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65)殺豬嘉年華
一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豬一年,就為吃肉。
每年五一勞動節、國慶節、春節,三個節日都要殺一兩頭豬,一年就三四次有肉吃。殺豬可是大事,那日人人喜形於色,心和胃都吊了起來,各家各戶早準備好一切,就等下午把豬殺了,分配到几斤新鮮的豬肉,滴着血,肉還是溫的。
有肉吃了 !
主事者是司務長梁俊國,上午細心地磨好了尺半長、兩寸來寬的殺豬刀,殺豬的「工作檯」是一張特製的木檯,一米五長,一米寬,半米高,釘得非常結實,沾滿了上次屠殺的血跡污垢。
午飯後,宋北倫、陳金根等四個壯實小伙,進了豬圈,我把四五頭豬一趕,它們都擠在一個牆角,頭朝裡,屁股對外,老梁上去摸摸屁股,挑一隻肥的,先把兩隻後腿綁起來,豬不知道人的意圖,一動不動,等後腿綁好,兩個人合力往上一提,豬就橫倒在地,一聲驚叫,其他豬都跑開了,四條漢子上去,把暴跳的豬緊緊壓住,前腿也綁好,在四條腿中間貫插一根粗木棍,抬上了殺豬檯。
這時我已經在原本煮豬食的大鍋裡倒滿了水,捅旺了爐火,很快煮沸了一鍋子開水。檯面正好擺上豬的身軀,四腳朝天,四個小伙子用全身力量,抓緊豬蹄,狠狠地壓住,豬脖子懸空。老梁準備好一個臉盆,倒點開水,撒一把鹽,放在旁邊。兜一勺涼水,洗淨豬項頸,它感覺很舒服,呼嚕呼嚕地哼着,任人宰割。
「準備啦!八戒,去西天吧!」老梁在豬脖子看準中心位置,把刀子穩穩地用力插了進去,手勢好不好就看能否一刀插入心臟。
開頭兩三秒鐘,豬「驚呆了」,老梁把刀子拔出,一股濃血噴射而出,趕快把臉盆移過來,接住豬血。
這時,痛極的豬死命用盡全身的蠻力,從肺腑、從丹田、從腳趾毛孔,集中一起,爆發出火車鳴笛般的搏命嚎叫,垂死掙扎,小伙們死死地壓住。可憐的動物在人的血腥暴力下,渾身痙攣,四隻腳劇烈顫抖,漸漸無力,漸漸鬆弛,最後垂了下來。
到今天我想起那絕命的嚎叫,那臨死的痙攣,還覺得震撼,但當時,這叫聲,這掙扎,在我們眼裡就是一盤盤美味。
每人都大汗淋漓,喘一口氣,歇一歇,把死豬抬上鍋檯,老梁在後腿腳趾部位割開一個口子,用一根特製的鋼管,深深插入,扎緊口子,然後往裡吹氣,吹得滿臉通紅,直到整隻豬像充足氣的氣球一樣,這表示豬皮已經和肉分離。老梁往豬身上澆一勺滾水,用刮刀把豬毛刮盡,這是很費力氣的活。
空地上已鋪好一張草蓆,豬被抬出來放在蓆上,開膛破肚,一股混雜血腥氣、豬屎臭的熱氣從打開的內腔散發出來。老梁像外科醫生一樣,把內臟一件一件拿出來。
最麻煩的是大腸,套在吹氣的鋼管上內外翻轉,積聚在腸內的豬糞撒落一地,洗淨
再翻過來,在處理過程中,大腸脂肪上不可能不沾上豬屎豬尿。
「嗨,喜歡吃大腸的,還就是要這味呢。」
三個小時後,草蓆上已經按各家人口數,分好一堆一堆,家家有肉有骨有內臟有豬蹄或豬耳朵。下班鈴響,大家各取一份,手捧新鮮微溫的豬肉,歡天喜地回家去。
今晚先炒一盤,半年沒見葷腥,人人腸胃都像乾涸的泥土,渴望着油水的滋潤。嘴饞熬不住的明天包餃子,後天大肉炒雞蛋,精打細算的醃起來,細水長流,畢竟下次開葷還要等半年。
二
「五七道路」走了七八年,文革終於偃旗息鼓,自由市場開放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革命生活也到頭了。牛賣了﹐菜地荒蕪了﹐豬的主要食糧玉米沒有了﹐1978年夏天﹐剩下的最後六頭豬開始斷糧﹐我只能每天給它們一筐白菜﹐最後連白菜都沒有了﹐已經是初秋﹐草開始老得像玉米桿。它們已經好幾天沒有任何東西下肚﹐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天無力地攤在地上﹐在我一次又一次告急下﹐領導終于下了開殺令。
可憐的動物餓着肚子上刑場﹐下世都做餓死鬼。
最後只剩母豬「小花」,我不動手﹐誰也無法接近她﹐但我不忍心。最後﹐警衛員老穆用五四式手槍抵住「小花」眉心時﹐她還抬起頭微笑。
如果問我,在新疆十八年,我情感上最牽掛的是什麼?
我的豬圈,我的小花,我的豬朋牛友,還有我天天面對的茂密林帶、千里戈壁和悠悠天山,天山的晨曦,天山的日落……這不是牢騷,不是反話,我是動物愛護者,我是環保主義者,在我看來,人,尤其是浸淫在人道災難文革和僞神毛思想中的人,是罪惡和骯髒的淵藪。
我養豬八年,最後一批死在饑餓中,這個悲慘的結局對我影響之深﹐我自己也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我每年總有幾次夢迴當年﹐見到那些可憐的動物﹐餓得皮包骨頭﹐爛成一堆白骨﹐倒在廢墟一般的豬圈裡﹐我急得團團轉﹐怎麼辦﹖怎麼辦﹖驚醒﹐呵﹗四十年了﹐這些和中華民族一起熬過苦難歲月的動物﹐應該已經超度成人了吧﹖我脆弱的良心總覺得對不起他們,在他們生命最後的日子,我虧欠他們太多了。
我懷念苦難歲月中這些善良而無辜的生靈。
【附記】司務長梁俊國,四川复员军人,党支部委员,文革后期因贪污和“乱搞男女关系”被处分。宋北伦,上海支青,文革后任奎屯市建设银行行长,2022年疫情中去世。陈金根,上海支青,文革后奎屯市保险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1983年“严打运动”中因强奸罪被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