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39) 黨國旗的首次印制

上海舊事話百年 (39) 黨國旗的首次印制

中國早期的資本家都來自鄉村，賺錢回鄉建屋購地。章榮初1924年到上海創業以來，兩房妻室和子女都在鄉間。他獨自在滬經商，境況好轉，出手也越來越大。

生意人自然有應酬交游，上海華商以四馬路酒樓茶肆和附近戲院為飲宴娛樂中心。1934年章榮初娶了唱花旦的王瑜珍為三房夫人，在大西路淳信路口買下一幢花園洋房為家（延安西路1033號，現拆建為大眾金融大廈）。

1935年春，章清儒病重，章榮初趕回菱湖，老人已沉痾不起，藥石無效。他想起《二十四孝》中「割股療親」的故事，在一個深夜，家人熟睡後，帶了電筒藥棉紗布獨自走到花園裡，下狠心在自己大腿上剪下姆指大小一塊皮肉，熬湯給父親喝。他後來說「我知道沒用，但我要盡最後的孝道。」足見章榮初舊倫理思想之深。1935年5月25日章清儒病故﹐章榮初隆重舉喪﹐在菱湖以南二十公里的菁山厚葬父親 (毀于文革)。

上印廠1934年第二次倒閉後，毫無辦法之下章榮初變賣了女眷的首飾﹐東拼西湊了一萬元﹐只開一部印花機﹐開開停停﹐有時後開工兩三小時﹐就要停三四日﹐雖然這樣也還可以賺點錢﹐到年中居然也賺了五萬元。

但外面零零碎碎的債務﹐如顏料藥品和五金材料的商戶，見上海紡織印染廠仍在開工﹐常常來討債。這時章榮初只想腳踏實地﹐一點一滴重新積累資金﹐以圖翻身﹐對外債務只好置之不理。

可是每天十幾二十個客戶來廠裡討債﹐怎麼辦﹖一直支持章榮初的郁震東牽頭﹐由杜月笙的中匯銀行、陳光甫的上海商業銀行、錢新之的交通銀行三家銀行組成匯業銀團，與上海紡織印染廠訂一份租賃契約﹐在廠門口掛了一塊「匯業銀團」的招牌﹐這樣對債權人籍口這已經不是上海紡織印染廠﹐而是匯業銀團租賃生產，把債權人擋在門外。

章榮初以一萬元本錢加五萬元利潤﹐總共六萬元流動資金﹐只開一部印花機﹐勉强維持，只要穩扎穩打做下去﹐也許還有希望。就在這時﹐節外生枝又出了一件事﹐把章榮初的計劃打亂了。

大家都知道國民黨有兩面旗子，一面青天白日是國民黨黨旗，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是中華民國國旗。「青天白日」最初是興中會會旗，北伐時加上紅地，成爲軍旗，各軍設計混亂，直到1928年底才確定規格，發佈訓令，但正式定為中華民國國旗是1947年立法會議通過憲法，確定國旗國歌，在此之前，「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正式名稱是「黨國旗」。蔣介石的治國理念是列寧主義黨國一體，所以「滿地紅」還是以青天白日黨徽為主，這面黨國旗的第一次印製落在了章榮初手中。

1935年秋某日﹐張子廉來看章榮初﹐他說﹕「我有個朋友叫池廷顯﹐他手裡有張國民黨中央黨部給他的獨家印制黨國旗的特別許可證﹐利益非常豐厚。」

張子廉和章榮初關係密切﹐杜門「三匹野馬」之一，同爲恆社常務理事。國民黨中央原定把國旗交給英商綸昌印染廠印制﹐張子廉得知後﹐立即和池廷顯商量，池有個親戚在國民黨中央黨部，走了一番門路就拿下了「黨國旗」的獨家銷售權。

章榮初一聽心動﹐池給章看了國民政府委派他出任黨國旗製銷總局局長的委任狀﹐並且有張一號至十號大小黨國旗規格的表格和售價表。國民政府要求全國家家戶戶都要備一面黨國旗﹐家庭掛五號﹐商家掛六號。當時市面上只有少量出售，因此要找一家大廠承擔規模印製﹐統一由製銷總局出售。章榮初馬上去買了

一面六號規格的黨國旗﹐拿到廠裡與技術部門商量﹐技術人員也急於工廠擺脫困境，沒仔細研究﹐就對章榮初說﹕「凡是六號以前的尺寸都可以在印花機上印﹐六號的加工成本至多二角錢﹐加上布價不到五角錢。」售價是成本的四倍﹐章榮初大喜，這壟斷生意落到我手上，不但可以一下子跳出困境，還可以發筆大財。

和池廷顯談得很順利﹐他要求也不高﹕(一) 他有個親戚在中央黨部工作﹐這張委任狀就是他親戚弄來的﹐所以每月給他這個親戚三百元。(二) 他要帶兩個人來﹐一個副局長﹐一個秘書﹐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另外池本人三百元，總共不過九百元。(三) 賺了錢他要分紅利百分之十。章榮初覺得這三個條件不苛刻﹐一口同意﹐另外﹐張子廉也在「黨國旗製銷總局」掛了名﹐每月也送他三百元。

章榮初和池廷顯代表黨國旗製銷總局當場簽了獨家承包的合同﹐印制要求只是兩點﹕一﹐要整幅布兩面印﹐不可以拼起來﹔二﹐不褪色。這是非同小可的黨國大事，1935年11月20日，由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内政部核準，在章榮初家隔壁一條弄堂，天津路195弄集益里，正式成立黨國旗製銷總局。張子廉任主席，常務委員章榮初、池廷顯，委員有銀行家郁震東、招商局上海分局局長沈仲毅、英雄絨綫厰老闆鄧仲和等。

1936年1月5日在上海紡織印染廠舉行開幕典禮，中央宣傳部代表潘公展，市黨部代表陸京士，上海市政府代表林炎南，内政部禮俗司長盧錫榮，中央主計處長陳其采，及杜月笙、沈田辛、沈仲毅等三百餘人出席。《申報》「黨國旗製銷總局元旦開幕記」報道：

本埠天津路集益里黨國旗製銷總局，系由中央黨部宣傳部、曁内政部所核准設立，成立于去年十一月二十日。本年元旦正式開幕…… 主席張子廉致開幕詞云，蒙中央黨部、内政部、上海市政府、市黨部，派員致訓，曁各界名流參加指導，實深榮幸。黨國旗系民族國家之代表，為革命先烈抛頭顱灑碧血締造之國徽……

中央黨部宣傳部代表潘公展致訓詞云，代表國家之生命與一切目的之徵象是為國旗，我國以黨建國，總理以三民主義領導革命，自興中會同盟會以迄中國國民黨以來，中華民國之歷史，皆與黨有深切關係，現在憲政尚未實施，國家一切政制，在縱一方面，中國國民黨為最高領導，故青天白日之黨旗，當與國旗同其尊敬。……中華民族之復興，自屬不難云。

上海紡織印染廠全力投入印製，但是問題來了。上印厰的產品都是單面花樣的﹐有一部雙面印花機﹐但印花布並不要求正反面百份百對花正確﹐差一點無所謂。但是印黨國旗﹐這個青天白日十二隻牙齒要隻隻正反兩面對準，差一點都不行。試了兩個月都沒把握，但已經騎虎難下，章榮初只有咬緊牙關挺下去，不斷試驗糾正。

這種困境外界無人知道，5月7日，上海市長吴鐵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内政部、社會部、淞滬警備司令部要員，杜月笙、張嘯林、王曉籟及各界代表千餘人到上海紡織印染厰參觀黨國旗印製過程。《申報》報道「黨國旗製銷總局昨招待各界，到吳市长等千餘人」：

昨日上午九時起，黨國旗製銷總局在南京路集賢里設招待處，雇就團體客車數輛，各界來賓陸續前往華德路高郎橋上海紡織印染厰，厰前扎有歡迎彩樓，上懸鮮明燦爛之黨國旗，……應邀前往者纷至沓來，自朝至暮絡繹不絕。前往參觀者計有市长吳鐵城、中央黨部宣傳部秘書張國仁、淞滬警備司令部汪鵬、市參議會王曉籟……及杜月笙、張嘯林，暨各界代表等千餘人。上午十時半，在上海紡織印染公司大禮堂舉行歡迎大會，備具茶點招待。吳市长新自致詞，各界代表亦有演說，并由中央黨部電影科攝製影片，開會時，該廠吹汽笛示敬。

行禮如儀後，該局委員兼上海紡織印染公司經理章榮初報告，略謂，鄙人本提倡國貨杜塞漏扈之旨，經年來之奮鬥，賴各方之協助，規模初具，……唯我國工業，備受外貨壓迫，經營困難，……承製黨國旗，實本中央及黨國領袖之意旨，以服務黨國，决非在牟利也。

繼由吳市长致詞，略謂，今日黨國旗製銷總局，在此歡迎各界參觀，并蒙懇勤招待，本人旣感歡欣，又示謝忱。黨國旗乃宣示國家之眞相，表識民族之標幟，所以中央對於黨國旗之製造，已予鄭重考慮，為求其整齊劃一。黨國旗旣代表國家，表現民族之精神，則黨國旗劃一，卽可表證國家在組織上之完整，表證民族之有紀律、有秩序，……故今後希望同時要努力定予做到家家均應備有黨國旗，人人均應對於黨國旗表示尊敬，此乃卽表示民族為重的集中，愛國精?之飽滿，各界人士共同加以努力，達到黨國旗之劃一與整齊，家家備之人人敬之之目的云。

吳鐵城(1888-1953)，孫中山同鄉廣東香山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1932至1937年任上海市長兼淞滬警備司令。

場面上熱鬧非凡，盛極一時。但進入批量印製後問題愈加嚴重，技術部門請了很多印花專家來研究﹐都束手無策。反覆試驗﹐有幾次印出來雙面都準了﹐大家一片歡呼，但是起先幾疋是準的﹐接下去又不準了﹐兩個滾筒﹐在轉動時稍微差幾毫就不對了。印花布印得不好﹐可以作次品賣﹐損失甚微。黨國旗印差一厘一毫﹐就成廢品一文不值。四個月過去﹐成品不到百份之十﹐廢品堆積如山。到第五個月，章榮初的六萬元資本全部蝕光。

張子廉早已和南市警察局講好﹐賣出一面六號旗給他們回扣四角﹐五號旗給回扣二角﹐南市當局挨家挨戶強迫居民購買﹐居民怨聲載道，現在卻交不出貨了。

「黨國旗製銷總局」一敗塗地，撐不下去了，只好關門大吉。累及上海紡織印染廠也只好再次關門﹐本來只要一心一意印花布﹐

一年至少也賺上十廿萬﹐結果一敗塗地。上一章講到王延松、駱清華和商會執行委員鄭澄清的訛詐案，就發生在章榮初為黨國旗焦頭爛額時。

事情辦砸了，10月28日中央社報導，「中宣部内政部，以上海黨國旗製銷總局辦理不善，經中央議决停辦。」

我們今天客觀來看，章榮初印製黨國旗，投機賺錢當然第一考慮，但「巴結」黨國勢力，尋個大靠山恐怕也是其初衷。印製黨國旗﹐黃梁一夢，偷鷄不着蝕把米，章榮初本想借此走出困境，還能大發一筆橫財，結果把他原本穩扎穩打逐步翻身的計劃也打碎了。

淳信路洋房（筆者憶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