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07) 工人階級站起來
章榮初名下四家紗廠,除了江蘇泰州華泰紗廠已無償交給當地政府。榮豐紗廠原料還有些庫存,韓總經理控制着生產,勉強維持。川沙廠沒原料停了工,工人被組織起來輪番到家中討薪。
儘管1949年11月22日公佈的《中華全國總工會關於勞資關係暫行處理辦法》,規定「勞方有受雇解約之自由」「資方有按規定雇用和解雇工人、職員之權利」。(《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但是,工人階級站起來了,不准再解雇,工人被組織起來,由幹部帶領輪番到章榮初家中討薪。
1950年1月18日上午,八個川沙工人,在兩個川沙勞工局幹部和兩個解放軍帶領下來協商,其中一個軍人守住家門,不讓人進出,工人要章榮初拿錢出來發工資,拿錢出來開工,談了一整天沒結果。章榮初把所有賬目一本一本給他們看,一筆一筆算給他們聽,他們看不懂,工人幹部們說什麼也不信章榮初一分錢沒有,秀才遇見着兵。章榮初被逼得走投無路,試圖自殺,一了百了。
1月26日,章榮初一夜未睡,天不亮就起身,在家寫了很多信,放在衣袋中,九時不到如常去天津路公司,到晚上五六點猶未歸來,家人急了,李乙尊等十幾個朋友傭人一起出去找,找遍了他平時去的霞飛路一帶的飯店茶樓 一直找到法國公園,七點多,他乘三輪車回來了,說獨自去看電影了,家人問三輪車伕才知原來去了三馬路外灘。
李乙尊和眾友人家人一起勸說,章榮初才說了,連日來十分困煩,今天寫了八封遺書,到公司將各事務安排好,走出公司一路走到三馬路外灘,坐在碼頭邊的岸沿上,思前顧後,走投無路,只有一死百事了,但一大家子人,他怎放得下。過江輪渡來來回回,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章榮初在岸邊坐了三四個鐘頭,兩個渡輪工友和水手,見一個老闆模樣的人獃獃地坐在江邊,他們並不像有覺悟的工人階級那樣,樂見資本家的末日,他們走過來說,先生,看你心情不好,還是回家去吧。章榮初起身說好好,繼續徘徊到大馬路外灘,兩個工人一直尾隨在他身後,走上來說:「老闆,看來你心事重重,我們也沒辦法幫你,不過人總不要想不開,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兩工人問了章榮初住在那裡,叫了一輛三輪車,囑車伕一定要送到家,不要讓他中途下車。
過了幾天,2月4日川沙方面第二次來談,還是八個工人、兩個幹部、兩個軍人,但這次不同的是軍人都帶了手槍,資方這邊,還叫來兩個股東羅某和于某。協商十多個小時,最後決定由資方拼湊一億六千萬元作為開工費用,不料過了兩天,「二六轟炸」電廠被炸,電力供應停止,工廠完全停工,股東于某被工友扣押在川沙廠關了一個多星期。
川沙廠復工事宜無法解決,章榮初束手無策,5月初某日一早,一輛卡車在門口狂按喇叭,門房趕快打開大門,卡車徑直駛進大宅,車上跳下四十多個川沙廠的工人,來勢洶洶,一進門就大吵大嚷。如入無人之境,在客廳、花園、樓上樓下,到處發威。他們在原先不敢多看一眼的資本家的花園裡,把池塘的金魚撈上來摔在地上。他們在原先不敢冒然坐下的資本家的客廳裡,打開鋼琴胡亂敲打。傭人端上茶來,工人把茶倒在客廳地毯上。
幾個粗壯的工人衝上二樓章榮初的會客室,外間的茶房張大高叫:「老爺老爺,他們要衝進來。」工人一把把張大推在一邊,一脚把門踢開。
章榮初慌忙站起來說:「工友們……」
四五個工人圍在章榮初兩邊:「章大班,我們全廠工人已經半年多沒發工錢了,你們資本家要我們工人去死嗎 ?」
章榮初戰戰兢兢地說:「工友們,我已經把所有能湊起來的錢都拿出來了,現在我實在沒有錢了,我知道你們困難,但我也實在沒辦法呀。」此時章榮初焦頭爛額,身無分文,哪來錢給這幫兇神惡煞的工人階級代表。
「呸!你們資本家唯利是圖,作威作福,剝削我們工人階級!現在共產黨領導我們工人階級翻身了,再不許你們剝削我們 !」工人階級生硬地說出剛學來的連串新名詞。
工人們不由分說,拉拉扯扯要把章榮初拖下樓去,到寬闊的轉彎樓梯口,下面又上來一批工人,圍住章榮初你一句他一句,連講帶罵,連推帶撞,章榮初腳步踉蹌被推到樓梯邊,張大見狀上前把章榮初一把攔腰抱住,才沒從樓梯上摔下去。章榮初自1918年到上海灘,幾十年滾爬進退,還從來沒受過如此的屈辱、如此的驚嚇,那是在自己家中。
他驚惶失措,真的害怕極了,被工人推慫着走到樓下,連連向工人打拱作揖,連連說我有罪我有罪,我對不起工人階級,請你們讓我想想辦法,請讓我再想想辦法。
工人見一時確實也沒辦法,便放了章榮初,幾十個工人在客廳、花園裡到處玩耍。他們從沒見過這樣整潔漂亮的花園,小橋池塘,碧綠草地,從沒見過這樣堂皇富麗的客廳,寬大的沙發,鬆軟的地毯。
紹興路大宅有前後三條樓梯,工人們走到樓上,一間間打開章榮初家眷住的房間,打開櫥門壁櫃,東看西翻,盡情享受主人翁的感覺,毛主席說過要在地主婆的牙床上打個滾。躲在房內的章家眷屬嚇得面無人色,退縮一角,不敢出聲。
幾個女工好奇地走到會客室隔壁四太太房裡,在梳妝檯前,照照鏡子,噴噴香水,四太太嚇得護住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女工們又走到三樓三太太房間,拉開抽屜,胡亂翻弄。三太王瑜珍和善地對一個女工說:「你歡喜就拿去吧。」
「真的給我?」青年女工高興地把幾條絲手絹塞進自己藍布旗袍的腋袋裡,「謝謝太太。」
到開飯時間,客廳裡擺上五桌圓檯,廚房盡量討好這些工人代表,令他們吃得很滿意。工人一批又一批輪換,有飯吃還有各種新奇玩意,這是工人們最快樂的日子,偉大革命導師列寧說:「革命是無產者盛大的節日」,卻是資本家惶恐的災難。
章榮初在上海三十五年,什麼困境逆境都見識過,什麼危機難關都經歷過,但他沒見過工人階級站起來,沒見過老闆要對工人唯唯諾諾。現在,工人階級站起來了 !有毛主席共產黨撐腰,他們無所畏懼,造反了 !翻天了 !
章榮初全家猶如末日來臨,三天下來,已經沒有飯菜可以招待工人了,這天夜晚,工人們在客廳沙發和地毯橫七豎八躺下,章榮初叫貼身的茶房(男傭工)張大在後院窗口搭了一塊擱板,由張大攙扶着顫顫巍巍爬過圍牆到隔壁陳世昌家。杜月笙的師父陳世昌在四十年代已退出江湖,1949年4月陳去世後,家人仍住在這裡,直到1952年4月,章榮初被迫將兩幢房子「出售」給政府。
章榮初翻牆到隔壁,兩幢房子一牆之隔,但大門方向相反,陳宅大門在永嘉路二十五弄,章榮初在永嘉路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去北火車站,連夜逃到蘇州。
第二日一早,章榮初的三太太王瑜珍、次子章志鳴、三女章志琪,和李乙尊,帶了點錢和衣服趕到蘇州。章榮初在蘇州車站旁一個小旅館窩宿了一夜,心情極其煩躁,像一頭被圍困的獅子,在房裡走來走去,一地的煙頭。見到李乙尊,立即高聲叫道:「那時李濟深說得那麼好,公私兼顧,勞資兩利,我才答應回來的,現在你看看,弄得這樣,這到底怎麼回事 ?李濟深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
李乙尊慌慌張張,很尷尬地說:「任公為人一相渾厚,說話算數的,一定算數的,不至於這樣的。」
章榮初說:「我要去北京找李濟深,我要問問清楚 !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
到了火車站,章榮初還是煩惱氣憤得不得了,對李乙尊說: 「我去北京一定要李濟深講清楚 !」章榮初和王瑜珍一起上了火車。
在蘇州上車,沒有臥鋪,只有硬座,上海到北京的火車要走三天兩夜。章榮初像一個逃難的災民,靠在車窗前,心緒翻滾,我怎麼弄到這個地步 ?他想起三十五年前自己身揣兩塊大洋到上海,想起一次次翻倒又爬起,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但現在,他完全不明白這個「新社會」是什麼怪物,不知道怎樣和「翻了身」的工人打交道。他想到幾次赴香港,想到在菱湖耗盡了家產,落得兩手空空,想到如今在香港的杜月笙、徐采丞,如果不去建設家鄉,憑手中兩三百萬美金,現在足以在香港呼風喚雨。章榮初不明白,他一生奮進,一生為家鄉,怎麼就轉眼之間一無所有,善有善報,他做錯了什麼 ?
陳世昌宅(筆者2004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