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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娴的丧事办完,张广坪说,广培、迎莲,百顺、广珠你们回去吧,我和如兰住一晚上,帮俩孩子拾掇拾掇。
张广培和沈迎莲,徐百顺和张广珠要走,志强和志红哭着跟他们说“道情”的话,又跪下给他们磕头,沈迎莲和张广珠满脸的泪,慌忙拽住兄妹俩,说:“孩子,这几天,你们累坏了,膝盖得跪破了,咱是知近的亲戚,担事儿,别再磕(头)得让俺难受了,俺走了,你姊妹也歇歇。”
张广培和徐百顺牵着自行车,沈迎莲和广珠手牵着手后头跟着,来到村外路口,张广培站住了,说:“百顺广珠,我跟你嫂子直接回县城了,你俩回去,从河湾走,跟娘说,星期六俺两人回去看娘,给她送吃食和药。”张广珠见哥要上自行车,咕哝着说:“哥……”徐百顺在一边拽她的衣襟,张广培笑了,说:“你俩这是啥事儿?”沈迎莲也说:“广珠,跟你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有啥话就说,别藏着掖着的,他姑父别拦挡。”张广珠看一眼徐百顺,哏哏哧哧地说:“小国又来信要五千块钱,百顺干泥瓦工工钱还没给,卖了麦子,没凑够,我寻思再问哥嫂借三千块钱。原先从哥嫂那里拿的钱都没还,这又借,百顺觉得不是个事儿。”张广培看看沈迎莲,沈迎莲给他使眼色,点头,张广培叹口气,说:“我跟你嫂子,都当老师,收入还可以,除了照应咱娘,供孩子上学,也没多少花项,钱拿得出,你们从我这拿的钱,你嫂子说了,没打算让你们还。可是,小国当兵,部队发津贴,你们老给他往那打钱,这样确实不好。我知道,你们一心让孩子转志愿兵,至少混个党员。小国当兵两年多了吧?在部队干得怎样,想办的事有眉目吗?”广珠支吾道:“他自己说很卖力,当官儿的,该送的也送了,可是,竞争很厉害,办起来不容易,现在还说不准。”广培叹口气,说:“这事儿很难,不是你想办就能办成的。孩子尽上最大努力,也花了钱,最后可能还是办不成。再说,这给当官儿的送钱,不是买东西,没个价码,送多少才能办成?再说,你们想没想过,孩子身上多大的压力,要是白花了钱,最后办不成,孩子多么难受?咱就不说,这当兵的转志愿兵、入党得靠给当官儿的送钱解决,部队成么了?这……”张广培还要往下说,张广珠眼里汪着泪,脸一阵青一阵红,沈迎莲忙截断张广培,说:“听你这一套。道理谁不懂?你说些书呆子话有什么用?我说过多回,你送上钱,也许白搭,可是你不送,指准办不成。现实就这样,怎么办,只能随大流,人家送,咱也送。咱星期六来家,把钱留给咱娘,让广珠来拿,麻利地给孩子打去,那边孩子急等着哩。”张广培看着沈迎莲急得了不得的样子,做个“我算服你们了”的表情,苦笑笑,说:“好,那就这样。”沈迎莲说:“老太太知道这是给宝贝外甥用的钱,一定比给她买好么吃还高兴。”张广培说:“不假,这话说点子上了。”张广珠破颜笑了,紧紧攥了沈迎莲的手,朝她点头,徐百顺手足无措的样子,红着脸说:“谢谢哥和嫂子。”沈迎莲说:“闲工夫谢你哥,你听他那些事儿。”徐百顺又咕咕哝哝地说:“哥,嫂子,我们好好干,这钱俺一准还。”沈迎莲说:“那是啊,欠账就得还钱,还得收利息哩。”
下个星期一,徐百顺和广珠两人去河湾拿钱,老娘合合撒撒把钱递到广珠手里,说:“小国去当兵走了快三年了,我心里想他,提不的的味儿,夜里做梦常梦见他,不知道我老嫲嫲子还能活几天,还能见着俺孩子了不?”说着就抽抽嗒嗒哭了,广珠忙说:“娘,孩子当兵,是好事儿,他干得好,转成志愿兵,就回来看你,你别难受。这些年,娘不论碰见什么难事,苦事,都能撑着哩,这是咋的了?”娘说:“娘老了,心穰了。娘也知道你们让孩子当兵,是往上扒叉(1),可是,孩子受多大难为啊。我可交代你们,不管孩子混啥样,不许逼把他。”广珠和百顺连忙说,娘只管放心,不逼把他。过一会儿,老嫲嫲又说:“我的娘,这孩子转志愿兵,在党,得给当官儿的送钱,怎么还兴这个?这不跟旧社会一样了吗?”广珠说:“新社会旧社会还不一样?当官儿的还怕钱咬手啊?”徐百顺说:“娘,你不知道,咱听人家说,现今各处的当官儿的,大多数的都收礼要钱,他不收,没钱往上送,就甭想提拔。死逼着都这么办。有那死心眼儿的,就吃不开。”老嫲嫲说:“看样是这么个事儿。咱村还不是现成的例子,吴家弟兄要多坏有多坏,不总是吃得开?还不是拿钱买上头?不奇怪。娘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老觉得外头不能这样。咱不管那个,娘可交代你俩,给小国打信,说姥娘想他,说,转啥兵,入啥党,行就行,不行也别当事儿,麻利回来。”广珠和百顺连忙答应着。
张广珠和徐百顺离开河湾村,没回家,直接奔县城,到邮政局把五千块钱给小国打了去。两人从邮局出来,坐到外边台阶上,广珠说:“天都过晌午了,你得饿了,咱上小饭店买点么吃吧。”徐百顺说:“我早晨吃的多,没觉着饿,你胃不好,指准饿了,我上那边给你买大包子,你吃了咱回家。”说完,去买来大包子,让广珠吃,广珠说:“你就买了两个?那咱两人一人一个,快吃吧。”徐百顺咽咽吐沫,说:“我一点也不饿,你快吃吧。”广珠眼里含着泪,说:“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不就是舍不得花钱吗?你老这样,在外头干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要是身子垮了,咱这个家咋办?你吃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徐百顺无奈地接过大包子,说:“你这人真是……我是真不饿……不哄你……回家吃满行……”两人一人吃了一个大包子,广珠两眼直直地盯着徐百顺,说:“百顺,看咱买点么吃都舍不得,倒成千成千的朝外拽。刚才钱邮出去那一霎儿,我心疼得咯吱咯吱的,身上像抽了筋似的,咱弄个钱这么难,要是打了水漂,白搭了,不苦死了?”徐百顺看看广珠暗黄的脸,说:“啦实的,我心里也游乎,可是,走到这一步了,说啥也得朝前拱啊,就像爬崖头,鼓鼓劲,兴许就上去了,松了劲,就坏了,原先花的钱也白瞎了,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着咱徐家要在大沟崖翻翻身,不再受欺负吗?”
俗话说,事儿不放个人身上,觉不着厉害,徐百顺和张广珠两口子心里的煎熬,只有自己知道。大沟崖离河湾不远,也归青山县城关镇,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徐百顺家虽是好出身,可徐百顺他爷爷忒窝囊,还死心眼,闹土改,对老东家抹不开面子,狠不起心,工作队再动员,也不肯当骨干,后来村里一个个运动,他们家的人也都在后头搐堵着,是“老落后”,他们在村里没有本家户族,偎不上帮,几代单传,比起弟兄们多,“七狼八虎”的,势孤力薄,在村里一直挺不起腰,单干还好说,交上钱粮不怕官,当了社员,人缘不济,处处“吃不开”,干活,累的脏的麻烦还挣分少的总是让他们摊上,分东西给末末了的呲毛的,地给远的,边边棱棱,难种的,你还不敢闹哄,闹也白搭,没人向着你,处处吃哑巴亏,他们没办法,伸伸脖子咽下去。农村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永远是底子户,社员都穷,他家穷得最厉害。他们是“疤麻”没有的贫下中农,可在村里混的跟四类分子差不多。他们关上大门,自己劝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吃亏人常在,可到了六零年,吃亏人不在了。三年灾荒过去,大小队干部老老少少没一个饿死的,同样的社员,他们家挨饿挨的最苦,饿死的比别的户都多。百顺他爷爷奶奶前后八九个月都死了,到了六一年冬季里,他爹眼看不行了,临死,交代徐百顺和他娘,咱家这些年受欺负,遇着这回大灾,弄得家破人亡,记住,百顺找媳妇一定找好成分的,还得有嘴有心的,一家人总得有个敢说话的,下边有了孩子,无论如何得上学或是当兵,说啥也得翻过身来,要不非绝户了不可。徐百顺长大了,在公社中学,跟张广珠谈“对象”,跟娘说了,娘说,河湾大车门张家,往常年,是好人家,这孩子爷爷叫张守学,刻字先生,老实人,这家的闺女孬不了,可他们是孬成分,老头子土改吓死了,闺女他爹统购统销跳了坑,她哥当着老师打了右派,开除家走了。咱要跟他们结了亲,那闺女来咱村,不也是受气布袋?你爹临死嘱咐你找媳妇一定找好成份还得有嘴有心敢说话的,咱得听你爹的。孩子,跟那闺女散了吧。徐百顺说,我跟广珠感情很深,两人发过誓,谁也不兴变心的,我不愿散,再说,就算我听娘的,豁上,散了也行,可是,咱家穷得像个破笊篱,谁家闺女肯跟我?我要打了光棍,老徐家也就绝户了。广珠说了,咱家再穷,她也来,不要彩礼,不用盖新屋,哪怕住窝棚,她也不嫌。娘说啥也不应口,徐百顺和广珠两人在一起不知哭多少回,广珠说,最大不济,就学她姐,死了算完。徐百顺把这话跟娘说了,娘心软,怕那闺女一时钻牛角尖真走那一步,更怕自己儿子也陪着她,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百顺找大队革委主任秦大愣开婚姻登记介绍信,主任把徐百顺娘俩喊到大队,好一阵训,说,你们这家人,贫农,不靠拢组织,老落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都没惊动着你们,这倒好,要娶个富农小姐来家,怎么想的?大队革委要开这信,什么立场?徐百顺娘俩被训得一头疙瘩,不敢吭声。几天后,徐百顺他娘问娘家侄借了两块钱,买了点心上主任家“坐”了,主任给开了介绍信。有人说,秦大愣并不是真在意徐百顺找什么成分的媳妇,他是见不得徐百顺找媳妇,徐百顺打光棍,徐家绝了后,少几个人分口粮,才好哩。徐百顺和张广珠结婚时,还正搞“文革”,徐百顺本来就“落后”,又找一孬成分媳妇,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两口子受了不少欺负,他们忍气吞声,熬过来了,还一先一后有了美美,小国两个孩子,百顺娘和百顺小两口关起门来,偷着乐,老徐家有盼头了。没几年,文革停了,造反派倒霉了,秦大愣也进了学习班,再以后,全国的四类分子都摘了“帽子”,跟大伙平起平坐了,后来又各家种自己的地了,徐百顺一家觉得能直起腰杆儿说话了,可是,不知咋鼓捣的,秦大愣的党还在着,秦家族门大,村里选主任,他又选上了,大沟崖还是他的天下,徐百顺家还是吃不开,村里搞承包,好事儿没他们的,出民夫,还是给孬活儿,收提留摊派,对他家格外苛刻。有一年,天旱,为了争电井的水,徐百顺跟一个村里有名的“惹不起”(秦大愣的一个叔伯兄弟)打架,百顺娘看着儿子要吃亏,上前拽儿子,被“惹不起”一脚蹬到水沟里,百顺娘本来身体就穰,来家就病倒了,徐百顺找村里,要求处理,秦大愣说:“你们为争水打架,一个巴掌拍不响,打起架来还有好样儿?村医说了,你娘身上没伤,处理屌么?”百顺娘从那就没再起来,不出半年就“老搭”了。临咽气,哭着交代百顺和广珠,咱家在大沟崖多咱都吃气,记住你爹的嘱咐,一定让小国出息,上学不是那块料,就当兵,无论怎样得在村里翻过身来。老娘没了,百顺和广珠记着娘的话,小国够了当兵的年龄,他们找村里,要求让小国当兵。秦大愣冷冷一笑,说:“这回咋积极了?当兵?那是有条件的,就看你家孩子够不够了,就是符合条件,也要好里挑优。”徐百顺觉得指望村里没门儿,就让广坪哥找了周小凤她叔周士振(已经提拔当县公路局长了)帮忙找了武装部,让小国参了军。秦大愣在村里吆喝:“徐百顺爷们儿了不得,小国当兵了,明句话说,出去当三年兵,转不了干,入不上党,回来还是白丁一个,没屌用。”小国临走,徐百顺两口子千叮咛万嘱咐,到部队一定争气,拼命干,争取转志愿兵,最少得混个党员,不能空手回来。小国随徐百顺的,老实得近乎窝囊,支支吾吾地说:“我反正可上劲地干。我听人家啦,想办成那些事儿,得给当官儿的送礼,咱家拿得出钱吗?”张广珠愣住了,徐百顺说:“这个你放心,到时候,该花钱,咱就花钱,爹娘砸锅卖铁,哪怕卖血也给你兑活。”
两个多月以后,秋季过去了,这天下雨,徐百顺没出工,上村里开会,文书给他一封小国的信,徐百顺忙拆开看了,阴冷的天,他急出了一身汗。我的娘,刚打去钱,才俩月,又要钱,说是指导员的家属来部队探亲,当兵的都“表示”,他也得“表示”,这回不要多,一千,至少八百。徐百顺把信装到内衣口袋里,他不想让广珠知道,她常胃疼,人说,“胃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广珠的胃疼病是来徐家受罪落下的,心里难受,着急上火就加重,这两天天凉,又犯了,让她知道了,会疼的更厉害。跟她说,也没用,不能再找广培哥借钱了,人家开银行啊?张不开嘴了,明天去县城工地,上了班,就找包工头,说啥也得让他给一千块钱,要出钱来,赶紧给孩子打去。庄稼人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是说人想办成事,该豁上就豁上,小老百姓想办点儿事,就得破本儿,这是没法子的事。第二天,徐百顺早早起来,好赖吃点,就急赶着去了县城工地,找包工头,工友说,包工头两天没露头了,让弟兄们要工钱要急眼了,躲起来了,有人还说,听说开发商欠建筑公司,建筑公司没钱给包工头,一个工程包了好几层,真出力的,是垫底儿的,拿几个血汗钱,难着哩。徐百顺听了,头皮凉了,这事儿咋办?有个姓陈的工友跟他投脾气,把自己仅有的二百块钱掏给了他,就算打八百,还差六百,咋整?徐百顺猛地想起,小国临走时,跟他说过,需用钱,砸锅卖铁,哪怕卖血,也给他兑活,小国走了两年多了,为了给他打钱,出苦力,借账拉窟窿,可没卖过血,听人说,卖血会减阳寿,一提卖血,他就心里打怵,日子艰难,活不活的稀松,可早早地死了,撇下广珠咋办?如今徐百顺实在没咒念了,就去卖血吧,都说,卖血会早死,谁知道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得豁上了,就卖这一回,能减多少阳寿?没那么邪乎。徐百顺趁工地中午休息,去了血站,血站的人看看他,说你这么瘦,能行吗?他说,瘦是干活儿累的,身体没毛病,经过检查,倒符合献血(徐百顺不明白,明明是卖血,为么说是“献血”)的条件,为了凑够一千块钱,他狠狠心,让人家抽了四百“cc”,抽血的小护士脸寒寒的,说:“能行吗?撑得住吗?”徐百顺苦笑笑,说:“没事儿,死不了。”抽完血,小护士让他拿着单子去领钱,发钱的大姐数钱给他,盯着他看一眼,不由自主地摇下头,没说话,递给他一个纸片,说,这是你献血的记录,你存好它,再来献血带着它,以后万一你有病需要输血,可以照顾。徐百顺咧开嘴,像哭又像笑的样子,说:“知道了,老天保佑,可别那样。”边说边把纸片装进里头口袋里,走出血站。
徐百顺骑上自行车,风嗖嗖地刮,天更凉了,他觉得有点冷,裹裹身上的破工作服——建筑工不发工作服,那是他在市场上买的旧货,两腿发酸,蹬车没一丝力气,骑不快。推砖,活灰,都是累活,干了一上午,中午也没好饭食,一碗白菜帮,两片子肥肉,两碗大米饭,难吃得很(听人说是跑了油的陈大米),刚才抽一大些血,确实够呛。他心想,不能豫磨,赶紧蹬车,到邮局打上钱,了份子心事,心里松快不少,蹬车回工地,他抬头看看天,正巧一群大雁排成行往南飞,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酸酸的,想到在南方当兵的儿子,心里说,小国,我的儿,你知道爹娘多么难吗?转念又想,孩子也不容易,为了办成“事儿”,不知受多大难为哩……徐百顺回到工地,刚上工一会儿,老陈说,真去卖血了?徐百顺点点头,老陈说,卖了多少?徐百顺说,四百。老陈说,你不要命了?旁边一个工友说,不碍,穷哥们儿卖血的多着哩,我卖过好几回了,歇歇,让老婆子给炖个鸡补补。工友们说,你少干点,比划比划,俺多干点,徐百顺心想弟兄们够意思,眼里发热,差点流出泪来。
徐百顺下了班,骑车回家,腿酸,骑得慢,到家嗡黑了,张广珠做好饭,站在大门口等他,问他,怎么回来到这么晚,他说,赶齐头活儿(2),下班儿晚了。进屋来,灯下头,广珠说,你脸发黄,咋的啦?徐百顺说,没咋的,可能活儿累点。徐百顺问她胃还疼吗?张广珠说,轻多了,连忙端饭来,两人吃了,张广珠给他弄热水让他洗了脚,让他早睡了,徐百顺躺床上,像瘫了似的,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张广珠刷完锅碗,来拿徐百顺的衣裳去洗,觉得他褂子里头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拿灯下看,见有一封小国的信,心想,小国来了信,他搁起来,不跟我说,为啥?又一看,还有两张纸片,展开看,一张是县防疫站血站开的“献血记录卡”,另一张是给小国汇款的单子。张广珠头皮“噌”地一下,浑身出了虚汗,她急了,扔了衣裳,来床前要喊醒徐百顺,可走到床前,见徐百顺脸又瘦又黄,累瘫了的样子,不忍心喊他,跑出屋,吞声哭起来。
过一会儿,徐百顺睡醒一觉,见外间屋还亮着灯,喊道:“广珠,啥时候了,还不睡,有活儿明天干,快睡吧。”广珠进屋来,用手背擦眼泪,百顺说:“怎么还哭了,啥事?”广珠说:“你先别问我啥事,你先说,你瞒着我干么了啥事。”百顺说:“没干么,不就上工地当壮工吗?”广珠拿出小国的信和“献血”记录单子,说:“国他爹,小国来信要钱,你怕我受难为,瞒着我,自己跑去卖血,一下子卖了四百CC,上学学的东西都就糊涂喝了,可这单位我还记得,四百CC,那就快一大盐水瓶子,你咋想的来?你为啥瞒着我干这个?”徐百顺支吾道:“接着小国的信,我急坏了,一是怕你着急,胃疼加重,也觉得不能再朝广培哥张嘴了,到了工地,找不着包工头,我就……”张广珠上前抓着徐百顺的肩膀晃荡着,又拿拳头捶他,哭着说:“你愣了,还是疯了,怎么去干这个?你身上多少血,一下抽这老多?你要毁了,俺娘们咋活?”徐百顺说:“瞧你说的,我这么个大男人,卖一回血,就能毁了?俺工地上卖过血的多了,没见谁毁了,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你放心,打这再不去了。”广珠睡了,摸着他的脊梁,问:“刚才我打疼你了吧?”徐百顺说:“不疼,没这么娇贵。”广珠又问:“抽那么些血,你身上觉着难受了吗?”徐百顺说:“哪里也不难受,没点儿事儿。”广珠说:“那我明天杀鸡给你补养身子。”徐百顺说:“这个行,工友也是这么说的,炖了鸡,你也吃,养胃的。”广珠叹息一声,说:“你说小国这孩子,老要钱,这不成无底洞了?到底能行不?真让他愁死了。”徐百顺说:“现如今老百姓想办点事儿,不都得拿钱搋?就看咱孩子的造化了。”
徐卫国的“造化”不怎样。他随爹,打小窝囊,在学校里念书不中用,在村里“吃不开”,爹娘费了吃奶的劲,求爷爷告奶奶,好歹让他当了兵。他是带着“任务”来的,暗暗下决心,一定好生干,在部队干出点名堂,让爹娘在大沟崖扬眉吐气,老徐家翻翻身。可来到部队,就知道这事儿不容易。小当兵的十个有九个想的是一个事儿,转志愿兵,入党都有名额,光好好干还不行,得给连里甚至营里首长送礼送钱,有的当兵的家里有的是钱,爸妈动不动来部队,五花八门的送礼,请营连甚至团里首长上大饭店吃饭,花钱跟淌水似的,人家这样的,孩子干的不怎么样,也能办成事儿。小国在一旁看着,心里拔凉拔凉的,暗想,要拼这个,自己没戏。他在连队里表现没得说,训练不怕吃苦,干活儿跑前头,不怕累,不怕脏,不多言多语,谁也不得罪,学政治也卖力气,使劲背,写心得,憋一头汗,使劲写。他听战友叽咕,谁谁给首长送啥了,自己心里发慌,急忙给家里写信要钱。家里打了钱来,他每回去给连首长送钱,都跟做贼似的,在首长宿舍或办公室跟前转悠一大会子,好不容易瞅着机会儿,急急忙忙,憋一身汗,挣红了脸,结结巴巴,把“事儿”办了,出来,心还蹦蹦跳。头一年,他给连指导员和连长都“表示”了,可是,指导员和连长,一前一后,一个提拔,一个转业,都走了。送的钱,打水漂了。那可是爹娘的血汗钱啊,小国懊恼透了,偷偷哭了几回。到第二年,对新来的指导员和连长,他早早地问家里要了钱,毛毛地送上了。他惯常是装作翻弄桌子上的报纸,把装钱的信封撂在桌子上,指导员瞅见了,忙移开目光,夸小国几句,什么表现不错,以后还要加把劲儿,领导心里有数啥的,说几句。连长见小国放信封,很生气的样子,说:“不要搞这一套。”小国身上汗津津的,咕哝说:“连长一直关心我,我……表示点心意。”连长摆摆手,说:“你这孩子,话不多,还蛮有想法。我要硬拒你,怕你思想有负担,记住,以后不再这样搞。”半年多过去了,连里被吸收入党的名单宣布了,没有小国,他心里难受,但不敢问,怕人说“入党动机不纯”,“态度不端正”,他暗想,不能泄气,还得再“表示”,就像在家种庄稼,既施基肥,也得施追肥。他犹豫了几天,硬着头皮,给爹娘写了信,连自己攒下的津贴钱,连长、指导员,一个人又塞了三千。过了两三个月,连指导员的爱人带着孩子来部队探亲,小国见不少战友去“看望”,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连夜给家里写信,不几天,钱来了,他急忙把“事儿”办了,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他暗自掂量,论表现,他常受表扬,论“表示”,他比不了有大款老子的,可是也尽心尽意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连首长会给他“解决”的,即使不能两样都办成,起码得把“党票”给了吧。
小国就这样成天盼着,走着坐着,念念不忘,日子难熬,可是他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怕退伍的日期到了,啥事儿没办成,那就完蛋了。小国一边更努力,一边提心吊胆的挨着日子,没想到第三个年头来了,又一批入党了,竟然还没他,他鼓起勇气,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名额有限,这次没排上他,连里有数,复员前还有机会,让他端正态度,耐心等待。小国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没咕哝出啥来,耷拉着脑袋回了宿舍。
几个月过去了,战士退伍的时间就要到了,小国心里像揣着一窝小老鼠,百抓五挠,安不住位儿,晚上又累又困,眼皮又沉又涩,睡不着,睡着了,做恶梦,第二天,头脑子烘烘的,没点精神,班长嫌他,排长批评了几回,说要经得起考验,善始善终,站好最后一班岗,他连忙应承。转志愿兵的名单宣布了,最后一批入党的也通知了,都没他!指导员转业走了,连长把他喊到连部,让他坐下,他半个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当兵三年这是头一次),又给他倒了水,说:“徐卫国,你是个老实孩子,在连里三年,出力了。你的问题没解决,连里也觉得遗憾。没办法,基层连队的战士,基本上都来自农村,当兵的目的都差不多,名额有限,能解决的只是少数,你文化程度低,是个劣势,连里努力了,最后还是没办成。别太灰心,人生的路长着哩,连里一定给你把鉴定写得好好的,放入档案,当地武装部,民政部门会适当安排的。再说了,即使一时安排不了,出去打工,也不少挣钱,现在不是原先了,机会儿多得很。别太当事儿。”说完,拍拍他的肩膀。那一刻,小国头脑子要炸开了,俩眼发热,泪珠在眼眶子里滚来滚去,他心里暗想,连长真不是玩意儿,到这时候,还拿假话忽悠人,他想问连长,你们这样对我,对得起自己良心吗?他甚至想张开嘴大声哭喊,像农村人打架那样碰头打滚,可他是个小当兵的,面对高高在上的“首长”,不用说发火,闹哄,他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他觉得自己身子似在发抖,两只手使劲抓着自己衣襟,门牙紧咬着嘴唇,咕哝着没说出成句的话,合合撒撒地站起来,习惯地给连长打了敬礼,摇摇晃晃地走出连部,回了自己宿舍,正是自由活动时间,宿舍里没人,他一头栽到铺上,扯开被子,蒙着头,用被角堵着嘴,不出声地哭起来。哭了一阵,本连一个老乡来看他,他爬起来,不好意思地苦笑笑,说:“兵白当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乡说:“你这事,我听人说,原先连里排入党的有你,可是有上边大领导来了条子,给某某人解决组织问题,你就給顶了。算了吧。你看我,家里条件差,对那些事,从没敢想。别想不开,回去咱一起上南方打工,天无绝人之路。”小国听老乡这么一说,心里宽绰了不少,又想,连长指导员,也有他们的难处,不恨他们了,他站起来,抹一下脸,对老乡说:“好,就这样办。”
随后几天,小国慢慢想开了,死人看天,没指望了。他们老徐家祖祖辈辈命不好,到他还是不行,认命吧,当三年兵,学人家话,受了“锻炼”,见了世面,开了眼界,也算值了,别懊恼了。没办成事儿的,也不是他一个,按老乡说的,退了伍,去打工混饭吃吧,人怎么不是一辈子?
徐卫国想通了,回家,别人咋着咱也咋着。除了应付差事地参加连队的活动,抽空就收拾自己的东西,还请假上街给姥娘,舅舅,妗子,爹娘,美美姐姐和她的孩子都买了点小礼物,他手头没多少钱,不过是这么点意思,毕竟他出来当兵三年了,没回过一次家,爹娘也没来看过他,平时在连里紧张的要命,还满肚子心事,没觉出怎么想家,现在,当很快就要复员回家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想家啊,想姥娘,想爹娘,想姐姐,想他们所有人,甚至想村里的哥们儿……恨不得下一个小时,一步就回到家,见上自己的亲人和所有他想见的人。正在这时,一天傍晚,收操回来了,连队文书给了他一封信,他在楼道里,急忙拆开看了,看完信,觉得像是自己的脑袋被猛地砸了一棍,他有点站不住了,想干呕,急急忙忙跑到卫生间,干哕了一阵,又躲进大便隔间,不出声地哭一霎,回宿舍,给战友说,他有点不舒服,晚饭不吃了,就拉过被子,蒙上头睡了。晚饭后,班长问他好些了吗?要不要找卫生员看,要不要让伙房给做病号饭,他说,谢谢班长,可能是午饭吃得不大合适,现在,没事儿了。
熄灯号吹过了,战友们很快都睡着了,宿舍里响起各式各样的呼噜声,徐卫国睡不着,黑天前看的信上那些话像上学时老师写的板书那样,呈现在脸前,信是娘写的,看样子,娘是背着爹,偷写了这信给他邮来的,娘怕他在部队挣“前途”失败,太伤爹的心。娘问他,眼看就要退伍了,你的“事儿”有结果吗?可不能落个一场空啊,头些日子,你来信要钱,你爹瞒着我,去卖了一大些血,急赶着把钱给你打去,你要是空手回来,你爹得多么难受啊……徐卫国眼前现出爹的样子,爹老实,窝囊,干不了灵巧活儿,就知道出憨力,他除了种庄稼,就是上工地当壮工,出最大的力,拿最少的钱,包工队还拖欠工钱,他写信要钱,爹没处淘换,竟去卖血!爹身体并不壮,他是为全家,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硬撑,他为了办成自己的“事儿”,用爹卖血的钱,买了礼物,去送给连指导员那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的媳妇和他们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指导员的媳妇只是淡淡地客气了一句,她和那小女孩儿看都没看他送的礼物一眼。你觉得诚心敬意,人家眼里稀松平常,不当回事儿,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天上地下啊。他想起在什么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后悔也晚了。水泼出去,回不来了,猴子嘴里倒不出枣来了,钱(那是爹娘的血汗钱,还有爹卖血的钱)白扔了,一点儿响声没听见,这就是你办的好事儿。他懊悔死了,他抓自己的胸膛,恨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是转志愿兵,又是入党,想的倒美,末了弄这么个结果,你怎么跟爹娘交待?他越想越烦躁,他爬起来,去上厕所,他晚上没吃没喝,并不需要上厕所,他只是心里烦躁,他看见,连长宿舍的灯还亮着,他好想去找连长,说说他的苦情,求求他,看还能不能想法补救补救。他朝连长宿舍走去,在连长宿舍门外转悠几趟,末了还是没敢敲门,敲也没用,到这时候了,怎么补救?这不是说胡话吗?他觉得自己太可笑,太可悲了。他走回来,在外头走廊里,扶着栏杆站着,他不想回房间,他没心思睡觉了。这几天,他心心念念地想回家,你就没想想,你巴巴地喝蜜一样削尖脑袋钻挤着当了兵,当了兵又怎么样?不是原先啥样还啥样,灰溜溜地回家了?你怎么有脸回家,怎么有脸见爹娘,见姥娘舅舅,妗子,美美姐姐,见庄乡邻人?村里秦大愣会怎么看你,他和他那一伙子会怎样耻笑你?他想到秦大愣长满横肉的大脸上阴坏的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怕了,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临来当兵,爹娘对他抱了那么大期望,指望靠他在村里翻身,他也满心的希望,全落空了,徐家在大沟崖村翻不了身了,爷爷窝囊,爹窝囊,到他这一辈,还是窝囊!你当这个兵,糟贱了爹娘,舅舅一大点子钱,到末了,狗咬尿脬空咽沫,怎么交代?他又想,即便跺跺脚,离开大沟崖,出去干工,也还是得窝囊下去,挣不了几个钱,找个老婆都难,看看村里出去打工的,好赖找个媳妇,媳妇不孝顺,家家闹“饥荒”,好没意思。当这三年兵,太累了,他觉得把一辈子的劲都使出来了,最后却啥也没捞着,今后也没心劲出去拼了,像爹那样窝囊,那样拼命,窝囊加上拼命,这样的“人生”有啥意思?一样的当兵的,家长有钱,有关系,在连队吊儿郎当,服役期中间回家一呆呆多少天,这样的,一样转志愿兵,退伍前,连里原打算让他入党,可是大干部一张条子,他就被人顶了。再想想自己老家,姥娘家河湾村吴家弟兄,大沟崖秦大愣那样的孬种玩意儿,总是站高枝儿,老百姓永远受欺负,谁拿他们也没辙,这样的人世,有什么可留恋的,算了,徐卫国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回家,没脸见自己亲人和庄乡,朝前奔,没心劲了,走投无路了,算了吧,不活了,就此了结,一了百了,一切都结束了,啥事没有了,干脆利索,再不熬煎了,再没痛苦了。徐卫国手扶着楼道栏杆,看看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他仿佛看见了千里外的家乡,大沟崖村,姥娘家河湾村,除了自己家,他在姥娘家呆的时候最多,所以想到家乡,他心里就是大沟崖,河湾,河湾,大沟崖……想到家乡,亲人们浮现在他眼前,细高个子被生计压弯了腰的爹,曾经脸俊俏煞白变成了土黄色的娘,三年不见,他们日子艰难,出苦力,给他兑活钱,甚至卖血,变得更老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让他们失望了,他又看见小脚点点跶跶,但老是精神头很足的姥娘,徐卫国是姥娘唯一的外孙,姥娘最疼的就是他,他来当兵,姥娘舍不得他走,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他也看到了舅舅,妗子,他们是那样疼他,还有日子过得艰难的美美姐姐……徐卫国想着这些亲人,眼泪刷刷的,流了一脸,爹娘,姥娘,舅舅,姐姐,对不住你们了,小国我不中用,不争气,让你们失望了,你们白为我操心了,白疼我了,原谅我……我……确实没有脸面,没有勇气回去了,就此分别了,来世再见吧,这样想着,徐卫国狠狠心咬咬牙,身子往上一纵,低头朝楼前栽了下去。
县武装部领导接到部队徐卫国“非正常死亡”的通知,找来当年推荐徐卫国当兵的周士振和徐卫国的舅舅张广培,请他们帮助,一起去通知死者父母并做精神安抚,按部队要求,尽快处理后事。周和张两人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士振身不由己地地站起来,搓着手,连声说:“糟糕,怎么会这样,当时看他们这家人老实巴交,一心让孩子当兵,挺同情,我跟河湾那边有点特殊关系,就帮了个忙,谁想末了会这样,这等于是把孩子害了。糟糕,真糟糕。”部领导连忙说:“周局长,万不要这样想,你也好,我们也好,送他去当兵,既是国家需要,也是为他好。”张广培一下懵了,头晕眼花,胸口堵得厉害。卫国当兵后,妹妹和妹夫生方设法儿让孩子“出息”,他担心给孩子压力过大,哪想到竟惨到这地步!这下全完了,妹妹和妹夫,他们这个家,连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都要毁到这祸事上了。他强使自己平静,嘴唇哆哆嗦嗦地问:“部队那边说没说,孩子因为什么事,具体是怎么死的……”部领导说:“通知很简单,具体情况没说。”
天冷了,徐百顺不上县城工地干活儿了,吃过早饭,徐百顺说,趁没上冻,把猪圈里的粪出出来,推到地里。广珠说,年头干到年尾,累黄病了,还为了你儿卖血,歇两天吧,天生出力的命啊,闲一天,也手痒。徐百顺说,倒不是那,是猪圈的粪早该出了。好,听你的,歇一天,待会儿拾掇拾掇院子。广珠笑了,听听,说歇一天,又拾掇院子。徐百顺说,要不说贱命呢。稍停,徐百顺说:“你刚才扯啰卖血,我这两天老寻思,小国要钱,我给打了去,他就来了张明信片,说钱收到,谢谢爹娘。打那没来信,别再有啥事。”广珠说:“他服役期满,该复员了。许是快来家了,就不写信了吧,能有啥事?等着吧,就是不知道他的事儿办得怎样了?”徐百顺说:“这就要回来了,办成办不成也就那样了。我可跟你说下,他办成了,自然好,办不成,也不能埋怨他,要怪,就怪我,怪俺老徐家命不济。你要是嘟嘟噜噜嫌他,我可跟你急。”广珠看一眼徐百顺瘦猴儿一样的脸,眼睛热了,忍住泪,暗想,这人多么护犊子啊,又想,前些天,自己神差鬼使给小国写那封信,孩子要是事儿办得不顺,看了信得多难受,现在想,真不该写那信……又想,反正孩子快来家了,管怎着吧。就说:“我还傻啊?放心,不会嫌你儿。”两人正念叨着,猛地听见门外有动静,一辆汽车停在大门外,两人忙站起来,看是咋回事,大门推开了,广培哥,周士振大哥在前头,后头是两个县武装部的军官(小国去当兵的时候,他们见过),广珠和百顺见阵势不对,又看见广培哥皱着眉头,脸色难看,两人心慌了,这是咋啦,小国有事儿了?广珠朝前走两步,拽住张广培的袖子,说:“哥,怎着了,你们怎么轧伙一起来了?”徐百顺哆哆嗦嗦地说:“小国有事儿啊?”张广培脸黢青,眼里含着泪,说:“进屋说吧。”
徐百顺和张广珠浑身哆嗦,腿都不会迈步了,张广培手拉着他们,几个人一起进屋来,张广珠和徐百顺像打愣的鸡,呆站着,张广培让周士振和武装部干部坐了,又挪椅子让妹妹妹夫坐下,周士振说:“广珠、百顺,县武装部领导让我和广培陪着来,是告知有关小国的事。”广珠急咧咧地说:“小国有什么事,他不是就要复员回家了吗?他咋啦?病了?”徐百顺站起来,合合撒撒地说:“你们有话快说啊,这不活活急死人吗?”武装部一位圆脸胖乎乎的干部说:“百顺兄弟,广珠姊妹,我们心情十分沉痛。我们刚接到部队通知,徐卫国同志在部队出问题了,他……他于前天晚上在部队营房去世了。”张广珠和徐百顺几乎同时站起来,偎到胖军官跟前,急问:“你说啥?卫国去世了?什么叫‘去世’?死了?”“怎么好好儿的,就死了?”胖军官说:“是的,非常不幸,卫国死了。”“死了?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怎么死的,得啥病死的?”胖军官说:“这事不能瞒你们,卫国他是……轻生……跳楼死的。”张广珠像疯了一样,抓住胖军官的衣裳,撕扯着,两眼血红,说:“你胡说八道,你咒俺家孩子,你……你个坏东西,我跟你拼了。”胖军官满脸的汗,支支吾吾着:“广珠,你冷静些
……”张广培连忙拽开广珠,扶她坐回椅子,徐百顺像傻了似的,蹲到地上,嘴里念叨:“小国死了,……小国死了……我的儿死了……”
胖军官安慰徐百顺和张广珠一番,临了说,武装部和县民政局派人陪亲属去部队处理徐卫国的后事,我们想麻烦广培老师一起去,部里会给教育局打招呼。要尽快去,最好明天就走。张广培面色沉重地说:“我是要陪妹妹和妹夫去。我有个要求,我家老娘七十多岁了,最疼卫国这个外甥,知道了,老人家受不了,请部里和民政局那边一定给保密。”胖军官连忙说:“我们已经安排了,部里和民政都给保密。”徐百顺说:“也别跟俺村里说。”胖军官一愣神,忙点头,说:“好,一段时间内,先不通知村里。”
武装部领导和周士振走了,张广培弄开水让妹妹妹夫喝了,让他们上里间屋躺下歇会儿。两人哪里躺得住,广珠说:“哥,你刚才给那军官说保密的事很要紧,这回是真要咱娘的命了,前天晚上,俺两人去看她,高兴得了不得,说,小国快回来了,交代俺俩,孩子回来,不管他在部队混的咋样,不许说他。要知道了,真会要了老命。河湾跟大沟崖离一拃远,能瞒得住吗?”张广培说:“天冷了,老太太不出门,能糊弄住。”广珠说:“她知道小国要复员了,不回来,怎么糊弄?”广培想了想,说:“就说小国被抽调参加维和部队,出国了,走的急,没能来家。”徐百顺说:“这样说,娘能信。”广珠又哭,说:“小国这样了,别说咱娘,我也不能活了。”广培说:“广珠,你不能这样。小国没了,咱还有美美和美美的孩子。现在不少父母,独生子女,孩子死了,也不能跟了孩子去,还得坚强地活着。为了老母亲,为了百顺,你得挺过这一关。”徐百顺说:“全怨我,这那的逼孩子,他啥也没办成,觉得白花了钱,对不起老的,没脸回来,孩子老实,死心眼,走了这一步。”广珠又呜呜哭起来,广培说:“广珠,别光哭了,咱还得上部队去接孩子来家,你哭病了,怎么去?”广珠哭着说:“哥,百顺说怨他,你这伙都不知道,是我把小国害了。”徐百顺说:“你疼迷殃(3)了,你怎么害他了?”广珠说了她前不久偷着给小国写信的事,徐百顺听了,先是吃惊,瞬间脸变了色,站起来,要跟广珠瞪眼,说:“你怎么……”广培忙拽住他,说:“你俩谁也别怨自己了,谁也不怨,就怨无处不在的腐败,怨这坑死人的社会风气。你想想,当兵的都想办成自己的事,送礼送钱,这不纯胡来?这成什么部队了?咱孩子就活活死在这上头。”广珠说:“这回到了部队,不能饶他们,让他们赔我的孩子,赔咱的损失。”广培说:“咱肯定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不过,也不能报多大希望,咱们国家,无论啥事,都会首先考虑政治影响,按下算完。经济赔偿按‘杠杠(4)’儿,尽最大努力争取吧。”
张广珠和徐百顺由张广培,武装部、民政局的干部陪着,坐了武装部的面包车去了部队所在城市,被安排在招待所住下,部队的接待人员来,带着他们去看徐卫国的遗体。进了太平间,张广珠一步冲过去,掀开白布单子,见自己儿子缩手缩脚,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三年前,儿子给家里水缸挑满水,把院子里外扫得干干净净,长乎脸红馥馥的,眼里叽嘟着泪离开家,三年,孩子没回过家,他们怕花路费,没来看过孩子,一千多个黑夜和白日,他们觉得像半辈子一样长,孩子在南方当兵,白日里,天空朝南飞的雁,夜晚,南面天上的星星都让他们想到自己儿子,他们给儿子写信,从不流露一丝感情,孩子打小没出过门,一定想家,他们不愿惹他伤心。现在,他们送走时一蹦三尺高的儿子,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孩子的脸黄病蜡块,瘦得皮包骨,长乎脸更长了,下巴颏尖尖的,闭着眼,一脸的忧戚,一副要咧开嘴哭的样子,俺孩子受了多大的屈,心里多大的苦楚,犯了多大的难为,孩子,爹娘不该给你加载,咱穷家小户,摽不过人家,你笨嘴拙舌,争不过人家。人家收你的钱,接你的礼物,不过就是“当官儿的不拒送礼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想过给你办事儿,全怨爹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把你逼上了绝路。张广珠扑到小国身上,发疯般摇晃着他的头,让他看看娘,看看爹,还有你舅,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嗓音嘶哑,广培好歹把她拽开,徐百顺鬼哭般嘶喊“小国,小国,我儿,我儿”,在尸床板上“乓乓”碰头,被人拼命拉开……
部队跟徐百顺张广珠商谈徐卫国“非正常死亡”事故的处理,部队的人说,徐卫国来部队后,表现是好的,但性格比较内向,对个人进步要求十分迫切,但部队上转志愿兵,加入组织都有名额,能解决的只能是少数……部队干部说到这里,张广珠涨红了脸,哭腔说:“你们别来这一套,俺孩子花钱花少了,也白花了,卫国,你冤枉啊……”部队干部脸通红,头顶冒汗,咕哝道:“大姨有这方面怀疑,不是不可以,有证据,也可以举报。”徐百顺站起来,憋得脖子多粗,说:“你说这话是欺量俺老百姓,孩子给当官儿的送钱,能要收条吗?哪里来证据?哑巴让驴日了,认倒霉就是了。”部队干部不出声,县武装部和民政局干部忙“打圆场”,说:“百顺,广珠,你们遭到这不幸,心里有气,憋屈,可以理解,但是,部队领导来,是解决卫国同志的后事问题的,咱还是得耐心听取,有要求提出来,其他没根据的话就不要讲了。”张广培也劝妹妹妹夫听完再说,徐百顺和张广珠无奈地坐下,呼呼喘粗气,不再吭声,部队干部接着说,复员前夕,徐卫国对自己的问题没得到解决,想不开,走了这一步,部队连营及上级领导都深感痛心,认识到政治思想工作不到位,对徐卫国关心不够,对可能发生的事故没有防范,以致出此悲剧,部队责成所在连队负责人作深刻检讨,并给以纪律处分。对徐卫国,决定按部队工伤死亡事故处理,由地方政府按规定付给丧葬费和一次性补助。部队本身没有这方面费用来源,但从连队经费及伙食结余中给卫国同志父母一点抚慰金。营连干部也捐部分款,表示一点心意。二十来岁的孩子一条命就这样给打发了,徐百顺和张广珠满肚子冤屈,死拧着不肯答应,县里来的人一遍遍做工作,张广培劝妹妹妹夫,再犟也不会有其他结果,接受了吧,徐百顺张广珠只好同意了,他们提出去部队营房,看看孩子住过的地方,在哪里跳的楼,部队的人不同意,说影响不好,张广珠说:“好好个大小伙子,死到你部队上了,你们还怕影响不好?”部队的人张嘴结舌,说不出话,县里来的人和张广培把他们劝住了,张广珠咧开嘴呜呜哭:“可怜的儿啊,你当三年兵,爹娘没来过一趟,你在哪干的,死到哪里,爹娘都不能看一眼啊……”
徐百顺手哆嗦着在双方“协议”上签了字,部队的人忙不迭催着,拉徐卫国的遗体去火化,遗体要往火化炉推送了,张广珠疯了一样,窜过去,两手抓着孩子不肯松开,徐百顺按着运尸车嗷嗷哭,张广培流着泪,和县里来的人一起拽开他们,张广珠死活地挣歪,突然晕倒在地上,运尸车急乎乎地把卫国的尸体推进了焚化炉的血盆大口。
张广珠徐百顺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跟哥哥和县里的人一起回来,把儿子葬了,村里秦大愣那伙人也参加了丧事,武装部民政局有交代,他们有顾忌,明面上没说什么闲话。美美长不长地过来劝慰爹娘。河湾老太太,听了广培编的那套话,哭了几伙,老人家一辈子经的事儿多,心大,慢慢缓过劲来。广培、沈迎莲,广珠、百顺也放下心来,暗地说,就这样哄弄着吧。说话间进了腊月,快过年了,美美带着六岁的儿子棒棒来给姥娘送节礼,放下东西,美美上广坪舅舅家去了,棒棒爬到椅子上,看墙上挂着的相片,里头有几张是卫国舅舅的,老姥娘说:“棒棒,看你卫国舅当兵的照片多威武,现在坐飞机上外国了,你大了,学你舅,也去当兵。”棒棒愣了愣,小声说:“我可不当兵。”老姥娘说:“你这孩子,怎么还不愿意当兵?不都说当兵有前途吗?”棒棒说:“甭管怎着,我反正不当兵。”老姥娘说:“ 嗷?小小孩子,还有老主意,到底为啥?说给老姥娘听听。”棒棒说:“不,俺不敢说,俺娘不让我跟你说,嘱咐了又嘱咐。”老嫲嫲心里画“回儿”了,咋啦?有啥事儿瞒着我?连忙说:“棒棒,好孩子,快跟老姥娘说,没事儿,就咱俩知道。”棒棒凑到老姥娘跟前,小声说:“老姥娘,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老嫲嫲心里更慌了,忙说:“一定,你说吧。”棒棒说:“俺卫国舅舅死了,在部队上死的,埋了多时了。俺姥娘俺娘怕你难受,不让跟你说。”老太太没听棒棒说完,就一下出溜到屋当门,头歪到一边,嘴里吐白沫,棒棒吓坏了,哭着喊“老姥娘”,姥姥娘不应声,棒棒跑到院子里哭叫起来……
张家老太太住进县医院,三天后才醒过来,守在跟前的广培,迎莲,广珠,百顺,还有广坪,如兰都争着喊她,老嫲嫲喝几口水,把广珠和百顺喊到跟前,说:“珠哥儿,你命苦,打小没你爹,没上出学来,有个好儿子,又遭了事。孩子,如今社会好了,不无事地欺负人了,也不挨饿了,你和百顺别灰心,为了美美,棒棒,有你哥和嫂子帮着,好生活着。”广珠哭着连连点头,说:“娘,俺记住了,你放心吧。”老嫲嫲叹口气,说:“我这一辈子经的七灾八难,不能提,好歹硬撑过来了,寻思熬出来了,哪想到临了还有更大的灾落头上,这都是命啊。”说完,合了眼,从眼角挤出泪珠,流到脸上……当天后半夜,老嫲嫲咽了气,到底没闯过这个年去。
1.扒叉,拼命朝上攀爬,追求“进步”。2.齐头活儿,一段儿或一个单位的作业任务。 3.迷殃,神志迷糊。4.杠杠,即文件规定的标准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