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逃离死亡漩涡(2)
是年,在四五月份间,数年没见的大叔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他是乘船从九湾来的。他为什么来?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敲键盘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大叔为什么来?他是来商议将我过继给他的。因为在那个时候,父亲突然问我想不想到合肥去?我看了父亲一眼,问到那去做什么?父亲说你大叔没男孩,想让你过去。我回答得挺干脆:不去!父亲没再吱声。现在想想,大叔回故乡,究竟是父亲邀请的,还是他主动来的?不得而知。父亲邀请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大饥馑的风暴已经逼近了。为儿子计,将我过继给大叔不失为保全我性命的好办法。当时如果我同意了,那岂不是像刀一样剜父母的心?话再说回来,父母做出将我过继给大叔的时候,心儿是怎样的疼痛?养儿养女的人都能体会到,无法说下去了……
1959年6月下旬,一个转机突然出现了。
二姐从北大荒打来一封电报,说二姐五月一日生下一个男孩,需要母亲去照看,同时电汇来七十块钱,电汇单的留言处,写了到佳木斯后要去的地方。这个消息于父母而言,形同喜讯天降,但也参杂些许忧虑。喜在母亲可以逃命了;忧在电报中没说让我也去,七十块钱显然是一个人的旅费,12岁的小儿子不在出逃之列。
父母忧愁了。他们知道如果不将我带走,我和父亲必然会被饿死,因为父亲从未操持过家庭生活,不知如何省粮食。商议了半天,他们决定将我带走,我走了,父亲一人在家,容易应对艰难,12岁的孩子,是个饭庄子,不能眼睁睁地饿死,至于带去了张喜山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吧,看人家脸色总比丢了性命好。至于钱不够,走到哪算哪,车到山前必有路。
在办理了我和母亲的户口迁移证以及我的转学证后,我们一家于6月28日离开园宅集。临走时,我用粉笔在墙上写了一行大字:1959年农历5月13日,我走了。此时此刻,我非常怨恨故乡,认为这儿没有任何值得留念之处,发誓再也不回来。
到了蚌埠后,我们先去农业科学研究所,喊上三姐一起直奔火车站。在售票处,一家人发愣了,售票员告知一张去佳木斯的车票是28元,也就是说买两张车票,仅剩下十几元钱,而到佳木斯后,还需要买从佳木斯到饶河县东安镇的轮船票,四天三夜的轮船一定会要不少钱,况且一路上吃饭怎么说也得几块钱呀!
母亲急得流泪,我也跟着哭,三姐也在揉眼睛。谁也无法解决眼前的难题,不带我走,我只有饿死的份,带我走,前途未卜,在佳木斯没钱买票上不了轮船,只有流浪他乡。
关键的时刻,菩萨出现了。
一个挂着值班站长袖标的人走来,询问父亲,得知情况后,稍微考虑了片刻,走到售票口向售票员吩咐了几句,然后招手让我父亲去买票,他让我父亲买一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说这样你们就能走了。父亲喜出望外,忙不迭的感谢站长,站长指指售票窗口让他快去。父亲买完票后,看看票价更乐了,儿童票原来是成人票的四分之一,8块钱。一家人还要感谢站长时,站长已经走了。父亲拿着车票,思量了一会儿,带我到儿童票身高的标尺量一量,发现我身高超出了儿童红线许多,父亲稍微踌躇了片刻,之后又坦然下来。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他既然让卖儿童票给我们,检票口就不会阻拦。果然,在检票口,检票的大姐不但没拦我,反而对我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我悬着的心才落实下来。当时,我们对铁路客运的规定一无所知,不知道儿童票、学生票和成人票的区别,后来了解了有关知识后,更加感激那位站长,按理说,他可以让我买一张半价的学生票,可是他却选择让我买四分之一票价的儿童票,又让我们节约了8块钱,使我们有足够的钱到达目的地。
当那撕裂人心汽笛拉响后,我泪水涟涟。去年二姐就是沿着这条铁路线走的,今年又轮到我们。车窗外的父亲和三姐一脸愁容,看来他们并没把出逃看成是好事,这使我更加伤心。和三姐分别,我的心最难受,三姐和大姐二姐不一样,她心细,最能体谅人,有做姐姐的样子。我特别不能忘记的是和三姐在家抬水浇菜地的情景,尽管她的肩膀也被沉重的水桶压疼了,可她还是把桶绳往她身边拽;我更不能忘记的是二次百里讨食,三姐把本已不够吃的饭,一点都不犹豫地分给我。火车开动后,母亲见我还在哭,就说不要哭了,能逃命是一件好事呀!看来母亲对未来充满信心。使得我悲伤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在天津火车站我和母亲下了车。母亲给我钱,让我去买些面包,说多买些,一定得够吃到佳木斯的,不能买火车上的面包。在火车上我看过列车时间表,知道下趟车我们得在火车上坐十二个小时,因此我选最便宜的大面包买了四个。坐在长椅上候了大约四五个小时,我们又登上了开往佳木斯的火车。在天津站检票口,我很担心检票员不让我通过,因为我的个头超过儿童标准很多。幸运的是检票员没有吱声就让我通过了。现在想想,真的没有必要担心,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能够买票已是很规矩了,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刁难肯定属于头脑不正常。
张喜山的父母此时已从勃利县搬到佳木斯定居。按照电汇单上的地址,我们找到在佳木斯西郊的张喜山家。他的父母很热情,吃住也都安排好了。这时我们才得知,张喜山兄弟姊妹五人,他是长子,底下有两个弟弟喜林和喜财、两个妹妹淑娴和淑兰。张喜山的长相像他父亲,高鼻梁,高额头,在东北生活几年后,方才明白张家肯定有俄罗斯血统。这也是父亲第一次见到张喜山照片后,说此人凶相的原因。张喜山的母亲长得高高大大,几个孩子的个头也都像她。张母勤劳善良,照应一家吃喝拉撒,从不见疲倦。
因为从佳木斯开往虎头的轮船每四天一班,而我们到佳木斯时恰巧班船刚开出,加之张喜山父母热情留住,所以我和母亲在佳木斯一共住了八天。这八天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去市中心玩,农村的孩子咋一来城市,什么都觉新鲜,东溜西逛的没有固定的目标。印象里,佳木斯当时只有一条主要的大街,市中心有一个四层楼、带天井的百货公司。也就是在这八天时间里,东北老百姓的饮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过水饭是其一,苞谷大碴子在锅里煮开花后,捞出来用井水冲一下,盛到碗里当干饭吃。刚开始吃这种东西不习惯,吃了两天觉得很香,很有嚼劲;第二种是生菜蘸大酱,都是现从园子里摘来的,洗洗就上桌了。生菜当是莴苣的一种,让它长高,从茎干上摘叶片,叶片多呈紫葳葳的色彩。大酱一般都是自己家做的,近似于甜面酱。至于其他的菜饭,我都没有印象了,反正有大碴子过水饭管饱,加上生菜蘸大酱味道特殊,吃得还真香甜。
从佳木斯开往虎头的班船的航线是先沿松花江顺流而下,在同江入黑龙江,依然顺水,到达抚远后不久,就转入乌苏里江逆流而上。近四天的航程,在我脑海存留的印象是,松花江的水相对浑浊,黑龙江的水面宽阔且蓝得发黑,乌苏里江江面较窄,水流较急。上船后,就听人们说三江口风光优美。轮船过了抚远不久,到了人们说的三江口,船舷上站满了人,有人指指点点。我觉得这儿的江面宽,水流也急。后来仔细看了地图才知道有两个三江口,一个在同江,是松花江入黑龙江的地方,另一个就是抚远,是乌苏里江入黑龙江的地方。总体上说,自松花江入黑龙江后,轮船行驶在国境航道上,对面的苏联国土,风景比我们这边优美些,因为那边是原始风光,山岭几乎都被森林覆盖,我们这边都被开垦了,缺少自然情调。
在轮船上,我和母亲每天中午到餐厅吃一顿饭,都是吃最便宜的八分钱一碗的炸酱面。早晚每人一个面包,母亲害怕我吃不饱,就吩咐我买三个,我吃两个,她吃一个。印象里,炸酱面的味道不错,前几年,我还特此买了一瓶北京出的甜面酱,加上精肉虾米和其它作料一道烧,放在一碗面上面拌着吃,可就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为此我很遗憾。老伴说你那时是饿肚子,吃什么都香,现在好的吃多了,什么味道都没感觉了。如果非得找回感觉,饿你三天,兴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