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25) 所謂「贖買政策」
現在凡講到「公私合營」必提到「贖買政策」，其實兩者不是一回事。
中國的公私合營最早是1952年，金融銀行業全部合併成一家公私合營銀行，私營金融業被完全消滅。1953-1954年上海有十多家企業公私合營，包括章榮初的企業。這離毛澤東要資本主義絕種的目標還有一大段距離，進入1955年，這個速度就快馬加鞭了。
1956年全行業大合營，資本家的利益分配還是按1953年開始實行的「四馬分肥」，即利潤分四份，資本家取其一，但五十年代並無規定企業必需進行核算，因此實際上並不進行利潤核算，所謂資本家得四分之一的規定是句空話，大多數資本家都一貧如洗。
「四馬分肥」在理論上明確資本家的利益和企業利潤掛鉤，為了擺脫資本家，企業完全由黨控制，必須讓資本家和企業分離。因此陳雲提出「定息續買」方案，為私人資本的消亡設計了一個「退出通道」，這是完成產權改造的最後一步。
陳雲是個馬克思主義經濟專家，按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對生產資料的佔有劃分階級。「贖買政策」的原意是資本家交出產權，從而消滅資產階級。但在毛澤東的思想裡，階級鬥爭永遠不能消失，所以在私人資本消亡後，資產階級作為一個敵人必須永遠存在，由此可見毛澤東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其實是有相當距離。
根據陳雲的設計，1956年2月8日國務院頒布《關於在公私合營企業中推行定息辦法的規定》，進行「清產核資」，名義上由公方、工人、資方三方代表組成的「合營委員會」評議核定，然後按這個核定的資產額發放定息。正如毛澤東「五反」時所說，資方已被整得「灰溜溜、臭烘烘」，哪敢講話？這所謂「清產核資」，資本家根本沒有發言權，完全由公方代表一手把持。經過「五反」運動，私營企業的資產已大半被扣減剝奪，再經過單方面的所謂「核算」，資方最後被「核算」的資產額不足實際五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清產核資」的結果(包括1956年前已合營的)，全國私營產業才二十四億一千八百多萬元，其中上海僅區區十一億二千二百多萬元。
1956年1月「大合營」之後為實行「贖買政策」，各廠開始「清產核資」，確定「定息」數額。全國領取定息的私股股東即資本家共一百十四萬二千多人，大多是中小商戶。1956年10月開始發放定息，共發放七年，由1956年第四季度到1963年第三季度，1963年春毛主席說，「資本家還算老實，為了他們更好改造，定息再加三年」。
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與事件的回顧》記載，「五反」時私營企業在繳納重税及攤派公債後的盈利仍有10%，而定息只有5%，不但大大低於企業平均利潤，而且大大低於當時中國人民銀行存款利率。
章立凡《民族工商業的生與死》說：
全國的這些企業合下来就是二十四億二千萬人民幣，上海只有十一億，這實際上是一個被大大壓縮了的數字。……當時中共南方局書記陶鑄講了一句話：我們發洋財了，這麼大一筆財富一年的時間裡全部到手。
關於章榮初資產的數字，沒有完整確切的紀錄，章榮初控股的企業最多時有二十一個，到「解放」時還有十四個，主要企業榮豐一廠二廠，華泰紗廠，川沙紗廠共四家紗廠，蘇中鐵工廠(榮豐機器廠)一廠二廠，榮豐造紙廠，中國製革廠，上海乳品廠，浙江菱湖繅絲廠，菱湖化學廠，菱湖石粉廠，湖州絲廠，湖豐綢廠，還有慈善性質非牟利的學校、醫院、農場，及華大布店、電燈、電話、輪船公司等均被無償接收，另章榮初參股的很多企業如三一印刷廠等無法統計。
章榮初說過，抗戰勝利時，榮豐紗廠的資產已達一百萬美元(不包括在上海的其他企業)，此外他手中尚有資金包括黃金、美鈔、股票、棉紗也達一百多萬美元。王菊博士《近代上海棉紡織業的最後輝煌 (1945-1949)》指出，1945至48這三年，是上海紡織業的黃金時代，所有紗廠盈利甚豐，榮豐紗廠資產翻了三倍。
章榮初獨立投資建設家鄉原計劃利用他手中的自由資金一百多萬美元，在投資過程中遠遠超出，由於榮豐厰的豐厚收益，據經手這些投資款項的章志鴻統計，截至1947年6月他出國前，實際投資已超過二百萬美元。這些投資令章榮初在1949年被浙江省政府確定為該省資產最大的民族資本家，粗略估計，在上海和浙江兩地總值達五百億法幣以上。但1948年下半年金融翻江倒海，令這些數字變得撲朔迷離，只能作一個參考。
章榮初二十一個企業經過國民黨的折騰，共產黨的革命；經過「解放」初的掠奪，「三五反」的清算，到1953年底，幾乎只剩上海的榮豐二廠了，也就是章榮初在1928年創辦的第一個工廠上海紡織印染廠，最後上海全部資產被「核定」為區區人民幣四百萬元。
章榮初在浙江的資產超過上海，榮豐紗廠1947年市值法幣一百億，而菱湖僅絲廠一家，資本已達二百億。學校、醫院和五千多畝土地的農場，1949年全部被無償接收，只剩下菱湖絲廠、化學廠和湖州湖豐綢廠，菱湖化學廠由「工人自救會」接管，菱湖絲廠由租賃，到地方國營，折騰到1954年公私合營，章榮初在浙江的資產數已無法釐清，最後被「核定」為人民幣一百萬元。
上海四百萬，浙江一百萬，這就是「清產核資」確定的章榮初全部資產。定息按「清產核資」確定的資產，每年5%，初定發放七年，自1956年10月至1963年9月，每年按季度發放四次，1963年7月，毛主席說資本家還算老實，為了統戰，開恩再給三年，即1963年10月至1966年9月。1966年夏文革爆發，最後一期第三季度未發，直到文革後的1979年才「落實政策」補發，但十三年的利息不補，那時中國老一代資本家大多已經歸天。
企業沒有了，事業中止了，但最後總算拿到每年二十多萬定息，章榮初可以重新安定生活。定息一發放，章榮初及跟他吃飯的一大幫人，都得救了。章榮初把股份分給長子章志鴻、長女章志英各二十萬，讓他們每年有一萬元定息，身份也確定為資本家，他們都參加了民建。
棉紡織業同業公會撤銷，資產階級中有些名聲的人士被安排到國家機構工作，全市有七位非共產黨員被任命為專業公司副經理，1957年章志鴻收到了陳毅市長簽署的任命書，擔任上海市機電局屬下的石油機械配件公司副經理。原榮豐機器廠公私合營後改為上海第二石油機械制造廠，為中國采油閥門最主要的生產厰。文革後章志鴻深得上海市府器重，1983年升任機電局副局長，市政協委員，1984年由市長汪道涵推薦為香港上海實業有限公司副董事長總經理，1984年由新任市長江澤民任命，上實公司對內是上海市政府駐港代表，1992年章志鴻退休移居美國。
1956年10月章榮初拿到定息，之後連本帶息還清了四十多萬債務，買了花園洋房，章榮初還把股份分給李乙尊等一些朋友。幾十年來，章榮初身邊始終有一批無所事事的人，古代叫門客，後來叫朋友，全跟他吃飯。每天有五六個朋友來陪他談天下棋。李乙尊被上海市政府聘為參事，經常來談談政治消息，對《靠背圖》素有研究的朱肖琴一面下棋一面危言聳聽，「聽說毛主席在生病。」公私合營銀行的朱海初像以前一樣喜歡談論對市面的看法，年青時拍過電影的費伯卿神秘地說「聽說毛主席現在的夫人就是以前的電影明星藍蘋。」這班人自視甚高，百無一能，都是章榮初養着的清客，早前的生活方式逐漸恢復。還有費季良、周靜鶴等一眾跟班，都靠他供養，也為他跑腿辦事。如今拿到定息，章榮初對這班人全作了安排，家裡再度高朋滿座，談笑風生。
1957年，章榮初由李乙尊、賈亦斌推薦，加入了「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他只參加民革徐匯區支部設在他華亭路家中的小組會，當作朋友聚會，似乎一切風調雨順，天下太平，章榮初將優哉游哉渡過餘生。
除了一大幫人跟他吃飯，章榮初還有一個繼母、五個兄弟姐妹，住在菱湖、蘇州，遊手好閒，連基本的謀生能力都沒有，幾十年來都靠他養活。如今有了定息，每月給一筆生活費，他們依然故我，或整天爛醉如泥，或到處沾花惹草。隔三差五來上海，伸手要上二百三百，十足舊社會寄生蟲。
公私合營後，一百十四萬資本家淪為「改造對象」，這些所謂資本家，百分之九十五是小業主小商戶，核定資產五百萬元以上的大戶全國僅五個，第一名榮宗敬的三子榮鴻三，九百七十萬元，第二劉鴻生，榮毅仁居第三。核定資產一百萬元以上的，全國只有四十九戶，包括章榮初的上海四百萬和浙江一百萬共兩戶。按當時「政策規定」，資本二千元就被劃為資本家，他們的定息一年才一百元，百分之九十「資本家」領取的定息月均只有可憐巴巴的幾十元，卻戴上了反動本質的「資產階級剝削份子」帽子，實際生活貧困和工人差別不大。全國工商聯決定在發放定息時﹐扣除百分之十﹐用來補貼這些小戶。」
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工商界生活互助金管理委員會﹐由工商聯副主委王性堯為主任，韓志明、洪念祖、朱鴻儀為副主任。1957年3月29日，工商聯在金都大戲院【註】開互助金成立大會﹐章榮初坐在下面第一排，韓志明請章榮初上去發個言﹐章說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不知講些什麼﹐韓說你隨便講幾句表示支持就是了。
【註】金都大戲院﹐1938年由國華影業公司柳中浩、柳中亮建造﹐1955年改為瑞金劇場，2000年拆除，原址興建了四季酒店。
章榮初自1946年回家鄉發展，脫離上海社會活動多年，他一上去，大家見到久違的章榮初，下面掌聲雷動，他的口才是出名的，說：「這個互助金是為了幫助小工商業者﹐體現我們工商界互相幫助團結的精神﹐剛才韓志明先生問我同意不同意﹐老實講，我是不同意的。」下面大家一聽，都豎起了耳朵，「為什麼呢﹖互助金每年拿出百分之十﹐對我來說﹐就是洋鈿兩萬啊。大家會講﹐你拿出兩萬﹐那就是有廿萬收入啊。我說啊呀﹐你們說說看這兩萬大﹐還是廿萬大呢﹐大家一定會講，當然是廿萬大啊。我說你們都錯了﹐這兩萬比廿萬大得多啊﹐為什麼呢﹖要曉得這兩萬是拿出的﹐這廿萬是拿進的﹐資本家都是唯利是圖﹐拿進的越多越好﹐拿出的越少越好﹐所以﹐這兩萬比廿萬多得多啊﹗」全場哄堂大笑，台上的領導同志有些緊張，章榮初接着說：「這時我想起了民國廿四年﹐那時我工廠面臨倒閉﹐我去求官僚資本家錢新之幫忙﹐他說好的﹐我記得那天落大雪﹐我在錢家門口等了幾個鐘頭﹐後來傭人出來說﹐錢先生已經從後門走了。你們看看﹐官僚資本家就是這樣對我們民族資本家的﹐想到這裡﹐我想通了﹐我們不能像反動派官僚資本那樣﹐我們民族資產階級要互相幫助﹐所以我完全贊成互助金的設立。」
下面笑聲掌聲一片，章榮初走下台來﹐報紙記者都擁上來問﹐你有發言稿嗎﹐章榮初笑笑說，我隨便講講的。
資本家們聚在一起，咒罵資本主義，醜化資產階級，博得台上領導同志滿意的微笑，這是資本家覺悟的表現。經過1950年九死一生的折磨，尤其是經過1952年生死邊緣的「五反」，企業已經成為資本家的累贅，幾年間，沒有任何收益，卻有解不開、摔不脫的災禍劫難，企業成為資本家的禍根。現在「公私合營」了，這個糾纏多年的包袱丟掉了，盡管企業資產被大大地打了折扣，但經過了死去活來的幾年，資本家們從心底裡感覺到解脫，從心底裡感激共產黨放他們一馬。他們相信，企業你拿去了，折騰也該到此爲止了，所以當時資本家内心是真的舒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