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12) 林彪暴斃 皆大歡喜
1971年基辛格秘密訪華,中美關係改善,中國開始有一點國際交往。6月初,羅馬尼亞主席到上海,從機場到錦江飯店,經過我家門口。我家住的大樓窗下是南京西路,下午三點,居委會派兩個婦女幹部,到我家中,守在窗口,令我們在房間另一角坐著,不能走近窗户。10月10日又派來兩個幹部,守住家中窗口。原來是埃塞俄比亞皇帝到上海,不知他們究竟怕我們會怎樣,兩個幹部也受罪,無精打采坐了大半天。
居委會是中共最低層專政機關,能當居委會幹部的大多是退休工人一類,拿最低的工資,對上面路錄陸爐魯,下面居民也看不起他們。
一天,造反派命令我下班後在食堂待命,我晚飯後一直坐在食堂等候,眼巴巴等到晚上十一點半,造反派說你可以回家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很多天後一個老工人私下告訴我說: 「那天美國黑格來上海,同黑格一起來的人員中有個中國人,說是你留美時的同學,向市革委會提出要找你。他們當然不會同意,怕這人自己找到你家中去,所以把你封閉起來。黑格一行人當晚離開了上海,才放你回去。」我一笑置之,此事到今天也不明究竟。
1971年9月19日,工廠突然廣播傳達上海市委「戰備緊急通知」,說準備打仗。此後幾日連續開大會,動員「疏散人口」「拚死一戰」。像是敵人已經打到門口,要火拚一場似的。但「敵人」是誰呢?大家猜不出。
後來逐漸消息透露出來,原來1971年9月13日,林彪一夥倉皇出走,在蒙古溫都爾汗機毀人亡。不久《人民日報》刊出一篇奇文「國際歌的啟示——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文章中出現了一個怪頭銜,叫「劉少奇一類政治騙子」,說這些騙子「口是心非,當面說得好聽,背後又在搗鬼,大搞反黨分裂活動,陰謀篡黨權。」
以前說劉少奇是「赫魯曉夫一類政治騙子」,現在又出來個「劉少奇一類政治騙子」,那是誰呢?大家已經心知肚明,但不敢說出口。
林彪事件後,壓力明顯小了,但我們還是小心謹慎,夾緊尾巴做人。我們面前,似乎出現了一線曙光。
我的三子一女,因為是資產階級孝子賢孫,長子在新疆農場,被打成反革命,次子在東北插隊落戶,一年只有幾十元收入,連口糧都不夠,女兒在崇明農場,只有三子在上海工廠,工傷造成手指殘疾。
我父親本來身體非常強健,但經受了文革的打擊,精神一直緊張,1972年後身體迅速衰退,終於病倒,但當時「牛鬼蛇神」要進大醫院難上加難。化了兩個月,通過關係才住進醫院。值班醫生為父親插導尿管,弄得父親鮮血淋漓都無法完成,只能請在醫院勞動的原外科主任何醫生來,何醫生為父親插好尿管通小便。醫院造反派立即在病房走廊貼出大字報批判何醫生,說何醫生為反動資本家親自插導尿管,是反動立場的表現。父親病情未見好轉,何醫生決定開刀。全家人輪流陪夜,我陪夜人只能誰在床前的地上。
12月13日清晨,父親終於去世。追悼會設在龍華火葬場,當時政治氣候仍十分嚴峻,我們不能大範圍地通知所有的朋友,但追悼會那天,陸續來了約三百多人,送了一百多個花圈花籃,很多人我們都不認識。來得最早的是柳和卿、王丹鳳夫婦,原與我家素昧平生,文革中突然有一天他們到我父親家中,自道身份,說他父親柳中亮當年曾受我父好處,逝世前關照,一定要報答。我父親對此全無印象。柳和卿夫婦每年一早來拜年,還經常以經濟資助。文革後他們去了香港, 1993年7月我派駐香港,得知他們在香港開設「功德林」素食餐館,請我去吃夜飯。一進店門,柳站在店堂中央,一見我張開兩臂,連叫:「志鴻哥!」。柳和卿講述他的經歷,文革中他被捕入獄﹐在獄中一個老先生言傳他很多素食菜譜﹐後來得到台灣星雲大師的幫助,這就是今天功德林的來源。交談中,他還回憶與我父的交往,關心二位遺孀,令我更為感激。
儘管我父親的追悼會低調舉行,社會上原工商界人士中還是引起了一陣流傳話題。貝老三【注】對我說:「現在上海許多人都在談論你父親的事,老先生人故去了,還是那麼風光。」
【整理者注】貝老三,即貝煥章,蘇州望族、上海著名地產商貝潤生的孫子。1945年貝潤生在上海去世,貝煥章接管蘇州名園獅子林等產業,1953年被政府無償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