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悲剧

写下一些尘事,留下一点影子。也许世界都忘记了,至少自己还记得自己。(原创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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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悲剧

 

请抹去题目里的卡夫卡的文豪身份,把他还原为一个小男孩,一个极度缺乏爱与自信,精神世界被成年男子过早地用暴力摧毁的小男孩(这里的暴力不是武力,而是语言、态度、情绪等等冷暴力)……然后再来阅读这篇文章,就像我最初阅读卡夫卡的《给父亲的信》一样。

我是从我女儿那里听说这篇文章的——卡夫卡的《给父亲的信》。有一天不记得在说什么了,我女儿忽然对我说,妈妈你竟然没有读过卡夫卡的《给父亲的信》吗?那你应当读一读。一边说着,一边她冲我我挤了挤眼睛。

我立即就心领神会,卡夫卡的父亲大约跟我丈夫差不多,都是脾气暴躁,修养不高的男人,那么一个在我眼里略带神经质的极端敏感的卡夫卡,十有八九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的产物。

当然,后来我阅读完全文后修改了最初的结论:我丈夫的修养还是要好一点。这样说似乎在为我的小孩庆幸,意识到这一点我又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忏悔:还是不要比较得好,这种比较只会加深卡夫卡们的痛苦。

这封信的开头第一句就打到我的心坎上了:“最亲爱的父亲,你最近曾问我,我为什么说怕你。”应当说这一句就让我感受到深深的悲哀——因为写这封信时的卡夫卡彼时已经三十二周岁了,一个男人三十几岁的时候对父亲的怕还震荡在他的内心,那么他可能一生都消除不了这种感受了。

整封信谈的都是父亲和子女们的关系,我读的译文将近三万字,据说卡夫卡用了整整十天,写了满满四五十页。太震撼了!我只粗粗读了第一页就决定打印出来——希望我丈夫能够读一下。可惜他以眼睛花为由拒绝了,并且从他的角度,他觉得自己做父亲还算成功(这是我的猜测)——大约再糟糕的父亲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尽心尽职的父亲吧,就像卡夫卡的父亲一样。

相比卡夫卡的父亲,我丈夫的脾气的确算温柔的了,所以他应当也造就不出一个卡夫卡。(这里从一个已发生过的完全相似的情景,即卡夫卡小时候夜里不睡觉哭哭啼啼嚷着口渴要水喝,打扰到想睡觉的父亲,他父亲的粗鲁反应比我丈夫的反应还要糟糕数倍——致使小小的卡夫卡感觉到“我的心里有了创伤。”我的儿子也曾经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不过好在他自己从不耐烦的吼叫的父亲身边走开,直走到黑暗走廊尽头的一点微光里,在那儿,已经被我丈夫的吼叫惊醒的我正在同情地等待着那个委屈的小男孩儿扑进我怀里。所以我猜测,我儿子的那个创伤相对容易抹平。而卡夫卡的父亲暴戾地对待一个不懂事撒娇的小男孩的做法则彻底撕开了那个小男孩的稚嫩的心。)

但是人类真的需要卡夫卡吗?我读着这封写给父亲的信,一边读一边揪心,我宁愿人类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叫卡夫卡的文学家,取代那个痛苦的文学家的,我宁愿他是一个平凡普通却有着正常的生活和快乐的男孩子。

人一出生得到的第一份爱也是生命里最长久的爱是亲情之爱,一个人要么被这份爱建立起来,要么被这份爱摧毁。卡夫卡很不幸属于后者,而且是最不幸的后者。

不是他的父亲不爱他,是他的父亲不懂得如何爱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小孩子的大男人用了最糟糕最残暴的方式表达爱,他用发脾气、指责、咒骂、威吓、讽刺、狞笑以及诉苦来表达,他把世界上最美的感情——爱——表达成了一种最令人恐惧的事物,让自己的这种爱的接收方,即自己的孩子,只想逃离,逃离开父亲,逃离开家,甚至逃离开对此无能为力的母亲。

褪下所谓世界文豪的光环,卡夫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的存在。

更悲剧的是,这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普遍的但被隐藏起来的悲剧——不会爱几乎是所有人类父母的通病,而这个病症具有极高的遗传性,极少数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清除了自己体内残存的不会爱基因而成为合格的父母,更多的人类则没有勇气去揭露自己的父母的那些愚蠢傲慢粗鲁甚至残暴的劣行,而劣行因为不被揭露就无法被批判和修正,最终却被隐秘地继承了下来。

即使清醒深刻如卡夫卡,即使他写出了这封信,在他活着的时候,这封信始终都没有寄出去,也没有发表。是什么让他犹豫?是什么让他最终决定把这些热切的迫切的想说给父亲听的话压在自己深深的心底?

“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抚育儿女,甚至还加以引导,我坚信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这要对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父母组成的那个家庭有多么巨大的抵触和恐惧,才能让一个正值人生大好时光的男子说出这么沮丧的话呢。

这么简单的、在普通人眼里是最平凡的人生的生活,在卡夫卡眼里却美得像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童话,而他果真也拼尽一生的力气都没有冲破这个魔咒般的命运。缘于卡夫卡从自己父亲在婚姻家庭中显露出来的一切品性,譬如傲慢、粗暴、专横暴戾、世故等等一系列负面品质,最终造成了卡夫卡对婚姻既向往又恐惧,婚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件自己不能胜任的危险的事,卡夫卡自认在精神上没有结婚的能力——他活到四十一岁,到底也没有结成婚。

当我看到卡夫卡写到“我的写作都是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这是有意拖长的与你的诀别……”真是心疼那个孤独的无处哭诉的小孩儿。是谁使本该温暖的怀抱变成遥不可及的?

那个远离父亲,不敢踏入婚姻,把一腔热情投身于写作,一生都在反抗都在通过写作治愈自己的卡夫卡对父亲写道,“在写作中,我才确实独立地离你远了一截,即便这有些让人想到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

再形象不过了,所有为亲情承受摧残压榨消耗的孩子,其实都是后半截身子被踩住的虫子……

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救出那些被踩住的虫子?搬走踩住后半截身子的脚更容易,还是虫子自己快速离开有可能踩住自己后半截身子的脚更容易?或许每个人读完都有自己截然不同的答案。

写到这里,我需要回过头来更正自己前面的一段话。我是后来搜集了一些相关资料才了解到,卡夫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出的这封真实坦率诚恳的长信,并不是他没有勇气寄给父亲,而是他托母亲转交给父亲时,被母亲拒绝,以至于在卡夫卡生前这封信都没有机会递到他父亲手里。

或许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的一线生机,用卡夫卡的话说(这是我的解读),无论如何,这封信的写出和被父亲阅读,无论父子两个能否彼此懂得父子关系能否得到修正,都意味着一种和解,都会让他们父子变得平和一些,生与死都会轻松一些。我猜,卡夫卡即使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心灵也是沉重的吧——到死,他也没有得到与父亲的心灵平等相视的那一刻。

多么悲哀……卡夫卡其实清醒地看到了母亲的软弱,却终究是母亲的软弱掐死了他最后的精神获得安宁的那线生机。

卡夫卡的悲剧,到底都有谁是那制造悲剧的手?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imetree' 的评论 : 反复读了几遍你的留言。。。我发觉你说的其实就是我的意思。:)他的父亲是爱但不会爱,其实这是很多父母的通病,他们觉得对儿女有爱的责任,所以就有了掌控儿女的权利,表现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任意对待儿女,而没有把儿女们当作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个体人来尊重。。。
limetree 发表评论于
我不认同说不是某个人不爱,是那人不懂得如何爱,我个人认为其实心底就是真正不爱才会有这样的行为表现,因为对方有爱的责任同时也就带来了一定掌控他人的权利,所以可以无论各种行为都可以用爱来做借口。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ary888' 的评论 : 谢谢分享观点。:)无可奈何之下,即使父母亲情,我也赞同远离的选择。。。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iaozhi' 的评论 :

谢谢留评。:)同意1和5。
我觉得后人将这封信归入小说集中并不能说明卡夫卡是以写小说的心来写这封信的;我不记得我读的译文中有说自己言过其实的之处;我也没有看出前后矛盾,不连贯之类的表达。。。
Mary888 发表评论于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2024-06-06 13:10:09
回复 'Mary888' 的评论 : 嗯,卡夫卡的敏感和他的文学表达肯定有放大感受的效果,不过他列举了很多跟父亲相处的情景和对话,设身处地想想其实很容易理解他所感受到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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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你的意思。我那么说只是重在疗伤,否则伤永远在滴血。有的伤害是出于恶意,有的只是误解,特别是将好意误解为恶意的自以为的伤害,这些在家庭成员中常出现。

耶稣这样的完人出现在人间,不仅不被大众理解,就是紧紧跟随他的门徒们都误解他很多,所以家人之间误解更是平常,因为都是罪人,亲情多的受害多些,自私的害人多些。耶稣说: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我很认同。但耶稣也要人爱仇敌,所以家人再恶,也要尽力去维持亲情。

耶稣要求人要原谅,但对方不悔改就可远离。他本人复活后,并没有向那些残害他的人显现,只对他的门徒们显现,可见他选择不理睬那些恶人,只关心还有希望得救的人,他要求人们原谅恶人,但并不是原谅就意味着纵容不悔改的恶人,他选择的是远离。

事实上,出卖他的犹大懊悔到自杀,加害他的大祭司葬在犹大墓旁边,其坟墓成了堆粪之地。所以,让神远离自己本质就是让祸患临到自己,没有神的保护,到处吞吃人的魔鬼不攻击人才怪。
Mary888 发表评论于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2024-06-06 13:10:26
回复 'Mary888' 的评论 : 抱歉,我不在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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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随口说说,其实没什么,很抱歉打扰到!
diaozhi 发表评论于
1) 世人今天能读到卡夫卡《给父亲的信》,得“归功”于他生前托付后事的朋友“背信”- 卡夫卡交待销毁的文稿面世了。

2)《信》最初出版时是小说集中的一篇。鉴于此,评论界警戒其创作方面的成分。

3)《信》文中作者也多次提到,言过其实(夸大)之处。

4)《信》行文多有前后不连贯,显示作者可能因健康导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写作瑕疵。

5) All said, absence of parental love / parental abuse is a serious issue, and deserves all the attention it gets.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ary888' 的评论 : 抱歉,我不在美国。:)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ary888' 的评论 : 嗯,卡夫卡的敏感和他的文学表达肯定有放大感受的效果,不过他列举了很多跟父亲相处的情景和对话,设身处地想想其实很容易理解他所感受到的伤害。。。
Mary888 发表评论于
美国那边的知了是不是很多,仿佛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它们彼此唱和的喧嚣与同仇敌忾,黑暗的地土喂养着它们很久,所以分不清光明与黑暗似乎也是应该的。
Mary888 发表评论于
一个能问自己孩子为什么怕自己的父亲,应该不会差到哪去。孩子如果很敏感、多疑、自我中心,一直舔自己的伤口不让它们愈合,就只能自己害自己了。

罪人的世界到处都是粗糙和有刺的,意识不到这一点,就无法原谅,更无法疗伤。耶稣基督就是这方面的榜样,用最大的忍耐与良善战胜了最大的粗戾和残忍,并且仍然用最完整的爱去爱罪人们,希望他们个个悔改成圣、得永生!仿佛他从来没有被伤害过一样!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菲儿。那封信里的父亲其实带有我们每个为人父母的影子。。。做父母的真该好好读一读孩子眼中的我们。。。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疏影浅斜' 的评论 : 疏影好,好久不见。:)握手,卡夫卡的确有天才的一面,只是他超乎寻常的敏感带给他超乎寻常的痛苦。。。看着真是心疼。。。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居北飞雁' 的评论 : 其实并不一定需要母亲离开父亲,这不是根本解决之道。根本解决之道是让女性,尤其母亲拥有强壮可以与父亲抗衡的精神力量,以给予自己的儿女精神支撑。。。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可惜没有这种教育父母的学校。人类太崇尚知识的发展和进步,而从没有意识到思想的批判和修正更符合人类幸福的需要。。。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是,看着这样的父亲我都想动用暴力了。。。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牟山雁' 的评论 : 问好牟山。:)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苹果山庄' 的评论 : +1

赞无忧好文。我也读过《给父亲的信》,超长的,特别的感慨。

据说卡夫卡是犹太人,对犹太人处境的低下、被动的埋怨与不满对他作品的风格也有影响。。。。
疏影浅斜 发表评论于
好文!一直默默地喜欢你的文字。大文豪们很多都是为了摆脱精神上的痛苦而写作的,他们往往是都有着特别敏感的心。
可惜我至今都不喜欢卡夫卡作品的风格。
和你一样“我宁愿他是一个平凡普通却有着正常的生活和快乐的男孩子”。
居北飞雁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夫妻一方不爱孩子就造成了这种悲剧,还有那个母亲没有勇气离开那个男人,都是命啊
格利 发表评论于
"卡夫卡的悲剧,到底都有谁是那制造悲剧的手?"——教育,对父亲的教育,也说是现在常说的“家庭学校”,对即将或已经做了父母的教育课堂。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这种暴力家庭的孩子真不幸,哪能都像卡夫卡那样出名啊
牟山雁 发表评论于
好文。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苹果山庄' 的评论 :

是啊,可是太悲哀了,就像他说,为了摆脱精神上的痛苦而去写作。。。那些无法通过写作排遣痛苦的卡夫卡们该怎么办呢?
苹果山庄 发表评论于
幸好他还有文学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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