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全场最耀目的男人自然是新郎。刚强帅不假,但从小跟爸妈去看演唱会、参加上流聚会的邵艾也见过不少帅哥了。有些男人在镜头放大之下眉眼如兰、身姿若仙,站到人堆里却不起眼,邵艾认为根源在于气质。
她曾听过一种说法,在华人文化里,“气质美女”不见得是美女,往往还用在相貌不算特别出众、要靠气质来补的女性。这里的气质离不开自信、知性、眼界等高端品质。而大众眼中公认的女神,“美女”前面不能加任何修饰词。比如邵艾的母亲,虽然她的气质也十分不俗。
而男人又有不同。说到气质,按出现的年代次序大致排列,有浓眉大眼八路型、文质彬彬学者型、剑眉星目仙侠型、温暖贴心奶狗型、美风韩流肌肉型,乃至让人又爱又恨的金边眼镜斯文败类型。尽管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遗憾的是,这些类别却都算不得“气质美男”。对雄性来说,能配得上这个称号的只有一类——贵族气。刚毅、深邃、高屋建瓴。
刚强恰好属于这类,尽管他一直在隐藏。以邵艾平日的观察,刚强的穿衣风格是刻意往朴素低调里走的。如果说大学那四年没钱,后来当上公务员,不至于买不起几件好衣服。依然是在干部服、乡镇干部服、大厂小职员螺丝钉服里徘徊。
而今天,他是新郎,是邵家的女婿。即便他想低调,他那位要面子的丈母娘也不肯。要知道,在苏州这么一个有着“入赘女婿”传统的地区,估计有不少宾客在刚强还未出现之前,已于心中勾勒出一个倒插豪门女婿样——脸蛋白皙姣好是肯定的了,身材多半细细瘦瘦、玉树临风,不具备攻击性。倒插门嘛,东北大汉、山东大葱都对不上号。
笑,得是暖男式的笑。不能谄媚或油腻,也不能像斯文败类那样一看就粉薄粉凉,保质期不长。暖男型女婿是什么样的笑?首先要阳光,要正能量,真高兴啊真幸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家人的幸福与健康,他要让现如今社会上那些彩旗飘飘红旗不倒的出轨精英们无地自容!
其次是殷勤与忍耐。既然决定做上门女婿,趁早把你大老爷们儿的那些劣习都给我收起来!虽不至于跟旧社会小媳妇那样委曲求全,怎么着也得尽量顺着俺家闺女,好吧?两口子过日子还能少得了磕磕碰碰?你担待不了,要你这个老公做什么?
总之,在这重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大家将邵家的女婿预想为一辆轻巧舒适又养眼的日本轿车。甚至有人只当他是车里的那些高端配置——看起来华丽,其实是一辆车最无关紧要、最容易被替换的部件。这些臆想与期待很快被新郎官的现身而粉碎。
站在前方银蓝色调仪式台上的那个男人,乍看是辆豪华跑车。目前车是停着的,笃静又专注地立于自己应在的位置上。站着就站着,不会扭来扭曲,眼神散乱地东看西瞧。也不似自恋的绣花枕头们那样,动辄抬手撩一把头顶摩斯锃亮的短发、正一正颈前严丝合缝的领结。
而车子一旦发动,就会将周遭的竞争者远远抛在后方。遇上强敌时大家才会发现——这其实是辆伪装成跑车的装甲车,配有导弹发射装置。装甲,指的可不仅是西装里包裹的坚实肌体。
说起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八百多位客人(已经是婚宴中心能接待的上限),新郎这边只有一位——他的弟弟。然而凡是亲眼见过他的人都无法否认,仅新郎一人就足以撑起半边天、半个帝国。这场婚礼中固然不存在两个权势家族的结合,但也绝非一方对另一方的依附。从男方的角度来说,女方家族为他事业带来帮助的同时,也会是他肩上如山重的负担。
“抱歉,我庸俗了,我又贫限想了。”那些满怀期待前来观摩富人炫富的宾客们在心里这样说。
而这次婚宴上最为光彩夺目、风华绝代、让人初见无法呼吸再见意乱情迷的女人自然是——新郎的丈母娘。
“喂,我说邵艾,”当晚舞会期间,姑妈同难得有空闲的新娘在更衣室独处时,对她说,“不是我挑拨你们母女俩的关系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家那位埃及艳后就不能收敛一下,非要跟女儿抢风头么?”
“姑妈,没事啦,”邵艾笑着宽慰她,“妈妈难得玩得这么高兴,爸爸也是。他俩这些年都挺不容易的。”
舞会这才进行到一半,父亲和母亲跳过的舞曲已经数不过来了。瞧父亲脸上顶着的那两朵红晕,眼湖中怡荡的微光,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年龄倒退了,让他看起来像个联谊舞会上初堕爱河的中学生。母亲忙着四处招呼宾客,然而只要和父亲的眼神遥遥对上——“再跳一曲?那就再跳一曲。”二人很快便旋入舞池,将周围的所有人包括新郎新娘抛到脑后。
而邵艾之所以不够母亲耀眼,也和婚纱的选择有关。今年夏天回苏州时,母亲迫不及待地领她去一家欧式进口婚纱店里选婚纱。母亲看中的那件,上身镶满人造钻石,下摆拖尾处镂空雕花,华贵至极。邵艾却说不希望婚纱上出现钻石,头饰上也不要。
“为什么呀?”母亲失望地问。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那种刺眼的风格嘛,”邵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搓着左手上的订婚戒指。那是她此生收到的第一枚钻戒,曾被闵康蔑称为“适合满街打工妹的廉价货”。
因为她不在乎自己在婚礼上是否耀眼,她的幸福不是做给众人看的。送她戒指的如果不是“对的人”,就算她的婚礼是人类史上最豪华的一场盛典,也只能凸显她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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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所谓的西式婚礼,没有牧师,具体操办流程取决于婚宴公司。到了婚礼的那天上午,邵艾被父亲领着,从入口处穿过长长的甬道,一直走到仪式台上那个送她戒指的男人身边。这期间,大厅里回荡着传统音乐《喜临门》,这条是父亲特意要求加上的。
待台上只剩两个新人的时候,音乐声停。一个长得比刚强更符合苏杭一带入赘女婿标准的男司仪手拿无线麦克走上台,交给新郎新娘每人一个麦克和小册子,上面印着结婚誓词。司仪先是感谢在场的来宾前来见证这份美好的爱情,请大家为新郎新娘鼓掌。随后有请许刚强先生和邵艾小姐轮流宣读结婚誓词。
在邵艾的记忆中,无论读本科还是当上公务员之后,刚强在台上发言时从不看演讲稿。天生的政治家,上至国家政策下至民生民意,都是信手拈来声情并茂。所以当面前的新郎翻开誓词本的时候,她忽然有种预感——这家伙未必会规规矩矩地照着念。
“我,许刚强,娶你邵艾,做我的妻子。”如上次在KTV唱歌那样底气充沛、字正腔圆,“用最真诚的喜乐迎接你进入我的生命,使我们成为一体。我承诺,会以最深的爱爱你,你在我生命中的地位仅次于上……那个、党。无论等在前面的是平安顺遂或是威吓险阻,让我们一起在党的带领下白头偕老……”
念到这里时,台下一片轻快的笑声。
“在这婚姻的圣日,我对你承诺,我将永远爱你、做你忠心的丈夫。”
既定的誓词念完,刚强的话却还没说尽。
“签约时不提违约条款,是耍赖。”他直视着她,“今生若是辜负了你,或者辜负了党,都叫我万劫不复。”
这话出口,台下一片寂静。邵艾用微颤的手打开她那本誓词,念道:“我,邵艾,嫁你许刚强,做我的丈夫。正如你承诺,会给我你的一生,我也同样欢喜地将我的生命和爱给你。我承诺爱护你、顺服你、照顾你并让你喜乐。将来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会是你忠实的妻子。”
合上册子。
“七个月前我收到的那颗钻石,是我迄今见过最闪亮的珠宝。无需承诺,我邵艾这辈子不会再看上第二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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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婚礼结束后,母亲帮女儿准备好行囊,抱歉地说:“邵艾,我听说刚强他们那儿,方圆几十里也见不到家像样的旅馆。他家里那么多人,住得恐怕也不富裕,我跟你爸就不去添乱了吧……玩开心些啊!替我们向大家问好。”
嗯,您不去最好,邵艾在心里说。省得到时候婆家人因为亲家母没有热水淋浴洗澡、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化妆台使用而愧疚。
一对新人先坐飞机前往石家庄,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坐长途汽车去寨西店。之所以选择在石家庄停留,是想跟当地一个比刚强只大几天的同村好友聚聚。
此人名叫徐信,与某位河北籍开国将军同名。七八岁时没了父亲,几年后母亲经人介绍,改嫁给石家庄一个开煎饼铺的山东人。刚强读高中的某个暑假曾去看过徐信一次,回家时还背了一大包煎饼。当然现在铺子也早关门了,徐信和太太是在武警大队上班。约好一起吃晚饭,那对夫妇下班后穿着警服来到饭馆。
邵艾一眼望见徐太,心道多半也是山东籍。天庭饱满的国字脸,眉眼姣好端正,放到古装剧里只能演正妻,演不了妾。同丈夫一样,身上的警服撑得圆鼓鼓的,都是干武警的料。
邵艾想起本科毕业前夕,广州各大单位来学校体育场摆台招聘。她跟方熠要去波士顿,刚强和牛珊珊一早考过了公务员。然而这种一生一次的经历,大家出于好奇心都会去招聘会上转两圈。那天刚强路过武警大队的桌子时,被一位武警大妈双手揪住胳膊,死活不肯松开。这尴尬的一幕被随后赶来的邵艾和方熠尽收眼底,二人笑了老半天。
“吉吉吧,我是真没料到,”等菜时,邵艾听徐信对刚强说,“小时候,大家不是都笑话他丑吗?眯缝眼,脑袋那么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哎——结果人家这种长相还赶上时髦了!我有个堂侄女迷他迷得不行。”
“许太太这次上他们家,还得再办次婚礼?”徐太不认识吉吉,插不上话,单独问邵艾。
“对,不过他们家里什么都给预备好了,包括新房和喜服,不用我操心,”邵艾笑着说。
徐太没笑,明亮的大眼睛里竟然起了怜悯之意。怎么了?邵艾的心悬起来,这种土地方的婚礼很可怕么?碍于刚强坐在身边,又不好直接问。
菜先端上来,随后是一瓶茅台。就见刚强和徐信几乎是同时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酒瓶。
“你是哥,得我给你倒酒,”刚强嘴里说着,手上使劲儿。
“这话说得,我就大你几天,”徐信用同样粗壮的胳膊将酒瓶拉过来几寸,“你是领导,我敬你!”
刚强挤眼,“我是哪门屎橛子的领导?我敬你!”
“我敬你……”
一旁的邵艾看傻了。至于么,这就是北方的酒桌文化?谁先敬谁有那么重要?同时暗暗担心可怜的茅台瓶子在两位武林高手的争抢下裂成碎片。
再看对面的徐太,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等了会儿,对丈夫说:“你把酒瓶给刚强,你俩一块儿敬嫂子和弟妹。”
好不容易把第一轮敬酒糊弄过去。那之后两个男人但凡拿酒盅碰杯,还是得来一番礼让。比如刚强的杯沿非要比徐信的低那么几毫米,而徐信又坚持他的比刚强的低那么几毫米。碰杯碰到最后,俩人几乎是蹲地上喝的,让邵艾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男人玩他们的,邵艾总算有机会从徐太那里打听到当地的一些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