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东晋陶渊明《四时诗》,其中一句“夏云多奇峰”引发了我的遐思。该句形容夏日的云团似奇峰骤起,此情形与我所熟悉的福州和温哥华两个城市的大多数时候的夏云不太相符。
其实我很少在夏日观云的,从小生活在福州这个火炉城市,老人们常说“三伏天打狗不出门”,夏季里大多数时间我是被迫呆在室内的。在屋内听台风雨,午睡后喝一大碗凉茶,晚间在大院的玉兰树下乘凉闻花香,便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用“万里无云”来形容滚烫的福州夏季似乎更为贴切。来到温哥华,终于幸运地逃开“高温”这个主题。虽然这几年温村偶尔也会遇到极端天气,不热则已,一热起来,便从摄氏二十多度一下子升到三十五六度,但持续三两天后,气温又会降到二十多度,我在家中连电风扇都用不着。好山好水好天气,天空湛蓝白云朵朵(不似奇峰状),这便是典型的温哥华的凉夏了。
今年又逢凉夏,再过两天就大暑了,可温哥华白日最高气温却只有28度。我坐在家中,接连创作了两篇美文后,才思有些枯竭。于是我饮下半杯凉凉的茶水提神,忽然想到几味名字里带着“夏”的草药,如夏枯草、夏至草、夏天无、半夏。
这几种草药中,我只认得夏枯草,英文俗名为“自我疗愈”(Selfheal,学名Prunella vulgaris),温村户外随地可见,算是杂草吧。夏枯草的辨识度很高,才五六厘米高就开花了,方形茎的顶端长着圆柱形花穗,上面有密集的紫色唇状花,紫红苞片重叠排列着。夏枯草有点名不副实,它是夏天开花的,从五月一直开到七月,夏天过后才枯萎,最好的状态都在夏天呈现了。因此有人说,夏枯草应该与夏至草互换名字,夏至草才是夏至前后枯死的。
(夏枯草)
我在网站上查找夏至草(学名Lagopsis supina)的信息时,发现了中国的夏至草在北美的亲戚欧夏至草(学名Marrubium vulgare)。因四棱茎和满是皱褶的卵形叶上布满了白色绒毛,欧夏至草有个英文俗名white horehound(即白夏至草,hore 在古英语里即“毛绒绒”的意思)。尽管这种在古欧洲被视为最神奇的止咳草药已经在世界各地归化,我在温村户外的荒地上并未寻见。
(欧夏至草)
倒是一种与欧夏至草相类的黑夏至草(Black Horehound, 学名Ballota nigra),当我在网站上看到它们的照片时,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大约在18年夏至后不久,我散步至家附近的一所小学校园,在操场边的林缘见到了几株开着紫色花的野草,不到半米高,深绿色的叶子酷似荨麻,叶脉深陷,使得整片叶子看起来皱巴巴的。四棱茎和深绿色的叶子上被短柔毛,叶腋处冒出十几朵紫色唇状小花,秩序井然地排列成伞形。小花上唇瓣略凹,像兜帽一样,下唇开裂,喉部带有斑点。凭经验,我猜出这是一种唇形科野花。
(从网站上下载的黑夏至草图片)
这一带的林子里有好几种唇形野花,包括紫花死荨麻(Red Dead-nettle , 学名Lamium purpureum)、斑点死荨麻(Spotted Dead-nettle ,学名 Lamium maculatum ),花叶类野芝麻(Yellow Archangel黄色天使长 ,学名 Lamiastrum galeobdolon)、库力薄荷叶水苏(Cooley’s Hedge Nettle, 学名Stachys Cooleyae)等。过去我常常通过植物栖息地、叶子形状、花色、叶面和花瓣上的斑点等特征毫不费力地将它们认出来,可眼前的野花却像是不经意闯入的外来客,让人费思量。
(紫花死荨麻)
(斑点死荨麻)
(花叶类野芝麻)
(库力薄荷叶水苏)
如今想来,这种野花很可能就是黑夏至草。
之所以如此清楚地记得发现黑夏至草的情景,是因为我那时遭遇了人生的一个大低谷。18年夏至之前的一个星期,缠绵病榻十余年的父亲溘然长逝。他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中。老公担心我闷在家里会得抑郁症,便天天催促我出门散步兼散心。为了调动我的积极性,他特地说:“每天走不同的路线,发掘一些不认识的花草给我看看。”我听从了他的意见,某天特地选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岔道,一路牵引着,走到了这所靠近次生林地的小学。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踏足那片荒地。这回为了验证自己关于野花的猜想是正确的,我赶紧大口大口地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对老公说:“我要出去走走,到森林里找写作灵感!”
我走在下午三点多钟的大太阳下,尽管不是高温天气,灼人的气息仍从四周葱茏的绿色包围中透进来,熏着我的额头和鼻尖微微冒汗。一路上,我闻到了木篱旁橘红色萱草花浓郁的芬芳。奇怪啊,这些萱草花已如野生状态生长了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闻到它们的花香。
(萱草)
走了三十分钟,来到那片林缘。林缘的那一小块荒地变了模样,朝阳的地方几乎被凶猛的加拿大一枝黄花(Canada Goldenrod)和白花欧蓍草(yarrow)挤占了,三两株紫菀生在较为阴暗的角落,柔弱的枝茎不卑不亢地托举出数十朵小小的深蓝或浅蓝的花朵,来证实自己的存在。我认出开着浅蓝花的那株是遍布BC省的道格拉斯紫菀(Douglas Aster, 学名Symphyotrichum subspicatum), 北美土著采其根泡茶汤来退烧止泻,这与中国的神奇草药紫菀(Tartarian aster, 学名Aster tataricus)有异曲同工之妙。
(加拿大一枝黄花)
(白花欧蓍草)
(道格拉斯紫菀)
我绕着荒地走了数圈,弯下腰仔细观察,终于找到了几株貌似荨麻的植物。它们已经过了花期,只余皱皱的卵形绿叶,叶和四棱茎上布着细毛,与我几年前见到的未知名的唇形科野花有七八分相似。我摘下其中一片叶子,揉碎了,凑近鼻子一闻,只有一股淡淡的草香,而无腐臭,这证明眼前的野草并不是黑夏至草。网站上说,白夏至草和黑夏至草的叶子捣烂了会散发出强烈的难闻的异味,牛羊拒食,黑夏至草的拉丁学名Ballota 来自希腊语ballo(意思是“拒绝”),概源于此。
找不着黑夏至草,却没有太失望,因为我在探寻的过程中意外地闻到了萱草与紫菀花香。
回到家,继续为新的一篇美文创作收集资料,无意中发现了一位博主写的小诗《记忆花园》(Memory Garden), 里面提到了夏至草、玫瑰、百合、香紫堇、番红花等。她是这样形容夏至草的:
“很多时候,生命就像夏至草,
穿梭于生命的空虚之中,
散发着刺鼻的腐烂气息,
试图阻止掠食者靠近。
Many times, life felt like the horehound,
weaving through life’s empty space
with a pungent, rotten smell,
designed to keep predators at bay.
……………….
夏至草的亮绿色,
贯穿每一根茎,
提醒着我们
在生命的开阔处成长。
The bright green of the horehound,
weaved through every stem,
the reminder of growth
in the open spaces of life.”)
小诗写的很一般,却吟出了我的心思。真该感谢那段在户外寻花草疗愈创伤的过程,它让我明白了,一个人若是过度沉湎于忧苦,感官就会迟钝,对世界的变化无所察觉。振作、激励,希望才会在在断口处长出新芽,而后动心忍性,滋生优美的内在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