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你话你真的不记得啦?”谷雨诧异地问。“我记得你还参与了那个火灾的调查吧?”
阿强静了一下,说:“我记得那个。我是说,我不记得具体人名啊之类的。你要做乜嘢?”
“我觉得遇到了那个女仔。其实是,我又救了她一次。不过,我不确定。”
“我可以去问下。嗨,你不会是看上人家,想让人家还你的救命之恩吧?”阿强干笑了两声。
谷雨也笑了:“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不过呢,你还是现实一点吧。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过,好像那女仔有男友的。”谷雨的声音低了下去。
“嗨,搞了好半天,你就得一个‘讲’字。算了,不去想吧。”阿强清了清嗓子,语气严肃地说:“找个身边的女仔,正正常常,多好。”
“那个女仔不正常吗?”谷雨糊涂了。他心想,仿佛当时听到她大喊救妈妈,真是被吓坏了吧?可是深陷火场的,应该不是她母亲吧......
“唉,你索啊。我哪里有讲?都是你自己讲的。我是讲,不要纠结啦。好了,我要返工啦。”阿强挂了电话。
“我讲过吗?”谷雨问自己。他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的秃脑袋,叹了口气:唉,真是乱糟糟。算了,再说吧。
从事后调查总结的信息来看,立夏当时受了刺激,一路奔跑、游荡,直到进入旧金山北端的Presidio地区。这里是山地和丛林,里面有一些楼房多是以前军队拥有的军官宿舍。立夏走走停停,很快迷失了方向,最终在筋疲力竭之际晕倒在一对老夫妇院子前面的林地里。他们家的几条狗听见动静,不断狂吠,引起老夫妇注意,才出门查看,从而救了立夏一命。
立夏在医院醒来,除了脚底割伤之外,倒是没有受重伤,但是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总是睡睡醒醒,让大家都十分担心。立初霜害怕立夏又一次陷入当年的自闭之中。
邓安达和Mary过来打了招呼,便一起回家。一天下来,他们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开始觉得饥肠辘辘了。
“反正孩子们不在,咱们去吃宵夜吧?”邓安达说。
Mary笑着点了点头。
已经是半夜了,天气阴雨蒙蒙,带着旧金山十二月特有的寒气。两个人从旧金山总医院出来,决定还是去唐人街找宵夜。
他们停好车,走了半条街,头发很快被细雨打湿。邓安达的一缕头发垂在了额前,他伸手捋了一下,然后温存地碰了碰Mary脑袋上打起卷的头发,眯起眼睛笑了。他脱下短大衣,和Mary一起撑在脑袋上,加快了脚步。两人心照不宣,他们的目标就是几十年前初识彼此去吃宵夜的那家餐厅。
没想到,那家餐厅的招牌还在,可是早就换了老板,如今经营着新式港菜和甜品。推门一看,里面都是年轻人,邓安达笑着说:“看来咱俩瞬间拉高了平均顾客年龄啦。”
他们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翻看餐牌,很快达成共识:今晚吃不健康的东西-----需要减压。带着愉悦的犯罪感,他们点了咖啡排骨、海鲜捞饭和炭烧五花肉。风卷残云消灭了这几盘之后,邓安达问:“还要不要甜品?”
“要!”Mary坚定地回答。
邓安达哈哈大笑起来。小餐馆灯光不强,每个餐台上都有一个小蜡烛。在跳动的火苗产生的温暖光线里,他们夫妻彼此都看见了更年轻的对方和曾经的岁月。窗玻璃上蒙着水汽,外边的街灯幻化成了一圈圈的光晕,和他们二人以及烛光的倒影形成了印象派的一幅画。
看着Mary深刻的眉眼和坦然柔和的神色,邓安达将手扣在她的手背上,说:“谢谢你!”
Mary扬了一下眉毛,说:“那么客气?Faith也是我的朋友啊。”
“不是说这件事,也不是说今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侍应送来甜品,是邓安达点的“棺材吐司”------厚吐司面包六面都用黄油煎得焦黄酥脆,中间挖空,填入新鲜奶油和草莓,盖上吐司盖子,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棺材,上面再放上一个香草冰激凌球,插上一小片薄荷叶。
“Wow,真的像是一个棺材呢!你们中国人凡事都讲究寓意和吉利,怎么会吃这个有点晦气的东西?”Mary好奇地问。
“哈哈,这个有道理的。棺材在中文发音里和‘官’、‘财’谐音。是好意头。”邓安达解释道。
“嗯,官和财,权利和金钱,男人的终极欲望。对了,还要加上美女。”Mary笑了。
邓安达切开“棺材板”,分了一半给Mary,摇摇头笑着说:“也不一定都这样。对我来说,荣誉很重要。”
Mary举起盛着柠檬水的玻璃杯,和邓安达的杯子碰了一下,说:“敬你的荣誉。”
邓安达举起杯子,说:“敬咱们的荣誉!”
两个人吃得饱饱的,加上今天搜救立夏的成就感,居然过了半夜也精神头十足。回到家之后,他们难得孩子不在,不谋而合地希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我去放洗澡水。”Mary脸色红润,眉眼温柔。
“好!我马上来。”邓安达掏出手机,准备充电,赫然看见李主任发来的短信:有人拍到你和洛雪,媒体发酵。
邓安达点开链接,看见了那张角度巧妙的照片------他一手握着洛雪的胳膊,站在车旁,看起来两人的头凑得很近,在潮湿夜晚路灯昏黄的光线里尽显暧昧......
他脑袋“嗡”地一响,愤怒地把手机摔在床上。
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让邓安达一阵悲哀。他瞬间做了个决定,一把抓起手机,关机!然后他找到Mary的手机,也关机。他手指有点发抖地解开自己的衬衣扣子,脱衣服脱裤子,然后深呼吸,挂上微笑,进了浴室。
今夜沉醉温柔乡,哪怕明日天翻地覆。这有悖于他一贯行为规律的决定,居然让他觉得自己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他受够了。被各色眼光和流言导演的舞台生活,让他受够了。他知道明天必须面对,那么就让今晚的浪漫时光多停留片刻吧。他仿佛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鸵鸟,猛然将脑袋扎进了沙子里。不过不同的是,他知道明天还会把脑袋猛然拔出来,甩一甩,接着拼杀......
夫妻鱼水,行云推舟,事后Mary对脑袋俯在她肩窝,喘着粗气的邓安达轻声说:“你今天不太一样。”
邓安达笑着抚摸Mary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喜欢就好。睡觉吧,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Mary很快沉沉睡去。邓安达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握紧拳头,眼前放映着那张可恶的照片,义愤难平。这次他不打算躲避,不打算无为而治了,他要提告,让那些随意诽谤、制造事端的媒体吃一点苦头。他自认为现在有这个实力。
可怜洛雪,一个小姑娘无端端被推到风口浪尖。听大家说,她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想到这里,邓安达不由得心头愧疚。
他侧头看了一眼Mary,侧卧着的身体曲线优雅,莫名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信赖。唉,不知道她早上看见新闻会怎样。如果焦虑症犯了,就是一场灾难......
第二天Mary从甜睡里醒来,周身温暖放松,仿佛是吸了一夜的氧气,让她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动力。她一转身,发现旁边的枕头是空的,邓安达应该早就起来了。
她习惯性地去床头柜摸自己的手机,却扑了个空。也许是昨晚忘了拿上楼吧?Mary起床梳洗,换好衣服,就闻到了楼下飘上来的咖啡香。
邓安达煮了咖啡,桌子上放着昨天买的点心,两人一起吃早饭。Mary一边吃一边琢磨着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想了一会儿,她发现了端倪:邓安达很安静,没有像平时一样看手机看报纸,而是专心却沉默地吃早饭,时而抬头一笑。
Mary再一扭头,发现厨房的电话线被邓安达拔掉了,料理台上她和邓安达的手机摞在一起放着,静默中透出说不出的危机感。
“怎么啦?”Mary问。
邓安达的咀嚼变慢,喝了一口咖啡,说:“先吃饭,等下有事和你......聊一下。”
Mary霎时间脸色严肃,问:“什么事,你说,我吃好了。”
邓安达放下咖啡杯,眼神悲哀地说:“爆炸那天晚上,我和洛雪的照片被记者偷拍。角度......很......很艺术化,所以看起来......Mary,请你相信我,事实绝对不是他们谣传的那样!我们......”
Mary僵住了,开始深呼吸,邓安达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喘息着,像是两条濒死的鱼,在本应该相濡以沫的时刻,却固执地挪动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各自原地挣扎。
屋子里的静默在两人的呼吸声中更加令人窒息。最终邓安达再次开口:“这次我不会置之不理的。我要起诉这些人,拍照的、传谣的一个都不放过。我要法律还我们一个清白。”
“我们”这个词好像一枚刀片,在Mary和邓安达之间划了一下。Mary刺痛地想:那是你们,不是我们......
“对不起,Mary。我昨晚没有忍心告诉你......今天我会全力以赴处理这件事的。我马上联系市长办公室的律师,我一定好好解决问题。Mary,原谅我,我没想到......对不起。”
看着邓安达眼睛里泪光闪烁,Mary终于忍不住了。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邓安达看见Mary哭出来,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过去将妻子揽入怀中,拍拍她的背,低声说:“等下我陪你去爸妈那里,好好和他们解释清楚。估计他们一早就看到报道了。孩子们还有三天就放假了。你看看,能请假吗?”
Mary摇头,没有作声,反而哭得更厉害。邓安达想起来了,这几天Lina和Leon都有圣诞节表演,本来期待父亲终于可以去学校参加他们的活动......
脸色苍白的Mary挣脱邓安达,站起来,喘了几口气,说:“Adam,我想好了,下个学期孩子们转学到我爸妈附近。”
邓安达疑惑地看着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也搬过去。”Mary的泪珠成串地滑落,一滴滴捶在邓安达的心上。
邓安达眼眶收紧,声音嘶哑地问:“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Adam,我累了。孩子们也累了。每次你有状况,孩子们在学校都有被言语霸凌的理由。我没告诉你,就是怕给你增加压力.......可是,我们都累了。这次不知道那些小孩会怎么说Lina和Leon。你不知道,小孩坏起来有多不厚道......”
“不,我......Mary,我会处理好。”邓安达声音颤抖地说:“对不起。我......”
Mary摇摇头,说:“你去处理吧。我们不在,你也许可以更专心,更放手。但是,请你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我......我觉得自己非但帮不上你,我会拖你后腿。我尽力了......”
邓安达上前把Mary拥入怀抱,眼泪奔流。“Mary......”他哽咽道:“不如你们先去太浩湖?我送你们去,之后的事情再说?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Adam,咱们都是成年人,理智一点吧。我去了婚姻咨询师那里,也建议我们可以分开一段时间,对婚姻也许有好处。我不想......我想拯救咱们的婚姻。可是我太焦虑了,我目前无法继续下去。”Mary直起身,看着邓安达的泪眼,说:“Adam,我爱你,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吗?”
邓安达紧紧闭上眼睛,抿住嘴唇,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听见Mary转身而去,很快收拾东西,车库的门开了,汽车引擎被发动,然后是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车库的门又关了,“咔哒”一声之后,留下满室的静默。
邓安达剧烈的头痛骤然在他脑壳中开始肆无忌惮地尖叫......
那夜洛雪回到家,没有开灯------她害怕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色。在黑暗中,她脱掉衣服,然后进入浴室,打开灯,放热水,将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浸没在浴缸里。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回味着邓安达握住她双臂的力度和掌心的温热,欲求和愧疚不断交替袭来,让她喘不上气。也许,就这样,可以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光芒四射......
忽然一阵手机铃声把洛雪吓了一跳。
“小雪啊,出事了。你哥有麻烦了。”父亲的声音从遥远的中国传过来。
没等洛雪回应,她父亲接着说:“那个女的家属不满判决,上访、找关系,就是要搞死你哥啊。你再求求你认识的大人物,托托关系。小雪,你哥这条命就在你手上了......”
“让他伏法!”洛雪不知道为何今天这么厌恶的他父亲和兄长。
“你这话说的。他没了,咱家香火就断了。我也不活了。你能宽心活下去?孩子啊,别说气话,一家人啊,拉一把,就是一条命。”她父亲开始哭。
苍老的哭声,让洛雪周身发冷,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无奈点头。她父亲仿佛看见了她点头似的,立刻说:“就是啊,你去求求人家嘛,有能耐的人一句话,就是一条命。爸爸求你啦。”
“知道了。”洛雪在哽咽之前挂了电话。她把手机关了,仍在地上,整个人往下滑,完全没入水中。那里一片温暖寂静,屏闭了所有的嘈杂,在缺氧的状态下,周身的细胞都停止了焦虑。
“啊~”洛雪终于从水里抬起身,猛吸了一口气。她撸了一下脸,站起身,穿上浴袍,走到厨房,从柜子里拎出来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喝了一大口,她本来要拿着杯子去卧室的,顿了一下,又抓起来瓶子。
今夜放心醉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对自己说:睡一觉再讲,如果醒过来哥哥已经死了,最好。但是她知道,他没那么快死的。
她可以看见自己,在醉醒之后,会去求立初霜。然后,她会去接近邓安达。这次,恐怕会很近,很近......
洛雪在恐慌中的期待,在罪恶感里的欲望,被烈酒点燃,瞬间幻化成了她的盔甲和长矛。她希望自己全副武装地去,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让邓安达在自己面前丢盔弃甲,束手就擒。然后她告诉他,没事的,我不会伤害你,我就想和你靠近,很近,很近。那样的话,她可以保护邓安达,不让立初霜,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甚至,她不必取代Mary,她永远在水下潜伏,都没问题。
又或许,自己屈辱战死,那么一了百了,也好。
如果是那样,她会远走高飞,永远消失,不再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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