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七十年 —— 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12)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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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馑前奏(2)

午饭是一个人挑来的,米饭加红烧毛刀鱼。一个我忘记了姓名的婶婶,给我盛了一大碗饭,上面夹了满满的毛刀鱼。毛刀鱼的味道很特别,碗底下被汤水浸泡的米饭味道妙不可言。至今,故乡有三种味道我忘不掉,这是其一。另外两次分别是,大约五岁时父亲给了我二分钱,我跑到北头的一个货郎挑子那儿,买了一枚板栗子,那个香甜呀!难以形容;还有一种味道就是香涧湖里的杂草味道,1959年的春季,青黄不接时,母亲按照别人所说,从湖里捞了一些杂草,切碎后惨了一些麦麸面,贴了一锅粑粑,杂草本来就不是人吃的,味道可想而知,现在想起来都还想呕吐。这三种味道之所以跟随终生,因为它代表了当时的生存状态,尝板栗的味道是在幼年,故乡不出产板栗是原因之一,那个时候家境在父母的努力下逐步改善,小店铺可以经常供给我几分零花钱,我经常可以买到一些诸如棒棒糖,造型各异的糯米糖等令很多小朋友垂涎的零食,其美滋滋的心境值得追忆;本很平常的毛刀鱼味道变得异常鲜美,说明家庭已经时常处于断炊的境地,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肉鱼可尝,那时母亲时常念叨:真的要饿死人了!吃水里的杂草说明离大饥馑已经不远了,此时的人们已经把能吃的都吃了,像胡萝卜缨、山芋秧早都吃光了。吃杂草是什么人发明的,不得而知,可能是因为有时候拿来喂猪,猪没中毒的原因吧!后来,当我的生活得到根本改善时,我尝到过许多有点名气的食品,而且也都是第一次,诸如鹿肉、狍子肉、犊牛肉、南太平洋深海牡蛎,北美银鳕鱼,淡水鳗鱼,江阴时鲜刀鱼等,但都没有像这三种味道留下的记忆深刻,甚至吃了随之就忘了。

1959年春季,园宅集出现了第一例饿死人现象。死者叫小健子,似乎没人知道的他的大号,因此一直称呼其乳名。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永远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现在想想,他还真是个高大英俊的汉子,体态丰满,至少有180的个头,长方脸,只是眼睛没神。他究竟有没有兄弟姊妹,我不得而知,我向母亲问过他的出身,母亲说他之所以这样,是他父母把他惯得游手好闲,父母死了,就变成这样。在我的印象里,他无家可归,大部分时间露宿街头,大冬天蜷缩在稻草堆里。他连要饭碗都没有,别人接济他,他都是用手捧着吃。他还有个特点,这就是从未开口向人家要饭吃,至多站在人家门口片刻,人家不给马上就走,且没有任何表情。1957年以前,园宅集的街市正常,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每逢街市,小健子就在长街溜达,那些赶集的农人,每见他来,都会给他一些东西,他就把这些东西储藏起来,以备阴雨天食用。自1958年开始,街市没有了,他得到的食品越来越少,又因为此时大家都食不果腹,即便他站在某一家门口,也没人再愿接济。他逐渐消瘦,时常能见他无力地靠在墙边,即便站起来扶着墙,也走不了几步。无论他靠在哪家的墙边,从没有人赶他走,究竟是他靠的人家是他的本家,还是园宅集人心古朴?我也弄不清楚。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小健子死在张道奇家的门口。我记得很清楚,小健子的尸体在张道奇家门口停了一天一夜。最后是村上派人用一张芦席卷了,放在板车上拉到牛峤的乱葬岗埋了。小健子个头大,膝盖下几乎都露在外面,挺凄惨的。

过去,园宅集街上,不管是南头还是北头,只要有人死了,小孩们都吓得天黑就不敢出门。可是小健子死在大街上,我却一点也不觉恐惧,甚至还跑到尸体前细看。大人们从小健子尸体旁边经过,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想想,远在1958年的春季,人心就开始麻木了,今后的日子什么样?没人能想出头绪,也就不想了,随它去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尝到了水中杂草的味道。还是这个时候,村里有人得一种乌嘴病,嘴唇乌黑,如果不及时治疗,人可能很快就抽搐而死。治疗这病很简单,一碗红糖水就解决了。上级为此发给村里一些红糖,只要有人发病,就给一小包红糖。后来我和妻子聊到这事,妻子说她们那儿发现乌嘴病,医生就让病人喝一口紫药水,病就好了。妻子的老家是寿县,离园宅集有一百多公里,这说明安徽省的饥饿是一种普遍现象。

小健子的死,吃杂草,乌嘴病,这一连串的事给全村人的心里抹上一层阴影。原本富有活力的园宅集,逐渐萧条。特别是到夜晚,寂静得像野外的坟场,死气沉沉的。这是非常危险的前奏。

1958年的春季之所以如此萧条,究其原因是1957年的农业歉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歉收,我不了解原因,因此无法述说。如果要推测的话,也许是成立高级农业社造成的。成立高级社,农民极不情愿。虽然从理论上说,高级社有许多优点,比如可以互助,可以兴修农田水利,可以得到国家扶植,可以加速实现农业机械化等等,但是,如果群众不乐意,采取消极怠工的方法软抗,这些优点一点都不会显现出来。虽然如此,但1957年仅仅是歉收,饿死的也仅仅是诸如小健子之类的极少数懒人。可是,1958年出现的三个新生事物,却是生生地将人逼到绝路上。这是三个什么样的新生事物,后文详述。

1958年,全国勃然兴起成立人民公社的浪潮。在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内,人民公社这个党政企合一的组织,在全国普遍成立。我的故乡也不例外,园宅集行政乡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安子口人民公社,园宅集村变成了安子口人民公社下的一个大队。撤乡变社的过程,由于我年龄太小,根本不了解。但是,有一件事我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园宅集高级小学也撤销了,全公社的学生一律到新成立的安子口公社小学读书。为解决课桌问题,除去将原小学的课桌全部运走外,还动员高年级学生每个人带一张桌子去。我把家中唯一的一张方桌带去了。

安子口小学设立在离安子口一华里的朱庄,课堂也设在农家,采光非常差,阴天看书都困难。晚上住宿也是在农家,我住的地方恰好是我大姨娘家。几十个孩子全部睡在铺满稻草的地上,晚上有的孩子根本不敢出去大小便,屋内的卫生可想而知。吃饭是在食堂,每到开饭时间,因挤兑而打架,因吃不到饭而哭嚎,乱成了一锅粥。由于教室少,无法开全课,只好半天劳动半天上课。这些年龄层次不齐孩子怎么安排劳动?哪有那么多的农活?我唯一干过的农活就是拉犁子,拉双轮双铧犁耕地,老师一声令下,二十多个孩子一起奋力,甚至还跑起来,场面挺壮观。不知道当时的报纸有没有安子口人民公社实现了生物动力化的报道。

这种近似于造孽的并校,不到两个月就解散了,学生们还回原来的学校读书。如今,我看过许多有关大跃进狂潮的纪实文章,大都是集中在虚报、大炼钢铁、公共食堂等方面,像这样把成百上千个孩子集中在一个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村庄里办学,还真的没有。这是不是安子口公社的创举不得而知。这次并校于我而言,除去得了很长时间都治不好的遗尿症以外,其他一无所获。现在想想,之所以患遗尿症,是因得不到营养补给,身体极度虚弱,加之晚上不敢出去解手形成的惯性而造成的。就是这个遗尿症,折磨我四年,带给我无法述说的羞涩与痛苦,甚至连学业都荒废了。母亲也因为我的遗尿症丢了脸面,因为此前街上也有个孩子遗尿,母亲说这事要放到我身上,一顿就打好了。可是当我也遗尿时,母亲却无从下手,只好说:能做过头事,不可说过头话,徐家恕让我丢脸了。

记得学校散伙的那一天,我从朱庄往回走。微微的西北风送来薄寒,举目四顾,天上无飞鸟,地上无走兽,不闻鸡鸣狗吠,大地灰苍苍一片毫无生机。如今回想,仍然抑制不住沮丧心绪,世界上没有比那样的场景更令人悲伤和绝望的了。

abcdaren 发表评论于
毛的所为光用头脑发热解释是不够的,用逻辑学理论来解释也不妥。
毛是列宁费很大劲批判的‘左派幼稚病’的典型代表,而中国广大农民小资产阶级是左派幼稚病的深厚土壤。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和过激大家都领教过吧?大跃进就是最明显的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和过激。从出身和经历来看,毛压根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也不是什么工人阶级,而是农民意识的代表。
光用这个阶级分析,还不足以解释毛的一系列恶行:他其实是托洛茨基主义在中国的实践家:托派的主张是‘把小资产阶级变成无产,然后强迫他们革命。’毛完全是这么干的:土改---把土地拥有者抢光,变成无产。然后很快,把农民才分到的土地、农具、鸡鸭猪羊也统统没收,公社化,变成无产,强迫农民革自己的命!所谓‘公私合营’,违反自己写的宪法,没收大小私营业主和小摊贩的财产,强迫他们革自己的命!都落实了托派的理论,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把他认为也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们也打成右派,强迫知识青年们到农村劳动改造,革自己的命。。。这一切证实了:不论在思想上、政策路线上,毛太祖是最彻底的托派!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马列主义者。他没看过和引用过几部列宁著作,一心只学帝王之术、资治通鉴。应该和他的接班人一样,永远开除出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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