟和尚的事成了阶级敌人迷惑拉拢贫下中农干部子女的“典型”。正月十五,吴家槐又在大喇叭上嗷嗷地,提名道姓地喊呼。张广坪说,大过年的,瞎咋呼么哎。张德成说,咋呼也行,说一套啥,讲他娘的什么理哎。张广坪说:“什么理?扒灰头理,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理。”李桂芹说:“她杜姨和刘青田两个人不认闺女了,过个年没一丝喜气,还受这个糟蹋,这算啥事儿哎?”广垣说:“啥事儿?头等大事。燕子找个地主羔,就叫阶级斗争。秀丽嫁的曹家荣,模样儿不咋的,可人家是革命家庭,曹所长是建国前的老革命,曹家荣是工人阶级。秀丽这叫立场好。往后别再埋怨我了。苦子跟周波倒是真般配,没得说。狗子哥找了淑娴,三十大几捡个老婆,娘给娘家侄儿帮这忙了不得,阖村里的老光棍瞅乎淑娴多年了,谁也没捞着,便宜狗子哥了。可是,他两人,一个劳改犯,一个地主小姐,黑对黑,不偏沉,来个运动,一准挨,没法躲。”广坪说:“就你明白,听听你这番说道。男婚女嫁的事,扯狗屁阶级,你咋张嘴说来?”李桂芹说:“你俩到成堆就吱歪,都少说一句。小燕跟和尚生米做成熟饭了,谁也没法儿。狗子跟淑娴当老百姓,还能咋着?就是你杜姨两口子苦,两个人咋过哎?”广垣说:“咋过?不好过。这才是个头,听说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还是弄这些事儿。?着挨吧。”广坪说:“我听见你说这一套,打心里烦,不知道的,寻思你是啥干部哩。”广垣说:“不信,骑毛驴看唱本儿,等着瞧吧。”

1.轧缘,即投缘,有缘份。2.老爷爷儿,这里是说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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