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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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上,庆水和两个闺女吃着饭,大喇叭又响起来,还是吴家槐咬牙切齿喊呼计划生育的事,庆水听得头皮麻痧痧的,闷声吃饭,十一岁的大女儿小婕说:“爹,你出去收酒瓶子,大喇叭喊呼好几遍了。俺娘躲出去生弟弟,人家会抓她回来吗?”七岁的二女儿小媖哭了,说:“爹,你快点去找俺娘,让她藏严实啊。”庆水说:“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没事儿,你们上你们的学。”庆水让两个闺女在家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睡觉,他上爷爷奶奶家去一趟。

庆水来到爹娘这边,对眼前这事,谁也没办法,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庆河咳嗽两声,说:“你张口合口说‘组织’怎着怎着,这回‘组织’要整你了吧?”庆水说:“到这时候,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张广坪说:“你哥是替你着急。小水,我可跟你说下,称起个男人,得敢惹敢撑,到时候,让他再逼,刀搁脖子上,不来充孬的。”如兰说:“小贞怀上快两个月走的,出去四个多月了,要是这时候给弄回来胡刮插,孩子瞎了,大人也遭大罪,弄不好是两条命,你可得心里有数。”庆水说:“这个我明情。我怕爹娘跟着受罪。”张广坪说:“别说这个了,为着你们,爹娘受罪,也不怕,就怕白受了罪,小贞还躲不过去。”

庆水从食品厂来家,做起了收罐头瓶子和酒瓶子的生意,收入还算行,比撇家舍业出去打工强。他在食品厂入了党,回村后参加村里的活动,随叫随到,不跟吴家弟兄戗茬,年节里到吴家槐家“意思意思”,吴家弟兄也乐得拉拢他,关系还算不错。庆水在养父家长大,见的是养父母对当权者的低首下心,知道跟当官儿的顶没好果子吃,他知道爷爷和爹一直到哥哥都跟村里不对付,他回来后跟吴家槐他们走得近,哥烦恶,连小贞也嫌他,可他有自己的主意。手里有了俩钱,庆水想出来盖新房,村里很痛快地批给了挺好的宅基地,爹说:“小水巴结吴家槐,见回头子儿了。”爹和哥哥帮着,庆水盖起了了新房,从老家搬出来,小日子过得红火,自不悠的,可是生小孩儿的事不随心。哥哥和嫂子儿女双全,他和小贞结婚后,计划生育越来越严,政府规定,头个孩子是儿,就不让生了,是闺女,五年以后,给准生证,再让要一个。小贞八二年生头一个,是闺女,庆水两口子都很高兴:可以要两个孩子了。广培叔给闺女起名叫张婕,两年后,小贞又怀上了,没准生证,不能要,偷偷找人掐算,怀的是女孩,小水说,咱不是想要儿吗?这一个流了算了,小贞舍不得,哭哭啼啼,没办法,小水送她躲出去了。村里把违反计划生育的或亲属关起来,办学习班,小水扛不住压力,怕开除党籍,交代了小贞躲藏的地点,村镇表扬了他,计生骨干把小贞抓回来,直接去镇医院做了人流,流出来的是个男婴,小贞哭得死去活来,差点疼疯了,想起来就跟庆水闹。八六年,村里给了准生证,小贞怀了孕,又另找了个据说特别灵验的高人掐算,说是男孩儿,两口子高兴得了不得,谁想生下来的又是个闺女,小贞说,闺女也是宝贝,还是广培叔给孩子起名叫张媖。按政策不能再要了,但小贞不死心。小贞娘家爹娘就几个闺女,没儿子,在村里被人看不起,受气不说,几个闺女出嫁走了,撇下老两口好不凄惶。娘家娘跟小贞说,甭管怎着,一定得要个儿子,不要错了主意。小贞信娘的话,无论怎样,非生出儿子不罢休。庆水虽说是党员,在会上说,新社会,儿女一样,可心里也觉得这辈子要是没个儿子,忒冤了。一晃几年过去了,大女儿小婕十一,二女儿小媖七岁了,小贞又怀上了,两人商量,甭管是闺女还是小子,一定把这一个生出来,是儿子,谢天谢地,是闺女也要,到时候,三个闺女嫁走俩,留一个招养老女婿。庆水说:“豁出去了,哪怕受处分,也保住这个孩子。”小贞怀孕两个月,庆水找生产队给小贞请假,说她娘家娘有病,跟前没人,小贞去伺候。小贞一去不回还,村里计生干部问庆水是不是怀了孕躲出去了,庆水说,没影儿的事。这回村里来了计划生育小分队,雷闪火闪,阵仗很大,庆水嘴上很硬,心里吓得要命。实际上小贞没回娘家,而是去了庆水养父在山后当矿工时一个朋友家,打谱在那里生了孩子再回来,反正不能把孩子给掐死。这两天,庆水像怀里揣着一窝小老鼠,百抓五挠。小分队进村第三天,大喇叭通知全村所有育龄妇女哪天进站检查,有五名育龄妇女不在家,村里和小分队召集她们的男人开会,限期把人叫回来,谁叫不回来,别怪不客气。有两户撑不住劲,把人叫回来了。村里和小分队把庆水喊到村里,问怎么小贞还没回来,庆水呜呜噜噜说,他也不知道小贞上哪了。吴家槐老鼠眼一眯缝,冷笑道:“张庆水,你还真敢扒瞎话。你不知道你媳妇在哪里躲着,谁能信?我看你是想找不素净。”庆水想,平日里,客客气气,到这时候,一点面子不讲,他肚里有气,心想,豁出来了,给他个咬口不开,看能怎么着。就说:“不是瞎啦,确实是不知道。”吴家槐气呼呼地说:“那好,你回去吧,到时候别后悔。”

这天后半夜,小分队和村里民兵去庆水家把他喊起来,说去村委,两个闺女给吵醒了,吓得哇哇哭,庆水说:“别哭,回去睡觉,天明去找爷爷奶奶。”庆水到了村委,见村委门口,停一辆五零大拖拉机,爹娘,哥哥都在村委里,村里那两个没回来的育龄妇女的男人和爹娘也弄来了。村里干部一个也没露头,就小分队和民兵嗷天呜地。有个人问:“俺这伙犯什么法了?”小分队头头—一个黑乎脸,五大三粗的人说:“别装憨卖傻,犯什么法,自己心里明白。好说好商量,你们不听,那就换个地方,换个办法,看谁拧过谁。”张广坪问:“你们弄俺上哪?”黑乎脸说:“别害怕,不上公安局,去镇里办学习班。”有个老头儿说:“儿子大了,分家单过了,他犯法,你们治他,为什么牵扯上老的,这不成旧社会,株连九族吗?”黑乎脸说:“你这个小老头儿胡说什么?你想挨揍吗?我们株连九族了吗?跟你说,我们是讲政策的,有的地方,亲戚邻居一窝端。”张庆水说:“俺哥身体不好,我们个人过个人的,你们把他放了,行吗?”黑乎脸说:“名单是领导定的,一个也不能放。”庆河大喘着气说:“别费话了,他们不会发善心的。”如兰说:“你们把俺大人都弄走,俺俩个孙女在家怎么办?”黑乎脸说:“我们不管那个。放心,有村支部,村委,饿不死她们。”如兰说:“你们也忒狠了吧?”黑乎脸说:“狠?这是客气。计划生育关系到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再狠也不要紧,赵臣书记讲了,宁肯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个,你寻思去吧。好了,不跟你们罗嗦,快让他们上拖拉机。”一大帮人,被小分队和民兵像赶牲口似的弄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咕咕咚咚”地上路了,秋后天气,半夜里,很冷了,一车人都穿着单薄的衣裳,老嫲嫲冻得合合撒撒,庆河咳嗽起来,有老嫲嫲哭出了声,押车的喊道:“别哭哭啼啼,厉害的在后头哩。”张广坪对着庆水的耳朵说:“到这样了,别想三想四了,记住我和你娘的话,别到时候孬了。”

娘不在家,爹给弄走了,天阴着,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到处黑咕隆咚,小婕、小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小婕大着胆子去关了大门,姊妹两个回到屋里,小媖趴到小婕身上,说:“姐,我害怕。”小婕搂着妹妹,说:“别怕,有姐在。”小媖说:“那些人为么弄走爹?”小婕说:“你没听见喇叭喊,看样是因为咱娘跑了的事。”小媖说:“他们把爹弄哪去?”小婕说:“可能是弄镇上去。”小媖说:“爹会挨打吗?”小婕说:“不知道,就是打,也不会太重,因为不论有什么错,打人是不对的。”小媖点点头,又问:“姐,咱娘为么跑啊?”小婕说:“不是为了给咱生个弟弟吗?”小媖说:“人家不让要,就不要呗,他们这么犟啊?”小婕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懂,不管了,咱睡觉吧。”第二天一大早,姊妹俩毛毛地起来,去爷爷家,邻居给说,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大爷都弄走了。俩闺女呜呜哭起来,回自己家,小媖说,姐姐,我饿了,小婕说,我给你做饭吃,可她不会做,急得掉眼泪,小婕找了剩饭用热水烫了让小媖吃,自己拿块生地瓜啃,小媖说:“姐,你就吃那个啊?”小婕说:“没事儿,一样压饿。”姊妹俩正吃饭,李老七和疯子六一前一后来了,俩孩子像见到了亲人,哇地哭了:“爷爷,你们怎么来了?”他们说:“俺听说了你家的事,来看看你姊妹俩。”李老七说:“孩子,你爹娘连你爷爷奶奶没做恶事,别害怕。他们不在家,爷爷管你们。走,上俺家吃饭去。”疯子六说:“对,跟你李爷爷去吧,到晚上,我来跟你俩做伴。”正说着,能能来了,俩孩子扑到能能身上大哭,能能也哭,说:“孩子,奶奶不知道,奶奶来晚了。你俩爷爷也是刚听说吧?”李老七和疯子六说,可不是,这是他娘的弄的啥事哎,老百姓要个孩子,该死罪了。能能说:“谢谢你俩爷爷,你爹不回来,奶奶就在这看着你们,伺候你们。”李老七和疯子六说,好了,有你奶奶了,俺放心了。两个闺女连声说“谢爷爷”,两人骂咧咧地走了。

弄镇里来的这伙人分男女关进了两个黑屋。镇政府院里院外、学习班屋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大标语,一条比一条凶,让人看着心惊胆战,院里院外贴的是:“普及一胎,严控二胎,消灭三胎”,“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一胎生,两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宁可家破,不能国亡”,学习班墙上贴的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宁可血流成河,不能多生一个”,“该流不流,扒屋牵牛;该引不引,抓住就捆,该扎不扎,见了就抓”,“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说是“学习班”,除了一开始赵臣书记来,把这些人训一顿,让他们端正态度,提高认识,看清形势,不要自找倒霉,顽抗没有好结果,最终还是得认输。他让这伙人回想回想,这么些年,搞对抗的有好结果的吗?张广坪听得心里麻痧痧的,脊梁骨出凉气,心想,这人够狠,可说的是实话。赵书记走了,骨干们轮番挨人吓诈,凶巴,连骂加噘,不交代,不给饭吃,不让睡觉,最狠的是“升级”——单独“过堂”,把人另弄个屋里,用草席围上,让人在外边拿棍子打,挨打的在席筒子里想躲,一挪步就跌到了,打手就更狠狠地抡棍子狠砸,人被揍得哭爹喊娘,哎吆连声。一边打,一边问:“招不招?”不招接着打。

张庆水先“升级”去过了堂,被揍得龇牙咧嘴,回来了,张广坪又被叫去了,被打得一瘸一拐。庆河也去了,给揍得连声咳嗽,哎吆皇天,不是人腔,张广坪哭着跟一个骨干说:“俺儿有矽肺病,挖煤落下的,你去跟当官儿的说说,你们行行好,饶了他,别让他死这里。是说不怕血流成河,真死个人,不好看也不好听吧?”那骨干听了,脸寒寒的,出去了,一霎回来,说:“你儿不撑,没打他几下,就装死,晕倒了,弄着上医院了,放心吧,死不了。”不多会儿,过堂的那边传来女人的哭叫声,张广坪和庆水支起耳朵听着,张广坪说:“小水,他们打你娘了。”说着站起来要往外冲,说:“让他们再揍我,老嫲嫲子你们也打,你们还是人吗?”几个骨干把张广坪拽住,说:“单独做谁的工作,是有目的,有策划的,谁也不能替谁。”过堂的那边哭声停了,庆水还在哭,跟爹说:“爹,都怨我不孝,让你和俺娘受这罪。”张广坪说:“不怨你,生个孩子不为罪,别充孬。”

就这样弄了两天,学习班里河湾村那两家招了,把人放了,张庆水一家还是说确实不知道小贞上哪了。第三天,张庆水被弄到一辆公安摩托车上回了村,到了自己家门口,见吴家槐、黑乎脸和几个村干部在大门外站着,自家院子里不少人,有几个人上了屋顶,手里拿着镢头,抓钩,李老七,疯子六,婶子和几个大胆的社员在近处站着,村里民兵挡着他们,不让靠前,能能喊呼:“打罚都行,凭么拆屋?你们非要逼死人吗?”李老七喊:“你们这样搞,符合政策吗?”黑乎脸的黑脸变得黢青,命令民兵把他们撵走,说,再胡说八道,逮起来送学习班。吴家槐对庆水说:“张庆水,你和你全家执迷不悟,态度恶劣,对抗计划生育,镇上通知,给你最后的机会,现在说出小贞藏哪里,没事儿。继续顽抗,开除党籍,还要扒你的屋,让你全家没处安身。你说怎么办吧?”张庆水吓懵了,头晕目眩,浑身是汗,嘴哆嗦着,说话不成溜了:“我……我……交代……”

还跟上回一样,张庆水“招”了,镇上把张家人放了,小分队和民兵按张庆水说的地址,把小贞抓回来,直接进站,小贞拼命反抗,几个人逮着,硬朝肚子上打了针(让胎儿死掉,好做人流)。小贞昏了过去,好歹醒过来,轮到她了,像宰猪一样弄进手术室,把孩子流了出来,有人偷偷跟她说,是个男孩。小贞竟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又哑喉咙破嗓地哭喊,医院的人慌了,忙给她打了镇静的针,张庆水找车把她接回家。张广坪和如兰,还有能能都在家里等着,见到像死过去的小贞,如兰和能能都呜呜哭,两个闺女哭着喊娘。过一会,小贞醒过来,立马爬起来,哭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哭叫声尖利瘆人,能传半截庄子。如兰和能能好歹劝小贞不哭了,跟她说:“村里跑了的几家,都招了,这事确实顶不住,不怨小水。”小贞看看站在旁边像呆了似的庆水,哭着说:“我不怨他。”过一阵,老的走了,庆水伺候小贞吃点东西,睡了,半夜里,小贞醒了,又哭又笑,两个孩子吓得搐搐着,嘤嘤哭,张庆水看着小贞这个样子,心想,她这是得神经病了,俺这家人完了。

小贞睡在床上,起不来了,一时喊呼“儿子,儿子”,一时哭叫,有时又突然笑起来,自己念叨:“怨谁?你就这命——没儿的命”,好赖吃口东西,吃了药,睡一会儿,猛地醒了,爬起来,找“儿子”,跟前的人劝她,她就哭。娘和婶子两个人倒班陪着她,夜里,庆水翻来倒去,说一大套,劝她想开,不是咱自己,天底下的人都这样,她说:“我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咱确实闹不过人家,可就是觉得冤。”两个闺女放了学,偎在娘跟前,小媖哭着说:“娘,你快好了吧,你这样,俺难受。”小婕说:“娘,你别难受了,俺没有弟弟就没有吧,你不是怕没小子受气吗?俺姊妹俩好生念书,都考上大学,上外头干工作,把爷爷奶奶,娘和爹都接出去享福,再不回河湾村,谁也不能欺负咱了。”如兰和能能听了高兴,说:“俺孩子多有志气,小贞,你谁也不为,为这俩闺女,别光难受了。”小贞眼里满是泪,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小贞一天天见好,过了三四个月,又哭又笑的毛病一大会子不犯了。庆水跟爹娘说,小贞打这兴许就好了,有时候,小贞偷偷跟庆水说:“我寻思着,政策不能老这样,过几年,咱反正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政策松了,咱再要一个。”庆水开党员会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要给有了两个孩子的育龄夫妇搞结扎,小贞说的这事是不可能了,又不愿惹她不高兴,就说,那你得好好的,打起精神,身体棒棒的,咱慢慢盼着。

 

小贞被强行流产后,不到半年,突击结扎运动来了,村里宣布了结扎人员名单。在早的政策是有了两个小孩的带避孕环,三个以上小孩的结扎,这回俩孩子的全结扎,原先结扎,扎男扎女夫妻自己定,这回只扎女的。摊着的人急了,问:“俺有俩孩子,你就给扎了,‘哼鼟’死一个,怎么办?”吴家槐回答说,我们不问那个,上级怎么布置怎么办。有的说:“死一个也不要紧,还少一口人哩,对计划生育有好处。”有的问:“扎男扎女一样不怀孕,为么非扎女的?”答复是:“扎了男的,挡不住女的会借‘种’。”老百姓骂:“这说的是人话吗?”庆水去求告吴家槐,说:“小贞上次流产,损伤太大,精神不好了,村领导给说说,扎我,行不?”吴家槐斜着老鼠眼,拉着慢腔,说:“这事儿不好办,开了口子,照顾谁的是?”庆水说:“这不是要俺这家人的命吗?”吴家槐把脸秃噜下来,说:“你别胡咧咧,搞计划生育,你给村里惹的麻烦够多的了,这回再不老老实实的,组织上绝不客气。”庆水心想,瞎白巴结这黄子,到时候,六亲不认,气呼呼地说:“尽你们吧。”小贞一个劲哭,庆水说,要不我送你跑了吧,小贞说,还敢跑?我跑了,他们再摁着老的和你治作,不能让老的再跟着受二茬罪了。

小贞结扎,手术不成功,留下了后遗症,老是小肚子疼,心里憋屈,流产落下的毛病又犯了,还越犯越勤,没办法,庆水只好送她去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人受罪,还花大些冤枉钱。庆水为这找村里,要求给个说法,吴家槐恶得很,说轻了不理,说重了,就让民兵把庆水给弄走。庆水去镇上,县计生委找,哪里也没人搭理。赵臣说:“河湾村的张庆水,为他老婆结扎的事,到处找,要求‘解决’,影响很坏,镇委的态度是,没有什么问题可解决,要解决,就是解决他这个人。河湾村立即开除他的党籍,继续闹,按破坏计划生育,法办他。”张庆水很快被开除了党籍,张庆水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再找,说不行就上林城,上省,上北京,刘青田让人捎信来,县里开计划生育会议,高书记讲的,要保持高压态势,让当事人及他们的亲属胆战心惊,还点了庆水的名。刘青田交代,无论如何不能闹了。

张家经了这些风波,没啥咒念,还是得像牛把头认到墒沟里一样,拼上命地苦熬苦挣。张广坪还在县城当“小工”,庆水天天天不明就下坡种责任田,来家做饭,照应小贞,伺候孩子,吃了饭上路收瓶子。俩闺女懂事,读书很上心。阴历九月底,一天,庆水在坡里收地瓜干,天快黑了,眼看要下雨,两个闺女放学来家,知道爹在坡里收瓜干,忙跑了去,到了地头,俩孩子见奶奶也在,正慌里慌张地拾瓜干,两个闺女紧跑几步,蹲下拾瓜干,低头干活儿的庆水抬头看见了她们,厉声问:“谁让你俩来的?怎么不在家做作业?”小婕呜哝道:“俺娘说你在坡里拾瓜干儿,天要下雨,俺就跑来了。”庆水走过去,让孩子把手里的瓜干扔掉,说:“赶紧给我回家做作业,记住,哪怕天再晚,就算下雹子,地里的活儿也不用你俩伸手,干么说么,你们就是给我把书念好,别的啥事都不用你们管。记住了吗?快回家。”如兰见俩孩子吓得了不得,眼里含着泪,说:“妮儿,听你爹的,不叫咱干,咱就回家,念书要紧。”两个闺女乖乖回了家。

这天晚上,天下雨,张广坪来家了,李老七来串门,李老七先说:“今过午,我在坡里,老远听见小水朝家撵俩闺女,心里想,这小水,有主意,还能干,是个正劲。”张广坪说:“也是让人家逼的。”李老七吸口烟,又说:“跟你说个事,让你高兴高兴。”张广坪说:“啥事?咱这样儿的,高兴的事稀见。”李老七说,咱不是一直替疯子六着急吗,待些年,老了,一个人,苦不死?头些日子,我东乡一个亲戚来说,他村里有个寡妇娘们,叫乔秀珍,挺好个人儿,五十出头儿,儿子到了年龄,结了婚,不孝顺,让儿媳妇讹得不能过,想带着十四五岁的闺女走主儿,一时找不着合适的,我大上一步,要他把这人给疯子六说说,我这亲戚实心,还真给说成了。疯子六高兴得了不得,说,我这穷样子,对不住那边,现在上级号召种西瓜,明年开春,把责任田全种成西瓜,有了钱,秋后办事儿。你说这不是大好事?张广坪说,是大好事,可种西瓜能行?上级号召,那能靠得住?他们惯常管死不管埋,他宣传说种西瓜多好多好,到时候,大呼隆的种一些,卖不了,找谁去?李老七说,也难说,不过不碍,天热,不都吃西瓜?就是发不了财,也赔不了。张广坪说,倒也是。李老七走了,张广坪还一遍遍地说,李老七办的这事好。如兰说,真是的,久了,没见你这么高兴了。张广坪说:“是啊,老弟兄,有这好事儿,能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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