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转眼已是阴历五月,麦子收了,坡里的小苗子迎着毒日头在麦揸(割麦子后留在土里的麦根)和土坷拉缝儿里倔强地滋长出新绿,志红跑了几个月了。在这些日子里,县委,县府,县法院,县检察院,县信访局,这些“衙门”,志红不知跑了多少趟,腿都跑直了,那里的当官儿的,管事儿的,看大门的,都成“熟人”了。刚开始,一个白白生生,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亮闪闪的,说话慢津慢悠,声音清脆动听,大大方方,又略带羞涩的小姑娘出现在这些地方,人都觉得新鲜,有点好奇,这小妮子干嘛来了,也许是人特别是男人难免的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志红所到之处,接触到的人多半都客客气气,有的甚至表现出某种热情,志红暗暗有点高兴,心想这机关单位也不是那么吓人的衙门,里边的人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兴许是娘不善于表达,或是太心急,所以“访”的效果不好,她心想,一定好好跟人家说,取得同情和认可,问题就会解决,但是,日子长了,跑的次数多了,志红接触到的人的脸色变了,说话口气也炝了,有的说,你娘换成你,还有完没完?有的说,小小孩子,不好好上学,跑来弄这个,傻不傻?瞎胡闹!有的还拉着慢腔说,真新鲜,这上访还“自有后来人”哩。县委县府那些部门,有的冷言冷语,推三阻四,有的假意应付,说,把材料放这里,有机会转给领导。县法院执行庭秦庭长,志红头一次去,他见是个年轻女子,粉刺脸笑得像个瓢头子,让女法警给志红倒水,但是一听志红自报家门,说了来意,粉刺脸立时秃撸下来,气哼哼地说:“你娘跑多少趟了,跑得法院水泥路起皮了,跟她说,不要跑,就在家等着,不听,非得跑,她自己跑还不行,又让孩子跑。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迷磨娘们儿。”志红恼了,小脸儿涨得通红,站起来,声音抖颤着说:“秦庭长,俺爹被人轧死了,撇下孤儿寡母,法院判的赔偿款,你们收了执行费,钱一直拖着不给。俺娘身体垮了,我来好话求你,你不但不给解决,还骂俺娘,你是什么人民法官?”秦庭长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厉声说:“你这妮子,人不大,口气不小。当事人没钱,谁也没辙,你让我怎么解决?难不成我掏钱给你们?你还说我羞辱你母亲,你娘不是个娘们儿吗?我说的有错吗?你还挑我的毛病,反了你了。”志红哪见过这阵势,不由心慌了,一时不知怎么应声了,咕嘟着嘴说不出话,刚才倒水的女法警,跟志红说“好了,秦庭长把话说清楚了,你快走吧。”边说边把志红推出了庭长办公室。志红从法院出来,见法院大楼底层挂着几个律师事务所的牌子,突然想找律师咨询一下,听听人家咋说。一位年纪大的律师,听志红说了情况,跟志红说,你们这事,那个于三家属可能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但是,于三受雇于孙二虎,按法律规定,雇员在工作中犯事,雇主应担负责任,这事,法院应该向孙二虎收取这笔赔偿款给你们。第二天,志红又去找秦庭长,秦庭长冷笑道:“好,有明人指教了。告诉你,这一招,没用。法院判决的赔偿责任人是于三,我们只能按判决办事,什么孙二虎孙三虎跟我们没关系。”志红又去找原判法官单庭长。这单庭长干的是刑事庭,对付的都是些狠角色,他自己也一副凶相,脸型,眉眼,鼻梁,甚至耳朵都棱角分明,眯缝着眼睛看人,眼光像带着刺,很瘆人,志红见到他,从心里打怵,硬着头皮,尽力压着心跳,说了自己的要求,单庭长眯缝着眼朝志红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志红被他看得身上冷飕飕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单庭长先嘿嘿冷笑几声,口气强硬地说:“你们这个案子,判后双方都服判,没上诉,案子已经审结,你现在提新的要求,晚三春了。纯是节外生枝,我们不会接受你的要求。告诉你,在我这里,你打不开缺口,快走,该干嘛干嘛去。”志红又被法警撵了出来。
志红走出法院大门,回头看着在烈日下下明晃晃刺眼的法院大楼,赫然耸立在蓝天下,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而她在它跟前像一只可怜的蚂蚁,那怕你再冤屈,它不会同情你,那怕你再占理,它就不理你。志红突然想起课堂上讲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关系那些说法,难道她正经历着的就是这种事情?她有点想通了,可她马上反驳自己,不对啊,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啊,而现在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怎么会这样呢?……志红甩甩自己被风吹到脸前的头发,不胡想八想了,只想眼前的事吧,急死人了,放弃,不找了?可是,自家的冤情,家里的困境,娘的病,怎么办?这口气,太憋人了,不能就这样算完,不放弃,要像书上讲的志士仁人那样,“愈挫愈奋”,坚持下去,不信弄不出结果。可是,事情就卡在那里,又一筹莫展。志红拖着酸溜溜的两条腿,慢吞吞地低头走着,突然有人拍她肩膀一下,说:“李志红,可见着你了,你不辞而别休学走了,再见不着你了,有不会的题,也不能问你了,这些日子,想死你了。”志红难得地露出笑容,说:“陈霞,真巧,碰上你了。俺家摊的事儿太严重,家里太困难了,我被逼无奈,走这一步,哪有心情跟同学们告别,对不起。”陈霞说:“同学们也知道你们家的情况,都同情,可又帮不上忙。找的怎样?有结果吗?”志红眼圈通红,摇摇头,说:“白搭,别说结果了,连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怎么还这样?不讲理了吗?”“讲理?我算知道了,社会上的事,跟咱课堂上讲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正相反。”志红跟陈霞简单地说了说情况,陈霞一愣神,说:“我有个办法,你拿到于三跟孙二虎打工的证据,再找法院,他们就得给解决。”志红说,我也想到了,可是这个证据,咱怎么拿?孙二虎那里,连门也不会让进啊。陈霞说,巧了,我一个叔伯哥叫陈常勇在孙二虎公司当出纳,俺两人说过你家的事,他挺同情你们,我找他,让他偷偷地搞到证据,交给我,我再转给你。几天后,陈霞真地把“证据”——孙二虎公司和于三签的用工合同,于三的工资表——的复印件给了志红,志红拿了“证据”,信心满满去找单庭长,谁想单庭长拿过“证据”,不耐烦地随手翻了翻,立即扔给志红,说:“去去去,你长本事了,居然自己搞什么‘证据’,这个,我们不能采信。”志红急哭了,说:“你们都说于三受雇于孙二虎,没有证据,俺拿证据来了,你们还是说不行,这不是欺负人吗?”
志红在县城“跑”了两个多月,没得到一丝结果,她绝望了,但又不死心,不肯认输,没办法儿,只得像所有“访民”一样,往“上”找。她到林城的第二天,从市信访局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把她拦住,这人,花白的头发,白净面皮,两只眼睛不大但很明亮,一身过时的咔叽布衣裳,但干干净净,志红想起娘说的那位姓张的“访友”,忙说:“你是张姨吧?我是柿子峪的李志红,陈淑娴是俺妈。”张素云说:“我在门卫登记簿上看到你的名字,在这里等你哩。”原来,春节前陈淑娴跟她说,不再跑了,没想到,换上她闺女了。两人到信访局对过一个商店外头台阶上坐下说话,张素云看了志红写的材料,眼圈儿红红的,说:“孩子,我是当老师的,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写出这样的材料,好才分。仅论材料,凡有起码的是非观念,稍有同情心的人,都会愿意帮你解决问题。可现实是,让你写的材料再好,再有真凭实据,再有说服力,甚至感人至深,全没用,那些人谁也不会看你的材料,更不会因为你有理有据,就给你解决问题,对这一点,不能抱任何幻想。闺女,我跟你说,我为了解决民办教师转正的事,跑了两年了,接触了许多‘访友’,看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给你说,一百个访民里,都不准有一个无理取闹的,绝大多数是冤情在身,在当地又没关系托不上人的,被逼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可是让你再跑,没点儿用,你跑穷了家,跑断了腿,跑白了头,跑一身病,跑没了命,接待你的人换几茬了,你要求解决的问题,照样原封不动,甚至越找越‘哑’,上访的人越陷越深。”志红说:“怎么会这样?”张姨说:“你跑几个月了,还没看透?”志红说:“我总觉得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上级机关总会超脱一些,上边的领导也应该水平更高,这不就跑林城来了。”张素云说:“你这是小孩子心理,天真,给你说,到哪级都一样,从下到上,除了极个别的例外,他们对上访的,一律看成是添麻烦的,是些讨厌鬼,给大好形势抹黑的,从八九年往这,各级政府有了新任务,就是‘维稳’,上访人员在他们眼里就是维稳对象,也就是说,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拿你当‘刁民’甚至敌人看。现在又出了新名堂,上边要求各级政府,把访民的问题就地消化,不得出现越级上访,还把有无越级上访作为上级考核下级的重要指标,而且跟计划生育一样,‘一票否决’,哪里出了越级上访的,你这个地方的当官儿的,别的工作成绩再大,也白搭了。你想想,这些地方的当官儿的,还不使绝法子?不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问题的人,整人,逮人,发现访民往外跑,围追堵截。现在各级政府都有专人干这事。我听说,光用到这上边的钱就不是个小数目,足够解决访民的经济诉求,可是邪门儿了,他们给访民解决问题,拿不出钱,可是对付访民,维稳,不缺钱。你想想,访民都是穷老百姓,怎么能斗得过他们?所以,一点希望也没有。”志红听着,觉得身子像掉到井里,浑身发凉,说:“那怎么还有那么些人非上访不可?”张素云叹口气,说:“老百姓太冤屈,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也不是《水浒传》那年代了,不可能铤而走险,在中国这片地儿上,不找政府旁有啥法儿?死也得跑,跑死拉倒。孩子,这就是你张姨当这些年访民的心得。作为过来人,孩子,我劝你赶紧悬崖勒马,冤死不再跑,赶紧回去上学。至于他们该给的赔偿款,给就接着,不给也别找了。有上访的功夫,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志红问:“张姨,你看的这么透,想的这么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坚持上访?”张素云笑了,说:“小妮子拿张姨的矛攻张姨的盾了。我情况特殊,当民办教师多年,受人打击报复,被剥夺了转正机会,过去的老上级同情我,支持我找,算是有一线希望,所以我就欲罢不能。再说,我家你叔做小生意,吃喝问题不大。我这次来,给教委送了他们要的材料,也给市信访局一份,教委让我回去等着听信,我这就回青山了,你呢,怎么办,还找?”志红一时不知说啥好,不出声,呆呆地瞅着地面,像那里有答案似的,过片刻,抬起头,两眼泪汪汪的,说:“张姨,我休学跑这事,太冲动了,全是小孩儿心眼,谢谢你的提醒,我想了,我也试过了,头已经撞南墙了,不犟了,再在这里跑一两天,明天再上一趟市中院,争取见上罗院长,见不上,就交上材料,然后立马回家,听天由命,再不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志红从借宿的亲戚家出来,一溜小跑去林城中院。沿途看到大街上不同寻常,有不少干部模样的人在指料着,一些人刮天撩地,清扫卫生,有的在粉刷沿街的墙皮,不少路段悬挂了大红的跨街横幅,各大院门旁都摆出了宣传展板,内容全是“两个文明一起抓”,“创建文明城市”和“欢迎领导莅临指导”一套东西。志红想,看样林城市创“文明城市”称号,省里要来检查验收,各单位在搞突击,做准备。现在去中院上访,怕不是个时候,但又一想,即便是迎接检查,机关总还得上班,我正常上访,求见领导,见不上也不会无理取闹,有什么关系?志红走着,想着,眼看快到中院大门,见大门口不像原先只站一名法警,而是站着好几个人,有三四个法警,还有两个穿便服的干部,又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来了,就是她,来好几趟了,非要见院长。”“这小妮儿不简单,小嘴巴巴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志红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得快了,但又给自己鼓劲,有啥好怕的,你又不犯法,他们也不是猛兽,还能怎着你,你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一字一板地跟他们说你的要求,人家应承,你就如愿了,不应承,你转身走人……志红这样想着,特意做出放松的样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往中院大门口走,离大门口还有两三米远,大门外站着的人朝她走过来,一个矮胖子干部冷笑道:“李志红,又来了,不是告诉你回青山,找县院解决吗,怎么就是不听?”志红说:“青山县院要给解决问题,我还往这跑吗?他们拖着不办,我们只能找他们的上级。”一个大个子法警骂咧咧地说:“叫你回青山,你就麻利地滚回青山,你有啥了不得的狗屁问题?”志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同志说话不文明,但是你既然问,我就跟你说,我的问题很简单,俺爹让人給轧死了,法院判决的给俺家的赔偿,一直拖着没给,俺家十分困难,要求快把钱给俺。”大个子法警说:“中院又不欠你钱,你跑这来捣什么乱?”志红气得脸通红,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算什么人民警察?”大个子警察大步冲到志红跟前,伸出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志红的肩膀,志红挣歪身子,大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大个警察抬手扇了志红一个耳光,志红脸上立即出了一个红红的手印,志红哭着喊:“警察打人了!”大个子警察气更大了,又给志红一个耳光,志红一躲闪,巴掌扇在志红右耳朵上,志红觉得右耳朵“懵”的一下,里边嗡嗡响,志红心里想,坏了,耳朵让他打坏了。志红哭喊道:“大家看看,林城法院就这样对待人民群众!”几个警察上前围住志红,有的抓她胳膊,有的竟伸手捂她的嘴,志红拼命挣歪,一下撞到大门外告示栏柱子上,一只门牙撞晃得(1)了,嘴里往外出血,志红不由得伸手去抹,弄得满脸是血,矮胖子干部靠前来,气哼哼地拽开几个警察,低声斥责道:“你们真不会来事,看看,这像什么样子?赶紧执行昨天定下的方案。”一个警察快步朝法院旁边一条小街口停着的车身上印着红十字的汽车走去,志红拽住矮胖干部,说:“你这个领导,我来上访,你们不给解决问腿,还打人,把人打伤,你说怎么办吧。”矮胖子冷冷一笑,说:“李志红,你不是说受伤了吗?这不是,医院的车来了,接你去治伤,上车吧。”志红心想,怎么连医院的车都准备好了,这是搞什么鬼?不能跟他们去。可是,还不等志红反应过来,红十字汽车上下来几个穿白大褂身强力壮的男人架了志红,硬硬地把志红推进车门,他们自己也慌忙跳上车,哐当关上车门,“哞”一声开车走了。志红见车上几个人凶巴巴的,不像医生护士,心里纳闷,汽车呜呜开得飞快,很快就出了城,志红急了,问“不是去医院吗?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开车往哪?”一个黑乎脸的“白大褂”说:“你自己有啥病,没人跟你说吗?我们是城东黄庄精神病医院的,来接你去那里治病,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乖乖地跟我们去吧,老实点,要不,有你苦头吃。你可不是一般病人,是精神病。”志红急了,哭咧咧地说:“大夫叔叔,你们一定弄错了,我是青山县一中的学生,为俺爹的事来上访的,好好的,啥病没有,更没精神病,你们送回我去吧,你们不愿意送我,停下车,把我扔路边,我自己走回去也行。”黑乎脸大夫说:“你说的轻巧,我们来接病号,哪能听你的,说放人就放人?你有没有精神病,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我们是干这个的,有送的,就接诊。”志红说:“那么,我是谁送的?”黑乎脸说:“谁送的,你还不明白吗?”志红让他说了个愣怔,出了一身冷汗,但还不死心,又说:“即使有人送,你们医院对人疯没疯,是不是精神病,就没有判定标准吗?不作诊断吗?”黑乎脸说:“我们肯定有判断标准,但是,我们是国营事业单位,必须执行领导指示。”志红想,市中院为了制服我,送我疯人院,这下完了。志红哭着说:“好叔叔,俺爹被人轧死了,赔偿问题不给解决,俺被逼无奈才上访的,俺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精神病,求你们放了我吧。俺娘还在家里病着,你们可怜可怜俺,行吗?”黑乎脸说:“你这个妮子,别废话了,这是我们的工作,你说下天来,我们也不能放你。你乖乖跟我们走,有啥话,到院里再说,你再闹哄,别怪我们不客气,别忘了,你可不是正常人,是精神病患者,也就是人通常说的‘疯子’,你不想想,对待疯子,还有好样儿吗?”
不到半个小时,汽车就开到了黄庄精神病医院,车停在医院门诊楼前,志红挣歪着不肯下车,黑乎脸医生指挥着几个人硬把她架下车来,又拽着她进了门诊楼,在一间诊室里,黑乎脸医生问她问题,给她做“检查”,志红不配合,几个人按着她,一个瘦瘦巴巴的女护士跟她说,李志红,你已经来这里了,这位赵大夫接诊,询问,检查,是他的工作,你就配合吧,不然只能自己吃苦。不管怎样,先住下,有什么问题,再向院领导反映。志红看看女护士,见她两只细长的有点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很真诚的样子,志红不再抗拒,回答了黑乎脸的提问,医生记了“病历”,对那护士说:“李敏,把她安排在四病房,你负责护理。”志红说:“赵大夫,我明明是个上访的,一下子就成精神病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吧?”赵医生黑乎脸冷冷地看着志红,说:“你这问题,我没法回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上边有个精神,社会上有些人,长期坚持上访,纠缠不休,扰乱政府机关办公秩序,不听劝阻,不思悔改,实际上陷入了一种精神偏执,可以视为一种精神疾病。”志红说:“我没学识,不懂啥,可我觉得上访这种事是社会、政治问题,疾病是科学问题,怎么能硬扯到一块呢?”赵大夫看看志红,说:“小妮子,勿怪年纪轻轻就当访民,道道儿还不少,我跟你说,精神病跟人的思想相关。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精神病治疗要服从政治需要,你脑袋不笨,去考虑吧,考虑明白了,不犟了,病就好了。好了,不废话了,快去病房吧。”
志红住进了病房,同病房还有三个个病号,两个农村妇女,一个是去赶集,四岁的儿子被人“拐”走疼疯了,另一个丈夫外出打工,她被逼迫,做了村支书的情妇,丈夫回家发觉了,打她个半死,赶她回娘家,娘家嫂子往外撵,她跳井被人捞上来,成了疯子,还有一个是哪个县里国营副食品公司的营业员,公司搞柜组承包,指标苛刻,她交不出承包费,县商业局和公司说她贪污货款,把她关在公司,逼她交代问题,她连急加怕,疯掉了。志红听说了他们的情况,心想,怎么社会上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这么多不幸的人,志红知道她们跟自己不一样,是真疯子,心里害怕,问李敏,她们会不会打人,李敏说,别害怕,她们在这里住多时了,疯劲治下去了,半傻了,不打人了,疯的厉害胡闹打人的在另外的病房关着。志红看三个“病友”,真的像愣巴,呆乎乎的,见她来,傻乎乎地笑,那个受辱的妇女很年轻,模样俊巴,两条眉毛往上吊吊着,耷拉着眼皮,拿眼角瞅人,丢孩子的女人,笑起来咧着嘴,比哭还难看。那个营业员,见她来了,走过来,笑嘻嘻的,问她“妹子,看看,相中什么东西了?”弄得志红身上起鸡皮疙瘩。志红坐到自己病床上,不由得用舌头舔自己很疼,活动得厉害的门牙,右耳朵听不见声音了,心想,自己因为上访,居然被人打这么惨,还给弄到疯人院,跟这些苦命的疯子关一个病房,这帮人的心有多狠,会使这样的绝法子,真是像有人说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志红看出这李敏护士是个好心眼儿的,就叽叽喳喳把自己的遭遇跟她说了,李敏说,你这种情况,在这个医院里,不是头一个,你可得记住,不能硬顶,不能闹,要不能把你治死。志红说,那他们怎么给我“治病”?李敏压低声音说,你是按精神病接诊的,当然按精神病治,打针吃药,电疗。志红说,你不让我闹,我不反抗,尽着他们胡乱治,那不把身体弄毁了。李敏说,那你也不能反抗,反抗会挨的更苦。这样办,给你的药,你装着按要求吃,但别咽,趁人看不见,偷偷吐了,我给你打针,比划比划,不真打。坐电椅,你没法拒绝,我会找借口,尽量让他们少安排你。尽管得到李敏的照顾,志红少受不少罪,可是作为“精神病人”,每次坐电椅,那种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在下地狱,回来后,浑身像散了架,好几天不能恢复。更让她痛苦的是,她被关进疯人院,自己的亲人朋友谁也不知道,她就像“人间消失”了一样,娘还不得急死?志红求李敏想办法替她往家里捎信,让家里找人救她。李敏说,她是个卫校毕业的临时工,家里很穷,爹死了,娘身体不好,一个弟弟上学,全家指望她,医院有纪律,员工不得往外传内部消息。我只能长盼儿里,慢慢设法替你往外送信,这事不能急。
闺女出去上访,最后一次来家是割麦前,从那到这,两个多月过去了,竟再没音信,志强在学校里,明天就开始高考了,陈淑娴一个人在家,心急火燎,不知小强这回考啥样,更挂着小红,这个妮子这么些天不给家里通个音信,莫非是在哪里打着零工等结果,可别有什么事啊。陈淑娴一边心里念叨着,一边院里院外忙活,突然,张素云骑车来了,进门就说,她头天上林城问自己的事,听人说,两个月前,市里为了迎接上边“文明城市”验收,清理社会无业流浪闲杂人员,一个去中院上访的年轻女娃被送精神病院了,我一听坏事了,赶紧打问着来给你送信儿。陈淑娴对“张姐”千恩万谢,张素云说,别说没用的了,赶紧想法救孩子吧。张淑娴让张姐带她去县城工地找到广坪表哥,两人又去喊上广培,一起去了刘青田家。刘青田和杜长英见到三个人一起来,连说“稀客”,杜长英一边倒茶,一边问,你三人怎么轧伙一起来了。陈淑娴哭咧咧地把事说了,杜长英一屁股坐下,说:“我的娘,怎么还兴这样?”刘青田摇晃着煞白头发的脑袋,紧皱着眉头,说:“越来越荒唐了,居然把健康的访民——还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们的司法机关怎么到这地步了?”广培说:“林城创建文明城市,清除这些有碍观瞻的人,居然把健康人送精神病院,真不知道这些人所说的‘文明’是什么含义。”刘青田“哼”一声,说:“什么‘文明城市’,还不就是表面文章,追名逐利?”杜长英拽着陈淑娴的手让她坐自己跟前,看着年轻时又俊巴又富态的陈家“大小姐”,如今面黄肌瘦,头发花白,说:“淑娴,你受苦了。”淑娴说:“婶子,受累,吃苦都不要紧,就是兆基遭难,法院判决不公,咱也认了,判给的赔偿钱就是不给,为这上访,又遭这难,孩子给送了疯人院,真是不让人活了。”转脸对刘青田哭咧咧地说:“刘叔,你老人家操心,赶紧把小红给救出来啊,在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孩子不给折腾死了?”张广坪说:“叔,你说这事咋办?”刘青田说:“我看这样,淑娴赶紧去精神病院,以亲属身份去要人,我这边找管事儿的能说上话的熟人,让他们赶紧放人。这也不是逮捕法办,应该能解决。”陈淑娴眼泪汪汪,说:“叔,那忒好了。俺这就去。”张广坪站起来,说:“淑娴,走吧,我带你去。”刘青田看看张广坪,稀稀拉拉的干枯的头发像乱草,皱皱巴巴的脸像干橘子皮,躬躬着腰,心想,这广坪,当年高大魁梧,英气灼灼的汉子,成这样了,日子艰难,岁月不饶人啊,轻轻摇摇头,说:“广坪,你就不要去了,让广培跑一趟,一是广培比你能说到点子上,再就是咱们社会到哪都看人下菜碟,看不起农村人。”广坪搓搓手,说:“姨父说的在理,那广培就跑一趟吧。”
广培和淑娴急忙坐大客车去林城,到林城,租辆三轮摩托,去了黄庄医院,让摩托在外边等着,两人进了医院,找了门诊,找病房,又找院务处,哪里也不松口放人,说什么这个病号他们是奉命接收的,没有上边的通知,不能放人,陈淑娴向他们诉冤情,广培给他们说道理,全没用,说他们负不起擅自放人的责任,广培说:“你们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把一个健康的女孩子当精神病人收治,这既是违法的,也是不道德的,现在孩子的母亲,来接她回家,你们拒不放人,你们是什么医院?你们不是治病救人,是在草菅人命!”医院一个小头头冷着脸,说:“你说话注意点,你在这里纠缠,我们可以报警,按寻衅滋事办你。”广培气得脸铁青,冷笑说:“你们厉害,我算开了眼,长见识了,天下还有你们这样的‘白衣天使’。”转身跟陈淑娴说:“淑娴姐,再哀求也没用,咱走,另想法吧。”陈淑娴急得两眼通红,身子打哆嗦,摇摇晃晃走出院务处,突然跑到楼后头,扯起嗓子喊起来:“志红,志红,好闺女,娘来接你了,人家不放,娘去托人救你,你可得挺住啊。”陈淑娴挥舞着手臂,跳着脚,一遍遍地喊着,嗓子嘶哑了,还在喊,引来不少人围着她看,院务处来人拖她,她挣歪着不肯走,正跟人撕巴着,突然嘴里吐白沫,头一歪,摔地上了,广培慌了,连忙蹲下看陈淑娴,一边回头喊:“我给你们说过了,李志红和她母亲是受害者,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这个妇女有风湿性心脏病,要是毁到这里,怎么办?难道你们非要逼出人命来吗?”院务处的人脸寒沙沙的,互相看,没人吭声,这时,有人跑来,说,市卫生局来电话了,让放李志红出院。
院务处的人急忙走了,张广培蹲到地上,大声喊:“淑娴姐,你醒醒,上边来通知了,他们马上放志红,你快醒醒。”陈淑娴身子慢慢能活动了,过一霎,慢慢坐起来,说:“什么,他们答应放志红了?”广培连连点头,说:“是,是,看来是刘叔找出结果了。咱一会儿就见着志红了。”陈淑娴急着要站起来,广培架着她,一下没站稳,差点跌倒,广培忙扶住她。陈淑娴说,怎么志红还没出来?广培说,他们得办什么出院手续,虽然做的是害人的事,也得做成治病的样子。等一会儿吧。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一个瘦瘦巴巴的姑娘,穿着白大褂,跟志红一起走过来,陈淑娴摇摇晃晃地朝女儿走,志红几步跑过来,咧开嘴哭,喊着“娘……”,扑到陈淑娴身上,娘两个哭成一团,好一会儿,志红抬起头,说:“娘,你急坏了吧?你怎么知道的?”陈淑娴说:“是你素云姨给我送的信儿,你广坪大爷,广培叔陪我去找了你青田爷爷,你广培叔陪我来的。”志红擦擦脸上眼泪,朝张广培不好意思地苦笑笑,说:“广培叔,让你受累了。”广培眼里含着泪,说:“志红,好孩子,不说这,你受苦了。”
陈淑娴端详着自己女儿,头发打着绺,乱哄哄的,小脸黄胶腊气,嘴唇老动,好像牙疼,抓着孩子的手,问:“红,他们怎着你了?”志红怕娘太受刺激,强笑笑,说:“我又不真是疯子,他们没怎着我,咱快回家吧。”志红回头抓着瘦巴护士的手,哽咽说:“李姐,谢谢你……”瘦巴护士眼里含着泪,说:“不说这了,快跟大姨回家吧,记住别再上访了……”
陈淑娴娘俩和广培一起回到青山,出了车站,买点水果,一起去刘青田家道谢,刘青田和杜长英说谢什么谢,孩子回来就好,还留他们吃了饭。陈淑娴和闺女从刘家出来,志红问:“我让人家关的,都不知道日子了,俺哥高考了吗?”陈淑娴说:“一大些日子,我挂着你,也怕耽误他学习,没去学校。这两天正高考,今天最后一天,这会儿该考完了,咱去学校找他,一堆去见见你广坪大爷,咱再回家。”
李志强见着妹妹,大高高的小伙子哭得泪眼模糊,摘下眼镜擦泪,志红掉着泪,说:“哥,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志强说:“还‘好好的’,我听说了,你让人家关疯人院了。”志红脸一沉,问:“你怎么知道的?”志强说:“昨天晚饭后,两个老师议论,说,那个李志强,复读两回了,不知这回考个啥样。他妹妹功课那么好,跑去上访,关精神病院了。我在他们后头走,听见了。”志红忙问:“那你考试受影响了吗?”志强脸色暗下来,说:“这回我准备的还行,头两天,考得不孬,今天这两门,考毁了。估计今年又完了。”陈淑娴看看自己俩孩子,叹口气,说:“没考好就没考好吧,这都是命。打这咱么也不争了,只要咱娘仨儿好好儿的就行了。小红,咱知道厉害了,再不找了,听娘的话,行吗?”志红看着娘的可怜样子,忍着泪,点点头,说:“好,不找了。”志强说:“对,小红,听娘的,不再找了,开了学,回学校念书。要再找,换我去。”志红盯着志强,说:“哥,你怎么了?原先的决心呢?不考,那不半途而废了?可不行,这回没考上,还得再复读,你别忘了,是代表咱俩考的。”志强说:“怎么代表咱俩,你就甘心放弃求学了?”志红苦笑笑,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安下心来学习吗?我想过了,不再上访了,我就出去打工,你还是回学校复读。”
(6)
志红来家后,娘劝她不再上访,她不愿让娘难受,回想自己半年上访的经历,也觉得后怕,就答应了。但是,夜里躺在床上,半宿半宿睡不着,舌头舔着摇晃了的右门牙,用巴掌捂自己的右耳朵,松开手,晃晃脑袋,里头的嗡嗡声还那样,她觉出这只耳朵的听力不行了,很可能废了,回来后,她怕娘难受,自己挨打,在精神病院里受那些折磨,没给娘说,娘劝她“认了”,不能把命交上,她知道,娘说的不假,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小百姓,就好比大象蹄子下的蝼蚁,即使你冤情天大,他们对你不会有恻隐之心,那些人对你只有厌恶,嫌弃,对他们,你不能抱任何希望,素云姨是这样跟她说的,半年来,她看到的,自己亲身经历的,也确实如此,既然是这样,还像迷了窍一样坚持上访,那不是飞蛾扑火,自讨苦吃吗?但是,这半年,她遭的罪,受的屈辱,旧怨加上新伤,像烙铁烙,像刀子刻,除不去,牙打坏了,耳朵聋了,永远好不了了,心上的创伤更会疼一辈子,她心里憋屈,她咽不下这口气,她是农民的孩子,但她一样是爹娘的宝贝疙瘩,在学校里,是老师的爱徒,在同学,小伙伴中,是最讨喜欢的那一个,她曾自信会有大好的前途,何曾想到,在她的青春岁月命运会这样逆转,她不想认输,她不信偌大的天空没有一丝光明,难道她在课堂上,书本里学的那些堂皇的道理全是假的?志红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心里挣扎,突然,像从房外照射进一道光亮,她想到,干脆上北京,像戏上唱的那样,告御状!
志红想好了,就暗暗为进京上访做准备,白天,跟哥哥一起上岭干活儿,帮娘做家务,晚上,写告状信,还说去县城找同学玩,去县医院看牙和耳朵,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右门牙牙根断裂,必须拔掉,右耳耳膜破裂,已经丧失听力,无法恢复。医生同情她的遭遇,给她复制了病历,盖上了医院的公章。她要把她们家的冤情,她娘、她自己上访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向中央倾诉,求中央给主持公道。
半个多月后,不出所料,李志强又落榜了,他灰心又不死心,给北京的淑媛姨和和尚舅写信求助,淑媛和和尚觉得志强窝在柿子峪那小山庄,大姐一家多咱也翻不了身,他们托关系给志强办了高考移民,把户口迁去内蒙,到内蒙一个寄宿制全封闭的中学念高三,因为那边托的人得力,这边刘青田和张广培帮忙,手续办的很快,八月十几号志强就去内蒙了。
送走哥哥不久,志红见娘的身体好多了,跟娘说,她要去趟北京,看看姨和舅,玩几天,换换心情,争取找份工作。陈淑娴眼圈发红,说:“妮儿,你就真去打工,不上学了?”志红说:“我这半年,遭那么些事,学校里都知道,再回去,同学们指指戳戳,烦人,我自己心也乱了,回去也念不好,不上了,打工吧。还有,俺俩都上,娘负担也太重,让俺哥自己上吧。”陈淑娴心里老大不情愿,但知道闺女的犟脾气,只好同意了。
李志红背上小包去了县城,借住在同学陈霞家里。陈霞的爸妈都在县医院上班,就陈霞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的了不得,两人早就听陈霞说了李志红的事,很同情,她爸说,你们家这样的事,明睁大眼的,应该立即解决,他们要想解决也不难,但就是不给办,真不知道当官儿的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陈霞让她那远房哥哥陈常勇给你弄那“证据”,孙二虎知道了,把陈常勇开除了,还把他关小黑屋,私刑拷打,打伤了,找哪里也没管的。
晚上,志红和陈霞睡在一张床上,看着陈霞房间舒适、温馨的摆设,书架上摆着那么多书,还有女孩子喜欢的玩具,衣橱衣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的衣服,陈霞暗自叹息,自己和陈霞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啥都不为,就因为你是农民的孩子!哥哥坚持考学,非得脱出农门,他是对的。志红又想到,那没见过面的陈常勇居然受她连累也成了受害者,孙二虎和为他撑腰的人太厉害了,他们真是一手遮天啊。凭什么?人间真没公道?志红进京告状的决心更大了,豁上,就算以卵击石,也跟他们拼到底。陈霞跟她说,我爸妈让我劝劝你,最好不再上访,即使上访,也不要去省城,更不要去北京,因为市里,县里截访力度很大,怕不会有好结果。志红说,什么是“截访”?陈霞说,我原先也不懂,听说“截访”就是派人把到外边上访的给抓回来,不只是抓回来,还打人,我爸就收治过遭截访打伤的人。志红说,走的隐蔽些,不让他们知道,应该没事。陈霞说,对,想法躲过他们的耳目。陈霞还说,妈妈特别提醒,现在社会上很乱,什么人都有,女孩子外出得多加小心,让志红带上防身的器具,以防万一。陈霞说,俺爸给我买一把小弹簧刀,我觉得可笑,从没带过,你带上它。志红说,太感谢了。陈霞说,咱两人是铁哥们,不说谢。两个女孩策划了她们自认为很稳妥的行动方案,第二天,两人装成一起去旅游的样子,坐车去了泰安,在那里,陈霞送李志红上了去北京的长途客车。
志红到了北京,没上姨和舅家去,告状心切,没心思看亲戚。她在车站买一张北京地图,打问着,转了几次车,总算摸到了国家信访局,离信访局老远,就看到很多人,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上年纪的,不少人乌眉灶眼,穿的邋邋遢遢,个个满面愁容,眼神惶惑,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都提着或背着小破包儿,有的还用塑料编织袋背着行李,一看就是外地人,而且多是农村人,这些人有的在近处逛荡,有的在人行道上坐着,甚至躺着,像一群掐了头的蚂蚱。更多的在信访局大门外排队,队伍顺着街道,有几百米长。志红看着眼前的景象,头皮麻痧痧的,脊梁骨“嘘嘘”地出凉气,她压根没想到会是这样,哪来这么多人,不用说中央领导,就是国家信访局,得有多少人才能应付过来,给这些人解决问题?志红觉得头都大了,有点晕,她心里已经凉了,暗暗游乎了,怎么办?算了,放弃,离开这里,上姨和舅家去,但霎那间,憋在心里的冤屈一下冲上脑门,李志红,你要当懦夫吗?这里人多,不奇怪,俗话说,河里没鱼集上看,国家那么大,全国十几亿人,有冤屈的人自然就多,来的人多,说明大家对中央有信心,人再多,跟你有什么关系?个人反映个人的事,谁也碍不着谁,你管他多少人接待干什么?来都来了,必须直奔目标,至少把告状信交上去。李志红正要鼓起勇气,向排着的长队走,有一个跟这些人不太一样的老先生,约摸六十多岁年纪,白白净净,叫住了她,把她领到一棵大树后头,轻声问道:“你这女孩儿,看上去跟我孙女差不多大,应该正上学,怎么来上访?”志红说:“大爷,你也是上访的?你是为么?”老先生说:“我的独生儿子无辜被害,当地官方包庇罪犯,我是退休教师,没办法,被逼上梁山。我托人花了钱,让有内线的给我往里递材料,今天来这里拿回条儿。孩子,你那么小,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志红简要地说了自己的事,老先生说:“你父亲被害,已经判了,赔偿费解决不了,就一直找当地,真不给办,就等,万不得已,别上这里来,闺女,你不知道,了不得,这事太危险,遭到截访,会十分遭罪,我挨过几次了。你一个小丫头,怕你受不了。”志红悄悄说:“我听说过截访的事,不过我已经注意防范了,我是偷偷来的,他们不知道。”老先生苦笑道说:“孩子,你太天真了,你哪里知道,他们那些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黑道白道勾着,神通大得很,他们有天罗地网,访民们插翅难逃。你要么赶紧买票回家,要是非‘访’一次不可,就快去排队,不过得多长眼色,看苗头不对,赶快走,千万别落入魔掌。”李志红眼圈发红,连连点头,说:“大爷,谢谢你,我一定小心,赶紧去排队。”
李志红去排队了,火辣辣的太阳地儿里,站不大会儿,就一身汗了,她一边拿小手绢儿擦汗,一边瞅着旁边动静,过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偏西了,志红又渴又饿,但坚持在队伍里排着,队伍一点点朝前挪动,离信访局大门还有百多米,有个三角脸,眯缝眼,流流丘丘,走路晃来晃去,穿着保安服的人走到李志红跟前,打量她一阵,说:“你这个访民,看样子年龄小,我们照顾你这样的,别在这里排队了,走,跟着我,到一个便捷窗口登记。”李志红心里很高兴,心想,别看这人模样不济,歪瓜裂枣的,倒是做好事的,毕竟是中央机关,还有这样暖心的规定,忙说:“谢谢叔叔,好,我跟你去。”说着就离开队伍,跟这保安往外走,走一会儿,志红心想这是上哪,怎么离开信访局了,忙问:“叔叔,我们上哪?”那三角脸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什么,信访局大着哩,我们去另一个旁门,少罗嗦,跟我走!”李志红心里发毛,但没办法,只好乖乖跟他走,来到一个小巷口,正要往里走,突然,那个跟她说过话的老先生对着她喊道:“那个闺女,你好好排队,别跟人乱跑,小心上当!”那保安听了,三角脸变了形,眯缝眼露出凶光,一只手拽住李志红——怕她跑了,蹬蹬跑过去抓住老先生,骂道:“老刁民,用你管闲事?你身上痒了,找抽啊。”这时,小巷里窜出来两个青皮,拽着老先生就走,老先生挣歪着不走,说:“你们凭什么拽我走?我碍着你们什么了?”青皮说:“你不是爱管闲事吗?我们弄你个地方,干点闲事,让你活动活动筋骨。”老先生单瘦的身子被他们拽得轱轮八跌,李志红听见有人议论:“这老头今天得挨苦了。”李志红知道自己上当了,还害了那老先生,挣歪着想脱逃,三角脸的手像铁钳一样掐着她,哪里挣脱得了,三角脸拽了她,脚不沾地一般往巷子里走,十几分钟,走到一辆面包车跟前,里边的人开了车门,两个北京口音,穿保安服,戴黑眼镜的愣头青恶狠狠地把她拽上车,一个人摁着李志红,另一个跟三角脸说:“不赖,又抓一个,还是个漂亮妞。快回去再抓。”三角脸说:“人多,看的花里胡哨,不好辨认。不像这小妞,看一眼就对上号了。”志红心想糟了,被截访的抓了,志红强使自己定下心来,问:“你们是什么单位,干什么的,凭什么逮我,把我带哪去?”一个脸上有白癜风的说:“哼,你问我们什么单位?告诉你,我们是公安和工商双注册的保安公司,维护首都治安,协助地方政府遣返非法上访人员,专门对付你们这些捣乱分子。”李志红问:“你们送我哪去?”白癜风说:“别害怕,不送你进局子,送你去我们公司开的宾馆,好吃好喝好招待,按你们当地有关部门的要求,遣送回家。你必须服从管理,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另一个胖墩子说:“你们那边的人跟我们说了的,逮住你们这样的,可以适当‘教训教训’,让你们觉着疼,长长记性,省得再胡闹。”白癜风两只眼滴溜溜地朝李志红上下打量着,色迷迷地说:“你是个女孩,长得有模有样的,只要你乖乖的,不亏待你。”李志红心扑腾扑腾跳,暗想,这回祸惹大了,皮肉可能受苦,还得小心受辱,苦死了。
面包车呜呜地开动了,车上的窗子全挂着黑布帘子,一路开开停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嘎吱”一声,车停了。白癜风说:“好了,李志红,到地方了,看你,多厉害,专车接,住宾馆,吃住免费,下车吧。”李志红下了车,看出是在市郊农村,他们说的“宾馆”,一个不大的院子,样子像过去人民公社时候的大队部,十来间红砖房,不少门窗玻璃坏了,用胶合板堵着,被加高过的院墙墙头粘着碎玻璃碴子。两个“解差”押着李志红去“总经理办公室”登记。一个肥头大耳的黑红脸汉子,头发油亮,戴着墨镜,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头黑转椅上,做看文件状,一个穿黑色皮短裙的小姐在给他倒茶,白癜风说:“报告胡总,顾客带到。”胡总抬起头,看一眼李志红,说;“好,顾客源源不断,房间住满了,赶紧安排加床。这位看样像个学生,访民后继有人,我们的生意越来越火啊。”两个解差的保安和皮短裙小姐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白癜风说:“胡总有眼光,善于发现商机,带领弟兄们干上这不需要投资,白手起家的生意。”胡总“呵呵”笑着,大大咧咧地说:“各位好好干,弟兄们一起发财。”胡总安排皮短裙小姐给李志红办理登记,小姐眉毛细长,眼圈发蓝,嘴唇血红,娇声娇气地向李志红提问,李志红努力压住心跳,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姐,先别慌着登记,我有话问总经理。”皮短裙小姐转身看着总经理,娇声道:“胡总,您看……”总经理“嘿嘿”冷笑两声,说:“吆,这客人,小小个人儿,臭毛病还不少,好,你问吧。”李志红说:“我先问,你们是企业,还是专政机关,谁给你们的权利乱抓人?你们凭什么抓捕我,带我来这里,你们这叫绑架,非法拘禁,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赶快把我送回去。”胡总经理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一样狂笑一阵,笑罢,说:“我的妈,我让这小妞笑岔气儿了,人小胆大,竟敢给老子叫板,那我告诉你,谁给我的权力?党和政府给我们的权力,我们这叫‘维稳’。工作对象,就是你们这些破坏大好形势,给党和政府抹黑添乱的刁民。怎么?不服气?告诉你,好样的难缠的角儿我都见过,别说你这样断奶没几天的黄毛丫头了。你登不登?不登,就关她单间,教训教训,再办手续。”李志红涨红了脸,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话没说完,胖墩子窜过来,挥拳朝李志红打来,拳头狠狠地落在李志红嘴上,把李志红已经活动了的右门牙给打断了,李志红觉得嘴里一阵血腥,张嘴把断牙和满口血一起吐出来,下巴和脸上都沾了血,胡总喝道:“胖子,干什么?这么不注意政策,不分场合,忘了注意事项了,不是打人不打脸吗?”白癜风把胖子拽一边,说:“胖子胡来,这么漂亮的小妞,咋舍得下重手?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来,张小姐,咱两人一起送李志红去客房,待会儿再登记。”胡总说:“好,老邱,就这样办,弄水让李志红洗洗脸,注意影响。”白癜风(老邱)死死地抓住李志红的手,半拖半拽出了经理室,白癜风的手粘乎乎的,李志红觉得恶心,使劲甩开,说:“姓邱的,你松开我,我自己会走。”白癜风松开手,说:“好,我好说话,这姑娘,你不知道,我,好心人一个,你听我的没错。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你一个小女子。你得明白,我们是受有关政府委托,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怪不得我们,到了这里,你只能好好配合,不然白遭罪,最后还是得遣送回去。”李志红看白癜风一眼,觉得这人说的是实话,又觉得从上车到这,这人都不算太狠,暗暗对他有点“好感”,就说:“麻烦你给胡总说说,我不上访了,俺姨和舅在北京,你们放了我,我去走亲戚,行吗?”白癜风忙说:“那好,你住下,你的要求,我一定向胡总报告。”边说,抬起花里胡哨的手拍拍李志红的肩膀,李志红连忙躲开。
白癜风把李志红安排到靠院墙一个房间,说:“这个房间只住一个老女,黑龙江刁民,出出进进几伙了。”李志红住下了,白癜风忙忙活活地弄水让她洗脸,还伸手撩爪地帮她,李志红恶心得要命,躲开他,说:“你走吧,想着给总经理说。”白癜风色迷迷地看着洗过脸的李志红,说:“那好,我走,我走,到饭点儿我来给你送饭。”白癜风走了,同房间的女人下了床,走到李志红跟前,小声说:“小心这人,不是好东西。”李志红看看这位同室难友,瘦成一绺绺的黄病脸上皱纹横七竖八,嘴里牙快掉没了,说话漏风,“嗤嗤哈哈”,两只眼睛瞪瞪乎乎,亮得吓人,李志红忙点点头,说:“他这人怎么?”老女说:“你甭问怎么,记住,他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姓邱的,更不是玩意儿。”李志红说:“谢谢大妈。”老女人说:“不用谢,都是苦命人。”李志红“住下”了,躺到床上,嘴里疼,头脑子像要胀开,心里又气又恨还怨自己,李志红,你有多可笑,多愚蠢。原先在学校里,有同学说,社会上复杂,跟书上讲的不一样,她老在想,社会再复杂,总得分是非,讲公平吧,反正不至于哪里都说一套,做一套,像人们说的“挂羊头卖狗肉”吧,她跑了这半年多,才知道“社会”啥样,不只是复杂,几乎是凶险,过去听的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全是哄人的,但她挨得那么苦了,居然还天真,她奔着神灵来,却被鬼截了道,进了地狱。这里是人常说的“天子脚下”,在离天安门不远的地方,这些恶人明出大卖地绑架,关押善良百姓,她没有寻找到光明,一步闯入无边的黑暗。她想起一句什么人的名言,说人的一生,关键的就几步,走错就完了,想到这里,李志红脊梁上冒出凉汗,正上着学出来弄这事,关键时刻迈错了步,而且已经陷了进去,拔不出脚了,她隐然看到了自己可怖的未来。怎么办,后悔也晚了,她无声地哭了。黑龙江大妈过来,劝她别哭了,问她怎么小小孩儿家出来遭这罪,李志红大略说了,东北大妈听了,说:“孩子,不是我说你,你娘们就不该为这三万块钱上访,跑也白跑。”志红点点头,稍停,问:“大妈,你是怎么回事?”东北大妈长叹一声,说:“孩子,大妈是天下奇冤,非告不可啊。”大妈说,她和老伴命苦,原本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八九岁长急性肠炎死了,就剩一个闺女,好才分,书念得好,初中三年级那年,周末放学回家,天要黑了,在坡里被一个下了班骑车回家的坏小子——是邻村村支书的儿子——强奸了,俺闺女骂他,说,认得他,要告他,他把俺闺女掐死了。公安破了案,那个坏小子抓起来,认了罪,可是,他爹找派出所改了年龄,说他儿不够十八岁,未成年,只判了十几年徒刑。大妈说,俺是邻村,都知道那坏货十九了,高中毕业,当工人了,可是架不住他爹权势大,上边有人,各处都买倒了,村里人小胆儿,谁也不敢出头替俺出证。遭了这事,孩子她爹心里难受,老实人,说不出话,干活儿回来,吃不下饭,一个人偷偷哭,不出半年,长癌死了。全家就撇我自己,硬撑着活,就为给俺闺女申冤报仇。闺女,大妈挨逮挨关挨打不知多少回了,大妈经的事,受的折磨,能写一厚本书,淌的泪有一缸,大妈才四十多,可是又老又瘦,眼也坏了,耳朵都聋了——你没觉出我说话声小了就听不见?可是我怎么也不能跟他们算完,死也死到上访路上,要不对不起俺闺女和她爸。”李志红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暗想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看来她们母女不是最苦最冤的。大妈说:“孩子,你们家这事跟大妈不一样,能忍就忍了吧。你是个小闺女孩儿,遇着坏人,受了害,一辈子就完了。听大妈的,回家,别再跑了。”
晚上临睡前,李志红插上房间门,又拉一张椅子顶上,大妈说:“那个白搭,地板滑,顶不住。”志红说,插销还行。大妈说:“插了也不顶用,门玻璃坏了好几块,用胶合板挡着,从外头一拽就掉,手伸进来,就把插销拽开。睡觉加小心,别睡太死。”关了灯,东北大妈不大霎就呼呼睡着了,还打呼噜,李志红心想大妈这么能睡。李志红心里翻江倒海,睡不着,后半夜,睏急了,刚眯糊一小会儿,突然像做梦似的,有个人掀她身上的被子,又扒她的衣裳,李志红惊醒了,又害怕又嫌丢人,低声说:“坏蛋,你快滚,要不我喊了。”那人恶狠狠地用毛巾堵她嘴,说:“别出声,出声我掐死你。”说着就死死地压在李志红身上,李志红听出是姓邱的白癜风,心想,难怪这个坏货甜言蜜语,是存着坏心,姓邱的压在李志红身上,牛一样沉,李志红像被狼逮着的小羊,推他,撕他全没用,李志红急了,伸手从枕头下边摸出刀子,朝坏蛋身上攮一刀,坏蛋疼得“哎吆”一声,起来跑了。东北大妈睡得沉,竟一直没听见,直到坏家伙出门,不知绊倒了啥东西,“嘡啷”一声响才被惊醒,听见李志红哭,跑过来,问:“咋着了?”李志红趴她身上,哭着说:“刚才姓邱的来欺负我了。”大妈说:“你怎么不喊我?”志红说:“我怕人听见丢得慌,寻思撵走他算完……”大妈问:“吃他亏了吗?”李志红说:“差一点,弄不了他,我拿刀子攮他了,不知攮哪里了,他滚了。”大妈说:“闺女,你好样儿的。你不知道,白癜风,还有别的坏货,弄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了,你想想,这里关的人,是社会最垫底的,受了欺负,多半是白挨,有的吃哑巴亏,就算了,告状,也难告赢。”李志红说:“大妈,你说我咋办?告他,丢人,不告,憋得慌。”大妈说:“孩子,你是外地人,还是个孩子,在这里打官司,丢人不说,还得花钱请律师,麻烦了,让我说,装没事算完,可就是咱不告,这坏货受了伤,说不准会倒打一耙。天明听听动静再说吧。要是没人找事,就听他们安排,赶紧回家。”
第二天上午,白癜风没了踪影,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来,通知李志红,说他们跟青山县有关部门商定,由他们出车送李志红回青山。还是那辆面包车,胖墩子和皮短裙小姐两人押送,把李志红送回青山县,交给了县信访局。县信访局的干部对胖墩子他们一再表示感谢,办了交接手续,结了帐,五六个人陪他们去饭店吃饭。县信访局一个姓宋的“接待”李志红,这姓宋的衣裳扣子总是扣得严严实实,板着脸,没有表情,说话声音低,冷冷的,瘆人,李志红打过多回交道。他盯着李志红看一阵,说:“李志红,行,长本事了,进京告状了,专车送回来,待遇够高的。”李志红说:“你们厉害,破那么大本,对付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姓宋的说:“你未成年,可人小鬼大,竟敢进京告状,你知道不知道,如果让你得逞,对我们青山县委县府,还有林城市影响多坏?我们职能部门担着天大的责任,必须弄回你来。”李志红说:“你们真狠心,我们一家孤儿寡母,这么苦,问题一直不给解决。你们为了堵截遣送访民,豁出多大代价?你们给老百姓解决问题,拿不出钱,可是整治访民却舍得花钱,真不明白你们安的什么心。”姓宋的一愣神,说:“这妮子还真是伶牙俐齿,好才分用错了地方。告诉你,解决问题和维稳,属于两个不同范畴,各有各的经费渠道,这个跟你说不清楚,我也没义务给你解释。”不大会儿,姓宋的安排人给李志红送来盒饭,李志红饿坏了,匆匆吃了,说:“好,我也被你们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们,我服降了,再不上访了,我得回家了。”姓宋的冷冷一笑,说:“不慌,你的事还没完,你还不能走。你现在说不上访了,晚了,早干嘛去了。你这次在北京,有点情况,县里得弄清这事,你才能走。”李志红心里一沉,心知是她扎伤白癜疯那事,北京这些坏货倒打一耙,这事麻烦了。
李志红被控制在县信访局,不准离开,傍晚下班前,县公安局来人把李志红带走,关进了了县行政拘留所,李志红问警察,自己犯了什么法,凭啥关她?警察说因为她“扰乱社会秩序”,被行政拘留十天。李志红不服,说她怎么“扰乱社会秩序”了,警察冷笑道:“你自己作的事自己知道。”李志红心想,如果因为攮姓邱的那一刀被行拘十天,就算了,不争了,为了不让娘担心,也不要求他们通知家人了,关满十天,再回家见娘吧。谁想才被关了五天,来了两个公安,向她宣读“劳动教养决定”,说她在京非法上访期间,扰乱社会秩序,不听劝阻,持凶器刺伤保安人员邱某,构成伤害罪,念其未成年,经县劳动教养审批委员会研究,决定李志红劳动教养一年。
李志红听了这“决定”,一下瘫软到地下,这下完了,真让东北大妈说着了,那些坏蛋倒打一耙了,她只能含冤接受,白癜风被扎伤了,是事实,而她告他只是一面之词,没有旁证(她不知道东北大妈的姓名和地址,就是知道,她也没可能去找她为自己作证)。李志红不知道,她进京告状,惊动了县上主要领导,高书记跟赵臣,吴家才等亲信说,李兆基案件引发了那么多事,他家这个妮子能量很大,加上陈常勇那事,太出格,孙二虎那伙人的事儿很显眼,你们跟他们的关系路人皆知,捅到上头,弄不好会出大问题,赶紧采取措施把这事按下去。
李志红要被送到林城去劳教了,县公安局通知了陈淑娴,李志红走了这些日子,陈淑娴一直认为闺女受苦了,去北京看她舅和姨,玩些日子,来家就让她回一中复学,闺女走了十来天了,就是不能打电话,连封信也没来,玩起来忘了,不来信就不来吧,在她姨和舅家,还有啥担心的?陈淑娴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不少,身上觉得有劲儿了,心跳也轻了。县里来通知,她一下懵了,嘴头子哆嗦,说不出成句的话了:“公安领导……不对……你们弄错了……俺闺女上北京走亲戚了……怎么会?”公安的人不耐烦,打断她:“好了,你的女儿李志红是不是走亲戚,我们不了解,我们知道的是,她以进京上访为名,扰乱社会治安,持凶器刺伤保安人员,犯了法,念其年小,判了劳教,明天就送林城,你可以去看她。”说完开车走了。陈淑娴头晕眼花,心跳的厉害,她觉得脚底下的地在朝下沉,急急忙忙拾掇了闺女的衣裳和常用的东西,拿了钱,忍着心跳,赶往县城,到拘留所见到孩子,李志红哭着说:“娘,我错了,我哄你,没去看俺姨和舅,去北京上访,被截,送回来了。娘,具体事不说了,但是你要相信,你闺女没犯罪,我是冤枉的。”陈淑娴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闺女,娘不怨你,娘相信你。到那里,别跟人家顶,争取早出来,娘在外头找人替你申冤。”
李志红被“劳教”了,陈淑娴和广坪、广培又去找刘青田,请他想办法救这孩子。刘青田“活动”了几天,县里,市里能“托”的人都“托”了,甚至找了已经调到外地去的老吕书记,但是谁都无能为力。县公安局的结论是李志红越级上访,被劝返过程中,无理取闹,且持刀刺伤保安人员,证据确凿,而李志红说是遭性侵被迫防卫,但没旁证,公安部门还说他们的决定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李志红劳教还差近三个月不满期,突然宣布解除劳教,提前放了回来。原来是北京那伙坏黄子不干人事儿,白癜风犯了大事儿,被抓判了重刑,他自己交代了曾对山东青山县的未成年女子李志红强奸未遂,那边给山东有关部门通报了此事,刘青田在市公安部门工作的熟人给他透了信儿,刘青田急忙给老吕书记写了信,老吕书记接信立即给林城市委书记写信,书记就此作了批示,公安部门只好照办。李志红问公安局,她这事儿算咋着,她就白给关了?公安的答复是,决定劳教她,是按当时的证据,是有根据的,不能说不对,现在,有了新的证据,解除劳教,也是正确的。一句话,判也对,放也对。李志红不服,跟他们争论,公安上说,你申诉,告状,都可以,他们还语带嘲讽地说:“告状,你不外行。”李志红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但一心快回家看娘,就匆匆离开了。
(7)
志红来家了,一直硬撑着的娘散了架,起不来床了。李志红看出娘病的不轻,要找地排车拉娘上县城看病,娘有气无力地说,不用看,李志红硬拉着娘上县医院看了,医生确诊是食道癌晚期。李志红一个劲哭,陈淑娴掉盼子泪,很平静地说:“闺女,别哭了。这是娘的命。娘命不好,坑了你爹,又坑孩子。已经这样了,咱也不花冤枉钱,我好生将息,争取多撑些时候,等着看到你哥考上大学再走。娘有病这事儿,必须瞒着你哥,他眼看要高考了,可不能再耽误他。他考这学忒不易了。哪怕娘死了,也得等他考完试再告诉他,闺女你强一记住了。”志红忙点头答应。
陈淑娴的病一天天加重,咽东西越来越难,庄稼人称这种病是“隔症”,吃不下东西,硬硬地饿死算完。陈淑娴一心等着儿子回来,强打精神,吃不下硬吃,哕了再吃。李志红在旁边看着娘痛苦的样子,想哭,但忍着,或是到外边擦擦泪再回屋来。李志红从没做过饭,现在学会了,天天变着法子给娘做软和饭食,炒好咽的菜,伺候娘吃了饭,让娘休息,她上岭种自己家的地。爹的坟在地里,她走到爹的坟跟前,常常止不住地流泪,爹死得惨,现在娘也快不行了,她想不通,为什么她们家这样苦?李志红是中学生,在先是不信“命”的,经了这两年的磨难,她信了。李志红恨自己傻“精”,信书上那套东西,不自量力,不听娘劝,丢了学业去上访,不但没得一点结果,还遭那么多罪,末了把娘害了。如果没她这些事,也许娘得不了这病。李志红恨死自己了,想起来,常一个人拿拳头捶自己。她在坡里破命干活儿,她力气小,干的吃力,使劲干活儿那一霎,就暂时忘记痛苦了。干完活儿,她快步往家走,低着头,她不愿意跟人说话,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对他们家的事,庄乡多是同情的,可也有人暗暗“畅快”,也不知怎么得罪过他们。有的人很怪,地富不是“材坏”了,有人暗里说,陈淑娴不是地主小姐了,洋洋了,可是陈淑娴从没“洋洋”过啊。北京的亲戚帮着买了拖拉机,爹出去拉灰膏,有人说,了不得,要发大财了。爹被轧死了,有人说,这回不烧包了,发财?有那命吗?财没发着,命没了。李志红出去上访遭这些事,有的人暗地说,拿南瓜头往礤床子上碰,碰得头破血流了吧?跟共产党支葫芦架(2),沾穰。李志红心里纳闷,他们也没得罪谁,怎么会这样……
陈淑娴李志红娘两个数算着天数,盼着高考,高考完,志强就回来了。可是,夏天天长,一天天难熬,日子过得好慢。好歹盼到时候了,陈淑娴的病厉害了,几乎吃不下东西了,见天只喝几口米汤,但她咬牙撑着,有一天突然很高兴,说:“红,跟你说,你哥考上了,太好了,娘死也合上眼了。”李志红苦笑着说:“娘,还没高考哩,你咋知道?能考上,那赶自好。”陈淑娴说:“你爹给我托梦了,他说强今年准能考上大学。你爹不是凡人了,他说的,错不了。”李志红说:“那好。让俺爹保佑俺哥考上大学,让娘的病快好。”陈淑娴叹气道:“让娘的病好,你爹没那本事,娘的病好不了了。”娘高兴了好几天,可是高考的日子还是不到,娘慢慢撑不住了。多半时候半睡半醒,有时睁眼瞅瞅,嘴里嘟念。阳历七月一号黑天后,李志红伺候娘吃饭,只喝了几口米汤,都哕出来,娘干呕一阵,大口喘气,过了一大会子,喘的轻了,志红在娘床前站着,娘说:“妮儿,坐坐吧,让人家害了那么下子,回来娘又这样,俺妮儿累坏了。娘撑乎不几天了,妮儿,你哥考上学,娘不担心他了,娘就挂着你。好妮儿,娘跟你说,娘没了,你要是还想念书,就去找你姨和舅,让他们想法帮你找学校,要不想念了,就让他们给找活儿干。”志红哽咽着说:“娘,我不让娘走,俺哥回来,俺俩送你上北京看病。”娘说:“别说孩子话了,娘的病不指望了。你记住娘的话,好好的,娘走才安心……”
(8)
那晚上以后,陈淑娴的身体眼看就不行了,吃不下东西,有时喝几口水,还往外哕,也说不出话了,一直在昏睡,志强参加完高考,回到北京,只呆一晚上,急着回家,来家一看,娘病成这样了,趴到娘跟前,哭着喊娘,志红也在一边喊:“娘,你醒醒,俺哥回来了。”已经昏迷几天的陈淑娴睁开眼,呆呆地看了看志强,头一耷拉,眼角里挤出一滴眼泪,就又昏过去了。
兄妹两个从娘里间屋出来,志强问:“娘怎么说病就病得这么厉害了?”志红说:“哥,全怪我。”志红说了这年把她上访的遭遇,哭出声来:“娘上访,得了风湿病,心脏不好,还不要紧,我罚了劳教,她心疼,挂着我,吃不下饭,食道长了病,我放出来,硬拽她去医院,确了诊,没救了。”志强难过得搓脚,转圈,问:“你被他们打聋了耳朵,打掉了门牙,没点儿说法,还颠倒黑白,罚你劳教,他们怎么这样?”志红说:“没办法,他们就这样。哥,我就因为太天真,信书上、会上讲的那些东西,才走了这条走不通的道儿,把自己毁了,还害了娘。”志强急得两眼通红,急咧咧地问:“家里这样了,为啥不跟我说?”志红说:“娘怕耽误你学习,坚持不让你知道,还跟我说,高考不完,哪怕她死了,也必须瞒着你。”志强趴到桌子上呜呜哭了,说:“我一心考大学,只顾自己,太不是东西了。”说着就拿拳头捶自己,志红哭着拉志强,说:“哥,你是家里男孩儿,爹娘都盼你出息,你有志气,几次复读,能考上,爹娘都高兴,这比啥都强。我是自愿去上访的,不怪哥。”
两天后,陈淑娴咽了气,发完丧,志强志红兄妹俩收拾娘的遗物,拾掇家,上坡干地里活,一边天天盼着录取通知书。给娘上五七坟那天,通知书来了,志强报的的第一志愿林城医学院,被录取了。志红说,咱快走,到坟上跟咱娘说。两人来到娘坟前,摆供,烧香烧纸,磕头,志红跪着说:“娘,俺哥考上大学了,是林城医学院,你放心吧。”志强咽声说:“娘,我考医学院,是要当医生,给娘治病,还没上成,娘走了。娘,我对不起你……”说着,就朝地上砰砰地碰头,志红拉他拉不住,过一霎,他猛地站起来,从志红手里拿过录取通知书,几下撕个粉碎,扔到正烧着的冥纸里,霎那间,通知书变成了白灰。志红急得要死,说:“哥,你这是干嘛?”李志强煞有介事地说:“哪干嘛?烧了这,娘才能知道我考上大学了啊。”李志红气得拽了哥晃悠,说:“哥,你疯了?”李志强愣愣地看着妹妹,说:“哥疯了?没有啊,哥高兴啊。”说完呆呆地看着通知书在火里烧没,竟嘻嘻笑起来,嘴里念叨:“李志强,你不是东西,考大学,让你上大学,你上狗屁圈子!”说着又拿拳头没命地砸自己脑袋,志红拼命抓他胳膊,可拽不了他。他在爹娘坟前,又跳又蹦,又哭又笑,突然,像村里害羊角疯(3)的人那样,一下栽倒在地上。志红吓得脸焦黄,哭着叫喊:“哥,你怎着啦?你别吓唬我……”过一大会儿,志强醒过来,傻了一样,志红扶着他慢慢回了家。志红找来村里先生给哥看了,先生说,根据他的经验,志强这情况是精神受到强烈伤害或刺激所致。志红问,怎么办?先生说,服点镇静剂,好好休息,也许就没事儿了,如果还是犯,就麻烦了。志红伺候哥哥吃了药,让他睡了觉,第二天,志强起来,还有点呆呆的,但毛病没再犯。志红陪着志强去县城给内蒙招生办打电话,说录取通知书不慎损毁,请他们通知学校补发。
两个孩子把地转给一个本家大爷,说好不要承包钱,只替他们交提留就行。兄妹俩给娘烧纸,跪在爹娘坟前,志红说:“爹,娘,俺哥就要去上大学了,我出去打工挣钱,供俺哥上学,你们别挂着我们,我记着娘的话,保护好自己,他们没害死我,我一定好好干,活出个人样儿来。”志强说:“爹娘,孩儿不孝,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俺妹妹,我上出学来,一定照顾好俺妹妹,你们可要保佑俺啊……”第二天,兄妹俩背起各人的行李卷儿,一起上县城坐车去了林城,志强到学校报了到,送志红坐直达苏州的长途车去南方打工,志强看着妹妹背着行李卷儿上了车,志红从车窗口给志强招手,哭腔说:“哥,你回学校吧,到了地方,我就给你来信……”志强站在汽车跟前,看着妹妹找座位坐下,看着坐满人的汽车开动,妹妹泪眼婆娑给他挥手,看着汽车飞一样走远了,看不见了,哭着回了学校……
1.晃得(音dei),即晃动。2.支葫芦架,说两个打架的人互相抓着,摔跤,状若支葫芦架。3.羊角疯,即癫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