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38) 回首四十年寸寸銘心
移民赴美的日子一天近一天，香港，是我的第二故鄉。別離遠在長江口那塊哺育我長大，但卻也同時使我和我的家人，遭遇到創傷心碎的土地時，我倒沒有多少留戀。今天離開香港，我心中非常傷感。
1990年8月28日終於到來了，兒子孫子送我到啟德機場。今天孫子一步不離跟着我，他對我說：「爺爺，你真的要離開香港啦！」我勉勵他好好讀書，將來到美國團聚。
我和公司主要幹部一一握手告別，克制住情緒，登機後，我看着窗外天水聯成一片，國際航班平均每兩分鐘起降一次的東方大空港啟德機場，在我眼前景物漠糊了，時光倒流到1985年我從上海到香港上任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過去六年在香港工作的日日夜夜，也都歷歷如在眼前。
回顧在香港六年生活工作，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現在已轉眼即將成為我的一段歷史。而這段歷史，對我來說有不少美麗的日夜，有許多難忘的回憶，它是珍貴的，值得留戀的。我對她，真的依依不捨。再展望未來，香港回歸倒數計時，也只剩短短的七年了。預計這一個很快會到來的歷史性巨變，又使我產生難以形容的複雜情感。
作為中國人，感到清朝昏庸，割地給英國是一種恥辱，這是一百五十幾年前的事。當時的香港，是一個人煙荒涼的小島，像個篷頭垢面的小女孩。這種民族恥辱感，對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講，有一點點也已經很遙遠了，並不那麼濃。而今天，隔了一個多世紀，這個鄉下姑娘已經長大，變成一個如花如玉，落落大方的絕色少女，再過幾年要回到拋棄她的親娘身邊，對九七年回歸，是應該高興的。但是一百五十多年來，她像一個被遺忘了的孤兒，當她蓽路藍縷時，家人無暇照顧，在她成長時給予呵護的，卻是她的養父。再過七年當英國將香港交還給中國時，估計會產生難捨難分之情，是可以理解的。其實這個孤兒正是因為在外面，經歷了所有的風霜，才有今天的美麗和成就。
香港在英國管治下，是一個政治上缺乏民主，而經濟上享有高度自由的矛盾體。借助這種自由經濟條件，經商的華人，發揮才幹，脫穎而出，使香港經濟起飛。不過香港的成功，除了人的因素外，也有天意的因素，或許是剛好「天時、地利、人和」順理成章地湊合在一起而產生的奇蹟。
假如沒有中國幾十年的政治運動，難民潮湧到香港不一定會發生。假如不是遠離英國數萬里的殖民地，英國也不一定會大膽嘗試，放手把香港變為一個世界第一的自由港。假如沒有韓戰，美國對華封鎖，香港便沒有迅速發展加工業的機遇。假如不是國共兩黨的對抗，香港不會被遺忘在夾縫中，得到全力發揮經濟優勢的空間。
中共可能在一個短時期內，會保留香港所謂「五十年不變」的承諾。但是香港從小習慣了養父家的規則，現在重回生父懷抱，必需調整適應生父的家規，這至少在心理上，將是一個擺脫不掉的陰影和無形的壓力。因此，我心中總有一種憂慮，這顆東方明珠的光澤，在七年後是否會漸漸暗淡下去。
飛機起飛了，掠過維多利亞港南側的一片高樓時，我默禱這顆東方明珠，永遠能夠光輝奪目。祝願北方這塊大地安定昌盛，人民幸福。當飛機穿過雲層時，我雙目飽含辛酸之淚，輕輕長嘆一聲，這座奇蹟般的名城，迅即在我含淚漠糊的左眼角下倒退，漸漸消失了。
飛行十二個半小時抵達洛城，我以美國永久居民身份進入了這片自由土地。回想起我和妻子1950年9月，在洛城登輪回國，今天，1990年9月，又離開自己的母國，重返洛城這個原地。整整四十個寒暑，兜了一個大圈。我飄洋過海，離鄉別井，移居異國，但是，在內心和感情上，依舊懷念着「龍的故鄉」，牢記自己的「根」。
這四十年的風雲，是時勢作弄 ？還是命中註定 ？今日用客觀的眼光來評論，應該作出深刻而沉重反省的，絕對不會是我，或是我的家人吧 ！
1993年6月完稿于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