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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槐出了事儿,村里人到处讲咕。能能跟吴家槐有过那种事儿,儿媳妇小香有意刺她,一遍遍说叨,能能的心病像烂土豆冒芽子一样发作了,吃饭,胃里翻蹬,睡觉,做恶梦,身子眼看不撑了,能能犟打着精神,硬撑持,这个茬口眼上,要是病倒了,庄里长舌头娘们儿不知说什么哩。猛格丁的,小媳妇子要把六个月的孩子舍家里,出去找在东莞打工的小涛,为这天天跟能能闹腾,这天,吃了早饭,把饭碗一撂,就出去了,小孙女乐乐饿得哇哇哭,能能抱着在院里转圈,怎么哄也不灵,越哭越厉害,能能累得腰疼胳膊酸,头晕眼花,可怜的乐乐,也哭得没劲儿了,能能心疼得掉眼泪,唉,小媳妇子到底疯哪去了?
晌午了,小香总算来家了,从能能手里接过哭得上不来气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一边嘴里嘟囔:“孩子哭这么厉害,你就不好生哄哄她?”能能不敢惹她,说:“你走了不大霎,就抱着,不住腔地哭,孩子就是饿了。”小香不再理她,低了头喂孩子,能能不顾心酸干哕,忙去做饭。
这天晚上,能能刷了锅碗瓢盆,堵上鸡窝,关了大门,回自己屋,累得厉害,正要出铺睡觉,小香把孩子哄睡,进能能屋来,站那里,直通通地说:“跟你说一声,我跟村里两个小妮子说好了,准备个两三天,一起走,直接去东莞。”能能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乐乐忒小,六个月,正吃着奶,你扔下她走了,不大好。”小香说:“有什么不好?不是有她奶奶吗,想法喂她就是了。”能能说:“也不能说不行,可是,我怕孩子受罪,喂不好,影响发育,一辈子的事。”小香说:“那就看你当奶奶的用心不用心了。”能能说:“你说这个,我更不敢应承带这孩子了。”小香说:“我说的不对吗?”能能说:“你说的都对,我是担心孩子……小香,你就再待几个月,孩子断了奶再走,不这么急慌行不?”小香说:“不行,我下决心了,说准哪天走,就哪天走。”能能说:“那是为的么呢?”小香冷冷一笑,说:“为的么?这个还不明白?你也不是没年轻过,一句话,我想男人了。”能能说:“听听这是说的啥话。”小香说:“啥话?实话。难听?比明面上说好听的,暗地里找别的男人强多了。”能能不敢接话茬,可可怜怜地说:“咱让小涛回来一趟行不?”小香说:“这是闹着玩儿的,几千里路,说回来就回来?挣俩钱都扔路上了。不如我去,两个人在一起,还多挣钱。明跟你说,我听人家说了,东莞那个地方,乱营似的,我担心小涛在那里熬不住,打野食,找小姐,得上病就糟了。”能能说:“别胡寻思了,小涛跟你感情那么好,怎么会那样?”小香说:“那可不一定,这边感情再好,碍不住那边就跟别人睡了,看看是什么人家的孩子呗。”能能被噎得说不出话,愣一阵,说:“甭管什么人家,你跟小涛是自由恋爱,是两人甘心情愿的。”小香说:“那倒不假,就为这,俺两人才不能老在两下里,出了问题,咋办?”能能不吭声了,小香打个踅走了。
能能钻进被窝,伸手拉灭电灯,两眼发涩,上下眼皮“打架”,可怎么也睡不着。这就是自己的儿媳妇!这妮子,从上一年级就跟她家小涛同桌,小涛功课不好,可是个头儿高,模样长得俊,她喜欢他,年龄稍大些就开始缠磨小涛,小涛也喜欢她,两人摽着膀分不开。能能十分不愿意小涛找这么个媳妇。这妮子长个好脸蛋子,可是好吃懒做,讲穿戴,脾气拗,不让人说,属虼蚤的,一招就跳,嘴不饶人,哪句难听说哪句,一句话噎死人。能能觉得小涛找了她,一辈子甭想好,她这个当婆婆的能让她治把死。可是,自己家这样子,好的谁来?张广垣去劳改,大哥广坪操心,无论怎样也要让小涛把小香娶进门。哥和嫂子跟能能说,别错了主意,媳妇再孬比打光棍强,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亏得生产队那功夫,张广坪当队长,林老四跟他当饲养员,敬重张广坪,看他面子,自家闺女又非小涛不嫁,两人黑白地在一起,偷偷流了一个,不多天又怀孕了,张广坪上门去求,林老四没法了,松了口,张广坪操持着,小涛成了亲,能能当上了婆婆。小香过了门,能能不指望她尊敬,孝顺。一不顺心,就闹翻天,能能不能张嘴,张嘴就往嘴里给填个蚂蚱,连风带刺,揭能能的短。小涛见自己的娘挨欺负,大大胆说小香几句,小香就跟他拼命。两人又要好,又要吵,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回回都得把能能扯进去,弄得能能死的心都有。结婚不久又流一回产,后来,好歹怀上,卧床保胎,能能诚心敬意地伺候,总算生了个女孩儿,起名乐乐,小香说,俺闺女要一辈子不吃屈,快快乐乐。小香花钱是大手,有了孩子,更不得了。可是上哪弄钱?没奈何,小涛只得外出打工。小香哭哭啼啼,末了答应了,又为小涛往家打钱的事大闹。说,小涛往家打钱,她得要七成,给婆婆三成。她那一份直接打给她娘家,让娘家转给她。能能说,小涛打家钱来,就花在你和乐乐身上,我一个老嫲嫲子花什么钱,再说,我就小涛一个孩子,也没分家,怎么还兴这样?小涛也觉得小香说的荒唐,村里人一准笑话。小香又哭又闹,能能去找村妇女主任给调解。妇女主任劝了这个劝那个,能能说,只要小香和小涛两人商量好,我怎么着都行。小香认死也得按自己的法儿办,小涛自来怕小香,硬着头皮答应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娘瘦得皮包骨头,顶着花白的头发,可可怜怜的样子,觉得太对不起娘,又改口,小香一闹,他又变了回去,妇女主任恼了,说,小涛,你怎么一霎一个转轴子,跟个娘们儿似的。小涛变了几伙,妇女主任说,小涛,说你跟个娘们儿似的,还高抬你了,你还不跟个娘们儿。能能暗地求小涛,儿来,你就同意小香的办法吧,娘图个消停。最后,妇女主任做主,让小涛把钱打给大队会计,大队会计按三七开给能能和小香。小涛在外头打工,能挣多少钱?打回钱来,小香那一份,不够她花的,能能到手的几个钱,全花在乐乐身上。就这样,小香还挑她毛病,嫌这嫌那,儿子不在家,能能不敢惹她,事事顺着她,可怎么也暖不过她的心来,照样对她泚泚哒哒,急了摔摔打打,能能强忍着,憋急了,夜里自己哭一阵。有什么办法,自己底子打瞎了,硬不起来。广垣不在家,哥和嫂子给捏弄成的婚事,不能让它散了。这两天,小媳妇子铁了心要走,按说,她走了家里倒素净,可是能能怕孩子出毛病,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谁家孩子都是宝贝,孩子出了啥事,就糟糕了。能能想,小香他爹林老四一向敬重广坪哥,小香明面上对大爷大娘也挺恭敬,明天去找嫂子,让她来劝劝小香,看能不能过些日子,给孩子断了奶,孩子没什么事再走。
第二天,能能跟刘如兰说了,刘如兰说,你那儿媳妇小脾气儿是出了名的,我这个当大娘的也不会有面子,趁早别惹叨(1),我看,让你哥去找林老四,让他说说他闺女。我估摸着林老四的话怕是也不灵,没办法儿,只好放她走。就买奶粉喂孩子呗,庄里小媳妇子舍下孩子走了,不都是喂奶粉吗。说不着,你得多受累了。人家不是说吗,“上辈子该他们的,这辈子还他们”呗,当老的的,都这样。让刘如兰说着了,林老四说这事,小香照样跟他急,林老四气得了不得,说,闲工夫管你们家的事。能能没咒念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香吃药止奶,硬生生地给孩子断奶,孩子不肯喝奶粉,饿得哇哇哭,小香狠吱吱地说:“哭就让她哭,不吃奶粉,是饿得轻,饿急了,就吃了。”能能怕孩子饿出毛病,如兰帮着,找有吃奶孩子的娘们给喂一两次,趁晚上,慢慢喂奶粉。那边小香急赶急地跟村里两个妮子“架丫子”了。
能能也是上岁数的人了,日子过的艰难,身子骨不撑折腾,小香走了,黑白地带孩子,没多久,就累病了,如兰听说了,连忙过来,找村里先生来给她瞧病,做饭,喂孩子,忙到很晚,如兰在饭屋刷完碗,来北屋,腰疼得抓住门框,说:“人穷,身子倒娇贵了。”进屋来,能能看着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嫂子,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嫂子,你比我大好几岁,来伺候我,我不知道咋报答你。”如兰说:“说什么呢,四妮,五妮不是一个娘的吗?老的不在了,广坪是哥,我是嫂子,能不问兄弟家的事吗?砸断骨头连着筋哩。”能能说:“嫂子,你快歇歇。”如兰坐下,能能倒碗水,放她跟前,说:“嫂子,我这些天不住地寻思,广垣和我那些年干的不是人事,那时候你提醒我,我还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忒对不住哥和嫂子了。”如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再说了,也是那种人妖颠倒的年头,坏玩意儿当道,不都跟着?学人家的话,咱都是受他们害的,不想这个了。”能能叹口气,说:“广垣还在里头蹲着,他两个出去打工,把孩子扔给我,真够载啊。”如兰说:“再够载也得撑,村里多少人家这样的,老百姓有什么法儿?总比那些年累个臭死,大人孩子饿肚子强。啥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饱喝足,使劲撑。”能能说:“嫂子,你累一天了,快家走歇歇吧。我听你的,咬牙撑。我觉摸着好多了,你明天别往这跑了。”
刘如兰拖着溜酸的两条腿往自己家走,心里想着,能能知道错了,晚三春了。又想,能能,你觉得够载,嫂子还不一样够载?比你还难!自己知道就是了。小芳不明不白的死了,小河成了半拉废人,两个孩子都是你哥和我的心事,你哥快六十的人了,公家人这岁数早享清福了,他还得上工地下苦力,我心疼得咯吱咯吱的。小水两口子,为着计划生育,差点让人家治作死,小贞到这还病病殃殃。更挂心的,宝贝孙子小磊小小年纪,跟同学轧伙着出去打工,好几年了,只家来过两回,出门时还孩孩气气的,来家时,个子长高了,可是很瘦。孩子挣了钱,顾家,自己舍不得吃喝,常年在外头,遭多大罪啊。想着想着,刘如兰眼泪就掉下来了。回到家,张广坪已经回来了,见她眼有点红,问:“上能能那边去了?咋啦?怎么像哭过似的?”如兰说:“小媳妇子扔下孩子走了,孩子乍吃奶粉,不肯吃,没好地哭,看着可怜得慌。”张广坪说:“慢慢就好了。现在的孩子能吃上奶粉,那些年,大人吃不上,孩子没奶吃,饿得吱吱的,饿死的不是三个两个。比那不好多了?值当可怜得掉泪?你眼框子也忒浅了。”如兰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许是老了,心穰了。”
1.惹叨,即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