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66)香港來信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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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66)煙酒煙酒

一  香港來信了

1977年深秋,黃葉紛飛。

我一早捅開了爐子,豬聞到了香味,嗷嗷叫喚。會計股長老孫,笑嘻嘻走來,舉着一封信,老遠叫道「香港來信囉!」把一封信拍在我手裡。

香港來信!信封比國內的長,紙張雪白挺刮,義父一手繁體字令人耳目一新,郵票上英女王陛下的側面浮雕像,和藹可親,看上去和毛澤東選集封面上的劉開渠浮雕差不多。要在僅僅幾年前,這還了得?香港,外國,資本主義,腐朽反動,美蔣特務,亡我之心,條條都是殺頭的罪。現在,時代真是變了。

文化革命雖然已經威風掃地,但幾十年的對敵鬥爭餘風還在,反革命分子居然接到了海外來信!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出國」對一般人是完全無法想像的,「叛國投敵」的帽子依然是中國人頭頂的生殺之罪,讓人不寒而栗。

這年10月,我父親少年時代的結拜弟兄沈先生,應邀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然後來到上海,父親和他二十七年不见,臨别提出请他幫我「動一動」。

我稱沈先生「義父」,一個多月後,義父從香港寄來了一封信,邀我「來香港讀書,將來回國建設四化。」當時全國正興起出國留學潮。

香港是大英帝國伊利莎白二世女王陛下的領土,去香港也屬出國。我拿了信不知所措,當時奎屯是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首府(兩年後州府又遷回伊寧市),我去州政府辦公樓,見二樓有間門口寫着「外事辦公室」,推開門,主任是個漢語說不清的哈薩克族人,他拿着信看了好一會,估計他看得很吃力,又很吃力地打了半天官腔,總之他說我可以去香港,回來支援四化建設等等,最後他在我信上歪歪扭扭寫了「同意」兩字,蓋了個很大的密密麻麻中文和維吾爾文的圓形圖章。

消息傳開,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改造了十幾年的「反革命分子」要去外國了。公安局的回答是:現在黨的政策對外開放,你可以出去學習。支部書記呂景洲把這封信拿去給其他領導看,「反革命份子要出國了」的消息不脛而走,上級已經同意,誰也不敢再說什麼。

當時奎屯眾所周知已有一對夫婦前不久申請了出國,那是當地唯一印尼歸僑張秀玉,她和丈夫山東人楊春萊剛交了申請。「外事辦算個啥?要向公安局填表申請的。」他們指點我,奎屯市公安局也是因張秀玉夫婦才向自治區公安廳問清了手續,還剩兩份空白申請表,我填了一份,半年後,針織廠廠長程漢星的兒子程照榮夫婦填了第三份,直到今天,奎屯出來的只有我們三家。

我交了表,隔幾個月就去烏魯木齊黃河路新疆自治區公安廳探問,外事處接待室在公安廳傳達室旁邊,一早外面走廊長板凳上就坐滿了人,一個個強装笑顏,提心吊膽進去,只聽裡面吆五喝六地罵,「你還來幹什麼﹖我們按政策辦﹐該批就批﹐不批再來也沒用﹐回去等吧﹗」一個個又垂頭喪氣地出來。

七十年代末最新的詞匯是「走後門」,任何事情,都要自己去「爭取」,一趟趟上門哀求﹐低頭哈腰﹐卑躬屈膝﹐磨破嘴皮﹐如果找到熟人,看機會「烟酒烟酒」。中國的貪腐大軍就是從七十年代的「煙酒煙酒」,壯大到四十年後的「億萬億萬」。

我哪有後門?只有聽天由命。

二  傳説中的大官

1978年夏,有人來敲我門,開門不認識,一個賊頭賊腦,又矮又瘦猴子般,自我介紹是百貨大樓修收音機的,他說:「我知道你要出國了,消息很靈通吧。」

一臉奸笑地問:「你知道現在什麼都要關係,你有後門嗎?沒後門你怎麼可能成功呢?」

「我不認識你,你什麼意思?」

「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我有個關係可以幫你開後門,一定成功。」

好極,你有什麼神秘法道?

「我朋友桑大力,機修廠的,他岳父是烏魯木齊高級首長,我可以給你介紹,只要首長去講一句,公安廳立馬就批。」

「好啊,事成了我一定重謝。」

「辦成了他要個上海牌601錄音機,六百八十元那種。」

「可以,沒問題。」

「我要個國外最新的電子計算機。」他在無線電雜誌上看到當時國外的數字計算器,大如一本書。

「行,一言為定!」

交易達成,去見桑大力,他岳父原是水利廳廳長,文革打倒,原來的職位被人佔了,現在的位子是「自治區貧農協會」主任,也算個首長。

女婿煞有介事:「哎,你不知道,現在的官名多了,什麼政協、貧協,都是廳局級,和公安廳長平起平坐,一句話就成了。」這不錯,廳局級,和公安廳長平級,我也沒其他後門,管它死馬活馬。

幾天後,我帶着「女婿」的信去烏魯木齊見傳說中神通廣大的老幹部。

首長姓田,山東人,好客樸實,平易近人,把我當自家人,我就住在他家。他三個兒子,愛迪,50年生在烏魯木齊,當時烏市叫迪化,老二老三愛軍、愛民,我也跟他們叫「爸爸媽媽」。

吃完飯,我和老田一人一支煙,對老一輩革命家的崇高品德,對文革倒行逆施的破壞,很有共同語言。一次和我談起當下幹部作風敗壞﹐他說﹕「俺實在看不慣哪,俺們都是一心一意幹革命的,就算夫妻,俺上了床是夫妻﹐下了床就是同志。」這樣正直、正統的老幹部在當時也不多。

三十年代山東人只有兩條出路,一是闖關東去東北,一是越大海去高麗,老田二十來歲隨同鄉遠走釜山,在異國打工,積了點錢回鄉省親,抗戰正烈,他跟鄉間出沒的游擊隊走了,從此成了八路。

「華僑是最愛國的,文革說華僑都是特務,他們不了解,其實華僑是最愛國的。」難得有這樣通情達理、思想開明的老幹部,對我的出國要求一點不反感。「明天我找老徐問問。」「向老陳了解了解」老田為我走了好幾條關係,但都没有结果。

老田是我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1978年秋冬我又去烏市,仍住田家。可惜,他只是個閒職「貧農協會主任」,終於有一日,他對我說了:「我實在沒辦法幫你,以後你到烏魯木齊還來我家住。」

我回上海過年,剛閉幕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了「階級鬥爭為綱」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這兩條毛澤東思想的命根,中國進入鄧小平時代,「開後門」是鄧時代最明顯的特徵。

上海唱片廠技術員徐文煜,經常來幫我父親弄音響,聽說我正申請出國,說:「哎,巧了,我妻子的老同學張亞敏就在烏魯木齊,她老公很有門道,你去找他一定有辦法。」我回到烏魯木齊,就沒再去麻煩老田,去了張亞敏家。

張亞敏是烏魯木齊交通局屬下汽車隊的黨委辦公室主任,她丈夫高世華,山東人,汽車隊技術科長,兩人一望就是上海小資和山東豪漢。

1979年2月17日在張家晚飯,聽廣播「中越自衛反擊戰」打響。當時雖說改革開放,進來的大多是港商,第一個合資企業就是香港唐翔千在烏魯木齊的天山毛紡廠。鄧小平綿裡藏針,高瞻遠矚,知道沒有西方資金技術和管理制度的大舉進入,改革開放根本空話一句,而沒有美國帶頭,西方國家不可能進入中國,中共要避免崩潰,中國要起死回生,必須抱住美國。79年元旦中美建交,1月28日老鄧訪美,向卡特總統交了底,「即使做不成盟友,也要做好朋友」。鄧歸程順道訪問日本兩日,2月8日回到北京,告诉政治局的同志:「跟蘇聯的都窮了,跟美國的都富了。」17日向美國的死敵、中共「同志加兄弟」的盟國越南發起突襲(當時《中越友好同盟條約》尚存),這是中共給美帝的投名狀,開啟了中美心照不宣的十年盟友蜜月。

一個星期日,高世華、張亞敏夫婦帶我去烏市南郊水磨溝,烏市法院張副院長家。我回新疆前,父親一個朋友從美國來看他,送了兩瓶西班牙紅酒,我帶回了新疆,另外還有幾條鳳凰牌香煙,高世華一看說,這種東西送不出手的,他拿了兩瓶新疆著名的烈酒伊犁大麯。那時新疆幹部的居住條件很普通,院長家土牆小院,幾間平房。張院長也是山東人,豪爽好客,馬上親自下廚炒菜,一會又來了一群朋友,一大圓桌人,大碗肉大碗酒,觥籌交錯,杯碟狼藉,直到天黑離開,我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高世華說,不要緊,我過兩天和他談,但從此沒了下文。

中國的春天,乍暖乍寒,1979年3月,鄧小平臭名昭著的「四項基本原則」出籠:「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給剛剛走出文革思想禁錮的中國人,狠狠地當頭一棒。《詩刊》八月號發表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樣做》,作爲一個黨員軍人,詩人對這個軍政權提出拷問,在全國引起巨大回響,觸動了高層的神經。

老鄧的改革,左右開弓,看似矛盾,其實目的只有一個,保住中共的政權,延續中共的殘命。寒流高壓突然降臨,人們對這種山雨欲來的氣氛太熟悉了。張亞敏回來對我說:「今天黨委傳達中央文件,要堅持毛澤東思想無產階級專政,看樣子又要搞運動了。去年底我剛入黨,提了黨委辦公室主任,你住在我家不方便,還是住到你親戚家去吧。」

既然下逐客令,我就回了奎屯,此後就再沒去張家,過了三個月再到烏魯木齊就住在建國路的袁叔叔家。

學建築的東北人袁忠業,和我姑母都是1949年投奔革命的大學生,姑母畢業于上海滬江大學化學系,分派到空軍油彈處研究室工作,袁忠業經常去我姑母工作的南苑機場看她,1950年上級突然一個命令,就把他調到五千公里外的烏魯木齊。姑母寫信把我介紹給袁叔叔時,他是新疆電力設計院總工程師。

我在烏市焦躁週旋,奎屯那邊已把我當「統戰對象」看待了。七十年代末一般人對「出國」的態度是奇特的,文革動輒「叛國投敵」的帽子,依然有它的恐怖權威性,但南窗薰風已經吹到了中國大地每個角落,人人心裡那扇小窗也開始打開,原來外面的世界那麼精彩。

既然公安局說我可以去香港,誰也不敢說三道四,他們不知道其實我的申請壓在烏魯木齊公安廳外事處的卷宗底層,要不是後來得遇貴人,柳暗花明,我跳出苦海的機會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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