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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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的农民工张广坪在县化工厂氯气场排险成功,死在了现场,化工厂上下十分震动,事后厂安全科检查出问题的氯气瓶,发现泄漏处即将完全开裂,如果不是张广坪把它及时推入安全池,氯气猛烈外泄,不但危及全厂,还会迅速扩散到周边单位及居民区,后果不堪设想,高厂长说,张广坪师傅此次排险是一个英雄壮举,救了咱厂,救了大家,工友们说,张广坪为人实在,不多言多语,干了这么件大事。有人议论,这老头命苦,大儿子身体不好,孙女得了白血病,他接这任务,恐怕就是为了给孙女治病,冲那三十万去的,但是高厂长和乔科长说,张师傅肯定是要挣份大钱,但也并非要钱不要命,不是为了拿三十万而死在现场,他戴的氧气瓶只能维持三十分钟,因为转移气瓶用的时间太长,到最后时刻,没氧气了,他用极大毅力,拼老命转完好瓶,又把问题气瓶推进安全池,自己也倒下了,这人真不简单。高厂长和乔科长陪着,安排办公室女工和秀丽架着刚醒来的刘如兰一起去氯气场看张广坪的遗体,刘如兰扑到老头子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秀丽也哇哇大哭,几个厂领导好不容易劝刘如兰止住哭泣,秀丽和女工架着她到厂接待室休息,几个厂领导跟着,高厂长说张师傅为化工厂、全厂员工牺牲了自己生命,是大功臣,我们要把张师傅的功绩记入厂史,还说,厂里研究决定,对张师傅除了全额兑现悬赏承诺外,还要按正式工工亡办理,发给丧葬费和抚恤金。厂里建议,在县殡仪馆为张师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请如兰大姐提供名单,厂里派车接张师傅亲友。遗体告别仪式后,遗体火化,厂里派车送张师傅骨灰和家属回村,再按农村旧例办丧事。

化工厂派车接来张广坪的亲友,张家老二庆水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张广坪的弟媳能能,他一辈子的老友李老七,梁仲木、柱子和一帮庄乡爷们弟兄,车开进化工厂,庆水夫妻,能能一阵号哭,李老七拄着棍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喊:“广坪,你苦了一辈子,末了死的惨啊”,众人来接待室,庆水夫妻和娘抱在一起痛哭,庆水说:“都怨当儿的没用,俺爹这么大年纪,还出苦力,连命都搭上了……”刘如兰说:“好儿,咱农村人家家不都这样?你弟兄她妯娌都孝顺,你爹没怨过你们。”能能哭着说:“我跟那死鬼带累俺哥不轻,对不住他……”刘如兰说:“妹妹,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是年月赶的,不说那个了。”李老七浑身哆哆嗦嗦,说:“侄媳妇,我是有名的坠爷,就服广坪,他是一辈子的好人,真爷们儿,为家人,为乡亲,为朋友,豁出自己。临了,为救孙女,把命交了,一辈子要强,临了,拿自己命争了最后一回强。侄媳妇,他就这样的人,咱不怪他。”如兰说:“七叔,我明情,他是有主意还倔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舍下大人孩子走了,我不怨他。”

当天过午,县殡仪馆来车拉死者遗体,刘如兰,庆水夫妻,能能跟着一起去殡仪馆,给遗体整容,换装,入殓,亲属们在殡仪馆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厂里组织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刘青田夫妇,张广培夫妇,张家的亲戚,朋友,庄乡,化工厂的领导,工人代表齐聚在殡仪堂,化工厂厂方,职工,亲朋送的花圈摆得满满当当,仪式结束,能能和庆水媳妇扶着刘如兰坐下,刘青田和杜长英来到跟前,刘如兰和能能,庆水夫妻扑身下跪,杜长英满脸泪水慌忙拽起刘如兰,说:“广坪走这一步,真是疼死人了。”刘青田说:“如兰,叔有愧,要是贷款的事解决了,也许广坪就不揽这任务了。”如兰说:“叔,你老人家别多想,我听厂里人说了,他那个班都是临时工,一出事,都吓跑了,就他自己没跑,别人对那里不熟悉,他一定是觉得既在人家这里干,就得对得住人家。他也不是奔那三十万揽这事,厂里说,他干到最后,没氧气了,硬撑着干到底,自己倒那里了。他一辈子就是这样,死心眼。”

化工厂的大面包车送张广坪的亲属,庄乡亲戚,庆水捧着爹的骨灰盒一起回了河湾,如兰和能能,庆水夫妻商议给亲朋送报丧帖,庆水说,报丧帖得快送,北京那边,俺哥和小磊小霞,就算小霞有病回不来,俺哥和小磊,长子长孙无论如何得快回来,刘如兰说:“你爹一出事,我心里就翻腾,左右为难,你爹死,到这没跟他们说,他爷三个没见你爹最后一面。我想好了,这事得瞒着他们,小霞刚做了骨髓移植,治疗正紧八扣着,这事要让小霞知道了,耽误了治病,就坏了,多咱小霞的病治的差不多,回咱家了,再让她知道。不能错主意。”庆水说:“光瞒着小霞,让俺哥和小磊回来吧。”刘如兰说:“他仨谁也不能回来,连陈家那边也不能告诉。”庆水哭着说:“娘,俺哥身体不好,你就让他自己回来一趟,哭俺爹一场吧。”刘如兰说:“小水,这事,瞒着他们,你寻思娘不难受?你爹是为着多挣钱才上的化工厂,他不上化工厂,也出不了这事,小霞的病治不好,你爹就白死了。你爹死后有灵,他也得同意。”庆水和小贞哭着说,就依娘吧。能能说:“我让人给小涛打电话了,小涛听说大爷没了,在电话里就哭了,和小香两人正朝家赶。”说到亲戚,娘说,柿子峪你表叔表婶都没了,志强志红兄妹俩苦呵呵的,不跟他们说了,二红庙亲戚,你表叔表婶跟孩子上上海了,都不是小年纪了,不麻烦他们了。秀丽说:“我给常福打电话。”刘如兰说:“常福是得来,他是亲外甥。”

 

张广坪出事后,刘青田心脏病加重了,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回去就住了院,到广坪出殡这天,说什么也要回河湾送殡,没办法,杜长英找张广培,张广培找一个学生他爸爸的车拉刘青田杜长英和他们一起来河湾。车走到村北清水河桥跟前,刘青田透过车窗看见北坡老远处一座气势非凡的大宅院,楼顶的红瓦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公路往北笔直宽阔的柏油大道直通大宅门口,大道两边排了多辆各式小车,刘青田吃惊地说:“听说吴家在北坡建大宅,这么快就建成了,好气派。”张广培说:“办各种手续,有吴家利和吴家才那些关系,县里领导都撑腰,那些部门上赶着巴结,建还不快?听说,今天举行吴府落成暨弥勒佛开光庆典。你看,那一长溜车,全是青山县头头脑脑和大小商家来致贺的。”杜长英说:“这吴家弟兄也忒胡来了,这边张广坪发丧,那边他们弄这个。”刘青田说:“说不定一会儿还要鼓乐齐鸣,烟花腾飞呢,这对比也太刺激人了。”张广培说:“这恰恰是我们当今社会现实的真相,不奇怪。按说,吴家槐死到疯人院了,家里没人了,吴家利在县城住豪宅,有时开车来趟家,不住下,可是他们就是要在家乡占风水宝地,建大宅,光宗耀祖,还要请佛,给佛开光,让佛护佑他们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永享荣华富贵。”刘青田说:“广培也许听说了,前不久,县委县府做了一个决定,把吴家利的金利集团搞成全县重点大型龙头企业,畜牧公司就建在河湾,县里还决定,河湾村和公司一起组建党委,吴家利任党委书记。”杜长英说:“大款当党委书记,这算啥事儿?”沈迎莲说:“婶子,你不知道?大款不少还进县乡领导班子哩。”刘青田说:“这是一阵风,据说有利于发展经济。”张广培说:“有利于腐败倒是真的。”杜长英说:“越兴越花哨。”

郑常福上着班,在办公室接到姐姐电话,知道大舅死了,还死得这么惨,又难过又震惊,说:“哎呀,大舅怎么这样死?至于吗?”那边秀丽没好气地说:“怎么还‘至于’吗?你当干部,哪知道老百姓的艰难?别说了,你麻利地和高胜美一块奔河湾吊丧,别豫磨,你是亲外甥,来晚了人家笑话。”郑常福沉重地放下电话,擦擦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朝办公室一个女孩儿苦笑笑,说:“小尹,你在办公室盯着,俺大舅死了,我去找主任请假。”小尹是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刚来不久,对机关上的事很好奇,喜欢打听事儿,抬起头看着郑常福,说:“郑科长,你舅死了?多大年纪?好像不是正常死的,怎么死的?”郑常福心里不耐烦,但这小尹虽是自己部下,但她爷爷是市里一个老领导,就耐着性子把大舅多大年纪,怎样在化工厂干工,为么和怎样死的简短说了,小尹脸色转暗,说:“你大舅死的悲壮,为救孙女不惜舍命,还是为公牺牲,称得上英雄。这事写到小说里会很感人。”郑常福微微皱皱眉头,心想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废话,说:“这事以后再讨论,我去请假。”郑常福离开自己办公室,并没立即去找主任,他走进一个空着的接待室,关上门,给自己媳妇高胜美打电话。他们结婚这些年,早已有了惯例,凡重要的事情,必须先跟高胜美说,征求她的意见,如果自己有想法,也可以说,但必须高胜美同意,才能实行。尽管郑常福已经贵为市党委办公室秘书科科长,级别不比高盛美(她是市建委规划处处长)低,明面上比她还显要些,在外边也算个人物,但在家里,他还是大小事说了都不算,对外的特别是涉及到高常福家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更是必须高胜美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而眼下还要让高盛美一起回青山,去给自己大舅吊孝,他知道让她答应这事不容易,心里紧张,拨号的手有点哆嗦,电话接通了,对方听出是他,气呼呼地说:“我正忙着,什么事这么急,回家说不行吗?”郑常福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尽量简要地说了大舅死的事,末了说:“我亲大舅死了,姥娘家的人,大舅大妗子都特别疼我,大舅出这事,我很难过,姐姐给我来电话说了,让咱赶快去,别让人笑话。再说,从感情上,我也恨不得一步赶过去,我跟你说了,就去找主任请事假,我寻思,你也赶紧跟领导请假,咱下午就去。另外,死者是要紧的亲戚,我寻思你跟爸妈说声,让他们也有所表示,算给我个面子,外场上,爸妈名声也好……”不等郑常福说完,高胜美就抢过话头,急咧咧地说:“我还当是啥紧急事哩,原来是这,有啥不得了,人已经死了,疼得慌,难受都没用,还是活着的要紧。你姥娘家那些人要有吴家那边人一半,也不至于跌裂成这样,也不会这样惨,都怪自己死孙头(1),不开窍。你刚才这意思,咱俩都把工作一撂,迭忙地去奔丧,你咋想来?怎么这么分不出轻重?你忘了,后天,市委党校青干班开班典礼,你是学员之一,到时候,市委主要领导,连省委组织部领导都参加,你竟然要请假离开?你不知道这个班儿是培养梯队干部,县处级职务的候选对象?你不知道,为了让你进这个班,他姥爷专门找了人?你真行,竟然要在这时候,一辈子的关键时刻,把最要紧的大事扔下不管,去哭自己大舅,你脑神经回路出叉了?跟你说,你板板正正地去干训班报道,参加开班式,听完主旨课,到你舅出殡那天一早开车赶过去,交上礼钱,跟着上林哭几嗓子完事,人死了,你再咋着,也活不了了,哪那么些周到?我也去?不行,我这边,搞全市规划人员培训,我主讲,这是我展示能力的大好机会,绝不能离开。再说,让我跟农村那些老娘们一起哇哇哭叫,我也受不了,你家亲戚这样的事,我就免了。至于我爸妈那边,他们为我们操心够多的了,我看没必要为这样的事麻烦他们,没你爹娘了,亲戚家有事再扯罗他们,还有完吗?算了,不跟他们说了,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一定啰啰。”郑常福咕咕哝哝,还要再说,那边急了,说:“好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不说了,就按我说的办,到那天,你上河湾,我给你找车,一大早就出发,怎样,对得起你了吧?好,我这里一大摊子事,你别再烦我了,我挂了。”郑常福轻轻地放下电话听筒,他不敢跟高胜美拧着来,只能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办。那边秀丽见常福不去,觉得不是这么着,跟刘如兰说,一准是小媳妇子挡着,忒气人了。刘如兰说,常福是公家人,干部,跟老百姓是不能一样,等等吧。到了张广坪出殡这天,郑常福坐了高胜美给找的小车,早早地到了青山,先去了老岳家,高西华说:“这回这事,胜美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对,事有轻重,关系到个人前途,大意不得。河湾那边,你今天去就行啊。不过,你得拐个弯儿先上吴家新宅子去一下,他们今天搞‘吴府落成和弥勒佛开光仪式’,县里连市里好多头头脑脑都去捧场,我中午也会过去,你既干党政,场面上,该应付的就得应付。”郑常福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活动,我去掺和好吗?”高西华眉头紧皱,板起白胖富态的大脸,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想?书生之见!在机关这些年了,还这么幼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理论上和实际生活中有不同标准,吃政治饭的人,最怕天真,不接地气,要识时务,要看风向,要随波逐流,现在各级领导,哪个不跟当地的、外来的企业家打成一片?他们代表着生产力,不和他们亲近,怎么发展经济?更不要说内中的利益关系了。吴家弟兄能量很大,你借这机会,去一下,送个红包,搭上关系,将来会有益处。”郑常福每次听岳父教诲,都觉得受益匪浅,觉得自己欠历练,不成熟,甚至暗想,自己出身底层,受与生俱来的基因的拖累,今后得多向岳父请教,这样想着,就清清嗓子,大声说:“我一时糊涂了,谢谢爸爸指教,我到河湾先到吴府拜访,再去丧局。”高西华微笑颔首,大度地说:“常福脑袋瓜聪明,一点就通,好,带的钱不够吧?让你妈给你拿几千块钱。”高母随即拿了一沓百元大钞,递到常福手里,说:“看你爸,给你们钱多舍得,老头子疼你们啊。”郑常福迭忙说:“谢谢爸妈。”

郑常福离开老岳家,驱车去河湾,先到“吴府”拜访,送上红包,吴家两兄弟对郑常福特别热情,几乎到了巴结,殷勤的程度,把礼品——一座金佛恭送到他手上,郑常福有点招架不住,急忙捧了金佛离开,身上冒出汗来,心里想,看来老岳父跟吴家弟兄关系很不一般,这趟来对了。

郑常福的车来到清水河桥头,广培舅和妗子,刘青田和杜长英正要上车,郑常福慌忙让司机停了车,到跟前招呼了,又说:“俺大舅去世,我正在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不好请假,今天才来,胜美主持一个规划人员培训活动,建委领导不让她离开,真是太不巧了。”广培和沈迎莲交换一下颜色,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刘青田说:“看样你是从吴府那边过来,你老岳就是周到。怎样?场面很可观吧?”郑常福说:“岳父是交代了。吴家利是县里市里有名的企业家,岳父考虑关系,叮嘱去一下。场面很大,县四大班子现职领导,调走的老领导,县上各部委科局,公检法领导,大企业的老板,几乎都到了,所有来宾奉上贺仪,主人恭送纪念品,参加佛像开光仪式后,回县城在青山宾馆设宴招待,这吴老板厉害。”刘青田冷笑笑,说:“管他多厉害吧,时候不早了,咱快去丧局,给那个苦命的庄稼汉送行吧。”郑常福脸寒沙沙的,有点难为情,忙说:“是,是得快去了,我已经太不应该了。”

刘青田、杜长英,张广培、沈迎莲,郑常福来到张家,灵棚里挂着死者的遗像,紧锁着眉头,一脸忧色,似在告诉人们,他一辈子没过多少好日子,漆成暗红色的棺材两旁,跪伏着男女孝亲,庆水,庆涛,小贞,小香和他们的孩子见几个人进院,急忙跪迎,磕头,郑常福慌忙躲开,刘青田、杜长英,张广培、沈迎莲走到蹲坐在灵前低头饮泣的刘如兰跟前,张广培和沈迎莲俯下身,握着刘如兰的手,刘如兰看见刘青田和杜长英,跪下,哭道:“叔和姨那天去送他了,大冷的天,怎么又跑来?”杜长英伸手拉起刘如兰,说:“他这些天身体闹毛病,可心里放不下,非来不可,”刘青田眼里含泪,说:“老侄子了,来送他最后一程。”刘如兰着人带广培他们去东屋休息,郑常福近前去,“噗嗵”跪到刘如兰跟前,说:“妗子,外甥不孝,我来晚了。俺舅那么疼我,待俺娘,俺姊妹们那么好,我太不应该了……”刘如兰说:“常福,别价,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秀丽从一边几步过来,叱骂道:“郑常福,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怎么还有脸来?”刘如兰说:“秀丽,别嫌你兄弟,他有他的难处。常福,你舅知道你难,官身不由己,你舅没怨过你,也没想过带累你。”郑常福哭得更凶了,刘如兰说:“常福,别哭了,你是亲外甥,得戴孝,秀丽,领他去找你能能妗子给他破孝。”秀丽带常福离开,看看常福,见他里头西装领带,外头呢子大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是来哭丧?看你这身行头,你怎么没穿蟒袍,挂玉带?”常福咕哝道:“我还办点旁的事,不能穿的不像样。”秀丽说:“好,好,你让我说你啥好哎。”

刘如兰刚蹲坐下,见两个有年纪的,一男一女,都穿着羽绒服,像城里人,从大门外进来,男的哭喊:“广坪表弟,表哥来晚了,你死的惨啊。”女的大声号哭“表弟”,两人急步来到刘如兰跟前,刘如兰看出是二红庙舅姥爷家林祥生表哥和金玲表嫂,刘如兰说:“俺娘哎,我说,你两人岁数不小了,又千里遥远的,不给你们信儿了,怎么还赶来了?”林祥生说:“俺听在上海打工的老乡说了,差点没疼死,迭忙朝家赶。”不大会儿,村里有人给送来汇款单,说是柿子峪李家姑娘志红听同学说了这事,从南方打钱来了。操持事的先生让收礼的把二红庙亲戚和李志红来的钱收账,感叹道:“张家这亲戚,没比的。”

出殡了,庆河不在家,庆水替他哥摔了“老盆”,起灵了,两个本家妯娌架着刘如兰,庆水,小贞,庆涛,小香扯开嘶哑的嗓子号哭,他们的孩子哇哇哭喊“爷爷”,路人听得心酸,能能乱哄哄稀溜溜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穿着孝衣,前仰后合地“嗷嗷”哭叫,路边老太太喳咕,你看能能哭得多痛,有的说,两口子没正形,亏了他哥和嫂子,你不看,小涛,小香不喜他娘,可是破本儿哭大爷,一家子,全亏了广坪。

送葬队伍家人、亲戚后头,是一大帮庄乡,李老七让出了嫁的闺女小荷,在济南工作的儿子憨子都回来送广坪哥,他个人腿脚不济,小荷和憨子劝他不去,他说啥不干,说这张广坪是全河湾村我最宾服的人,俺爷们不是一家,心里比一家还亲,说么我也得看看他埋哪里,我没大撑乎头了,到了那边儿,跟他轧邻居,爷们儿拉呱,边说,边淌眼泪,小荷嫌他说话不吉利,他说,人哪有说死的,没办法,小荷和憨子拿地排车拉着他,梁仲木,林老四,柱子一伙人跟在排车后头,村里老头老嫲嫲呼呼隆隆跟一大帮,有个老头子走不动了,还非要去,大伙儿劝他别去,他哭得,眼泪顺着脸上的沟沟叉叉往下淌,鼻涕耷拉多长,哭着说,俺是眼子包,挨欺负,他当队长,不让人欺负俺,他孙子架着他走,有个梁老嫲嫲不听劝,也非得去,嘟嘟念念地说,四妮儿,好人啊,六零年那会儿,要不是他当队长,俺一大帮孩子得饿死几个,梁红星弄辆自行车推着她,刘青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李老七让他上地排车,他摆手说“不用”,在排车后头,慢吞吞地走,各种腔调的哭嚎声往耳朵里钻,他心里觉得乡亲们好无助,好可怜,被泪水模糊了的两只眼,看着沿路熟悉,又显得陌生的街巷,坑坑洼洼的土路,破破烂烂的房舍,偶尔有院子建了新屋,孤吊吊的,像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街上看不见青壮年,老头老嫲嫲在路边墙根里,大门口鼓搐着,呆呆傻傻的样子,还有老头子从坡里往家背柴火,腰弯得快触着地,一大帮小孩子跟着看热闹,爹娘出门打工了,爷爷奶奶,只能管饱他们肚子,不让他们摔着碰着,管不了别的,这些孩子像无王的蜂。这就是眼下的农村。村子里的景象跟北坡的吴家大宅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街老屋很快就要拆迁,还不知道弄成啥样,他暗暗劝自己,算了,别想这些你问不了的事了。

丧事完了,刘青田、杜长英,张广培、沈迎莲坐车回县城,小车从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又颠又晃地驶过,很快出了村,驶过清水河桥,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张广培对小青年司机说:“今天累你了,俺村这破路难为得你不轻,车也受颠,曝一层灰土。”小青年说:“张老师,不用客气,没点事儿,回去一收拾就好了。”张广培说:“这两年,我每次来家,回到咱村,就觉得特压抑,心里发酸。”沈迎莲说:“比你在村里改造的时候还压抑?”张广培说:“那时候,自是更压抑,现在跟那不一样,老觉得改革开放了,农村不该这样。”杜长英说:“就这样,也撑不几天了,一拆迁,再回来,就再看不到老家老地儿了,想想打心里酸得慌。”刘青田说:“没办法,大潮流,谁也挡不住。”车呜呜开着,天就要黑了,车外雾蒙蒙的暮色笼罩着坡野,车里人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似的,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沈迎莲说:“谁能想到广坪哥说死就死了,还是这样死的,真惨啊。”杜长英说:“这广坪,劳累了一辈子,挣歪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不低不坏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轱辘八跌,没得几天好儿。”张广培说:“俺这个哥经历了从土改到现在的全部变迁,出力流汗,顽强抗争,破上命地干,最终落这下场。”杜长英说:“在河湾村,张广坪和他一帮兄弟爷们跟吴家明着斗,暗里较劲,可是你看看,败得多惨。”张广培说:“失败的是张广坪,也是中国的农民。张广坪的失败,就是中国农民的失败。多少年,农民一直是可以任意驱使,剥夺的对象,改革了,农民总算能种自己的地,能出去卖苦力了,可只要有需要,剥夺农民,依然如故。”刘青田说:“广培说的是这么回事。”沈迎莲说:“不也出了吴家利这样的大老板?”张广培说:“吴家利这样的,是极少数,依附权势,靠坑蒙拐骗,出了头,这种人代表不了农民。”杜长英说:“代表不了?他现今是河湾的书记。”刘青田说:“他哪怕是老天爷,也代表不了农民。”……就要到县城了,刘青田说:“跟你们说一声,孩子让去北京,我不愿去,心里舍不得青山,舍不得河湾,可是,最近身体情况不好,你长英姨劝我上北京好生查查,我只好同意了。河湾村马上要拆迁了,明后天,小燕和和尚回来,我们一起收拾收拾,收拾完,就走了。”

1.死孙头,孙,是说给别人当孙子,孙头,即倒霉蛋,死孙头,即死脑筋,不会看风转舵,总是倒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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