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九月和十月,邵艾和刚强这对新人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繁忙的两个月。二人有几次真想撂担子,领证后找地方躲起来,喝个交杯酒完事。
婚礼定在9月底于苏州举办,主要是考虑到邵艾父母两边的亲戚朋友、邵氏药业老员工们都住这附近。新婚后还要立即回河北再办个中式婚礼,之后才去大理度蜜月。
其实本来计划着是去马来西亚,二人在那里共同拥有一套房子,就是上回为方熠治病拿来悬赏那套。然而刚强作为副处级干部,因私出境本来就要受限制,需单位上级审批。考虑到刚强几个月前才因疑似受贿被双规,上级领导们认为这个敏感时期最好留在国内。
于是,这对准夫妇前往苏州之前,先在广州摆了几桌酒。请了吴厅长父子、小徐等官场上较为亲密的同事若干,珠海子公司和佛山药厂的高层管理,傅吉吉、谷欣等大学同学。赵正豪学长上次帮了邵父的大忙,自然也接到请帖,身在江苏药监局工作的他会携带夫人参加苏州的婚礼。柯阿姨和牛珊珊那边按照礼数送去了请帖。柯阿姨还了份分量不轻的贺礼,没人来赴宴席,这样也好。
遗憾的是没能见到方熠。八月份开学,方熠作为新录取的博士生就读于华南理工生物工程学院。以他的本科成绩和发表过的几篇论文水平,完全可以被国内外多所顶尖大学录取。选择广州是考虑到身体还很虚弱。而没有读自己母亲——国际知名学者杨教授——的博士,是因为杨教授的理论和技术经基本上被儿子摸索得差不多了。
华南理工生物工程学院一年前才成立,新聘请的教授包括海外留学归来的黎教授,方熠对他的研究课题刚好感兴趣。不巧的是,邵刚预婚宴那晚,方熠有门课需要和组员们共同完成,如果旷课会导致全组学生跟着扣分,只能缺席了。
另外,来参加苏州婚礼的宾客基本上是邵家这边的关系,刚强老家好歹得派个代表过来。许老爹这些年已经不出远门了,是绝不出远门,无论什么由头。大哥大嫂里外撑起这个家,还要照顾五岁的儿子,走不开。三弟刚桥目前在石家庄打工,于是代表一职就理所当然地落到四弟刚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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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定在28号,刚波于25号一早坐火车赶来苏州。严格说来,刚强家不是在寨西店村,人家寨西店好歹是有个四级火车站的。在寨西店隔壁的刘家店村,离火车站步行四十分钟。25号那日下午,刚强从苏州火车站把刚波接来邵艾家吃晚饭,晚上和弟弟住宾馆。
据刚强说,他家这四个兄弟,大哥和三弟长得像父亲,四弟随妈。而刚强呢,也不知道像谁,都说是瓜藤上结了个菠萝。
刚波这小伙子个头跟他哥差不多,没那么壮。皮肤虽然黑,倒是细皮嫩肉全无杂质。眼角稍稍上吊,小嘴长得跟个姑娘家似的,就是气质差了些。来家后,邵母把提前预备的伴郎西装找出来给刚波试。要说尺寸呢,刚刚好,不能算不合身。可浑身上下就是说不出哪里别扭,有点儿沐猴而冠,还不如穿着坐火车来的那套洗白磨旧的装扮顺眼。
第二天傍晚,准夫妇单独领着弟弟去家附近的饭店吃饭,邵艾算是头一回领教了刚强作为“封建兄长”的一面。谁是哥、谁是弟,那是分毫错不得!刚强但凡认为弟弟哪里做得不合适,可以劈头盖脸地训他,不留情面。而邵艾看刚波的反应,似乎被哥哥打骂是天经地义。
“出息了你,啊?”才点完菜,服务员后脚还没离开包间,刚强脸色就变了,“大哥跟我说,罗湖村的桂妗跟刘宝订亲了,你还整天去骚扰人家?”
“俺、俺没骚扰她,”刚波吧嗒着眼皮,在椅子里蹭了蹭屁股,“她一直稀罕俺,是她爹嫌俺没钱。”
刚强从桌上拾起一支筷子,邵艾直觉他是要将筷子扔到桌对面弟弟的脑袋上。不过最终还是放下了。
“嫌你没钱,你自己说你有没有钱?穷,就得认。想娶媳妇,要不你自己争气,要不找个不嫌弃你的。”
刚波听到最后一句时,快速瞥了邵艾一眼,“俺找不着。”
“哦对了,”邵艾借空档出来打圆场,将随身带的一只购物袋递给刚波,“你哥跟我说,你喜欢变形金刚?”
刚波伸手进纸袋里翻了翻,不知道的还以为邵艾送了他一袋金子。
“几岁了?”某人忍耐片刻后,终于火了,“别人送你东西该说什么?”
“谢谢嫂子。”
嫂子?邵艾记得不久前的自己还是个在波士顿海边吃喝玩乐的“小留”,没想到眨眼就被冠上这个称号。
邵艾也是很久以后才得知,那天晚上刚波一个人在他自己的酒店房间里,“酷酷嚓嚓”玩到凌晨两点半。
刚强还待接着训话,兜里手机响了,是远在海陆丰的前同事听说他要结婚,特意打来贺喜的。刚强又随口问了几句汕尾东洲村民与电厂对峙一事,这事邵艾也听说过,村民们不满电厂因征地做出的补偿,封堵厂道,阻碍电厂施工。这事儿现在还没了结,邵艾很担心这么下去会演变为暴力流血事件。唉,如果换成刚强在那方主政,局面会不会有所缓和?
等刚强挂上电话,菜已都端上来,三人闷头吃饭。两兄弟都是一副赶着上战场的节奏,刚强吃完后才察觉到未婚妻的异常。“哎,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很吓人么?”
“你很专制,”邵艾不客气地说,也没把桌对面的小叔子当外人。“将来咱俩有了孩子,你也这么训孩子?孩子们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非得听你的?”
“嗐,这话说的!”刚强一脸委屈,“都还没成亲呢,这是想到哪一桩了。孩子‘们’?这个我喜欢……行行,我保证好好说话。”
随后放缓语气,继续训弟,“反正原先读书的时候,就不肯专心。”
“没那个脑子,”刚波快速地插了一句。
“没脑子,没背景,饿不死。怕累怕吃苦,神仙都救不了你。看看你三哥,去石家庄打工没几年,现在不是开上摩托了?跟你说了多少回,家里的地,有哥嫂跟爹看着就够了。你在边儿下晃悠屁用没有,吃的比谁都多,要不要脸了还?”
“不、不是俺不想出去,”刚波为难地说,“吃不惯外头的饭。”
“吃不惯?”刚强一拍桌子,眼睛瞪着弟弟面前的空盘子,“我看你吃得相当惯嘛!”
“偶尔一次行啊,”刚波叫屈地抬高了嗓门。这话虽是坐着说的,总让邵艾感觉他是蹲在墙根儿,歪着脑袋。“成天吃这些玩意儿,谁受得了?”
“哎呦,还想天天下馆子?”当哥哥的被气笑了,“吃得惯吃不惯,都得自己学着做。大嫂做饭再好吃,那是大哥的媳妇,照顾爹应该,还得养着小叔子?换我早把你轰出去了!”
“刚强,”邵艾扯了下他的袖子。
刚强喝了口茶,怒气平息了些。半晌,像是想起一事,问:“我上次给你寄的钱,叫你去镇上学开车,学会了没?”
“学、学了,”刚波躲躲闪闪地说。
“跟我说说驾校每天的安排,”家长讯问爱撒谎的孩子。
“没去驾校。刘书记去寨西店找了个老司机,免费教俺的。”
“刘书记是你干爹!”弹药库这次是非爆不可了,“人家操心你这些屁事?说,是不是自己把学费都霍霍了?”
“不是不是,”刚波直摇头,“胡大明的姥姥得了肠癌,不想让孩们花钱为她开刀,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打算上吊,好在被串门子的邻居发现了。俺拿着钱去找刘书记,跟他说,钱是二哥给的,学不会开车他会劈了俺。书记要是能帮俺找个老师,钱就送给胡大明家。”
“真的假的?”火药库被天降大雨淋湿了,“你个缺魂儿能有这觉悟?”
“不信?不信你打电话问书记。”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段煽情故事,邵艾眼泪没能忍住。多么质朴又厚爱的乡亲!短短的一个故事,当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刚波、胡大明的姥姥、刘书记、教练,当然还有刚强,每个人都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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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的那个晚上,邵艾大概是累过头了,好几个钟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脑海中跟回放旧电影那样一件件重演着过去的片段。不光是她和刚强的,有些多年想不起来的人和事,她以为早就遗忘了的、以为从未发生过的,忽然间历历在目。那些话语、车喇叭声、杯盘碰撞声像是被扣在她耳朵上的扩音器放大了好几倍,吵得她无法安宁。
“不行,再不睡着明早会有黑眼圈的,到时成了只穿着婚纱的熊猫。”
邵艾爬下床,从抽屉里摸出一粒安眠药。是母亲几天前为她准备的,当时她还暗自嗤之以鼻——她邵艾不是那么扛不住事的人,无论好事坏事。
药总是有用的,她家生产的药,怎么能没用呢?沉沉地睡了三个钟头,到天色蒙亮时,做了个梦。
梦里的她又回到学生时代,站在南澳岛青澳湾那美丽的沙滩上。与一年前不同的是,她的身后站满了亲人和朋友,除了父亲母亲、姑妈,甚至还有方熠、魏蓝,和柯阿姨。独独没有刚强,就如同那天一样,刚强正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正驾着一艘白色游艇朝这边赶来,对此她毫不怀疑,他给过她的许诺从来都会兑现。
然而天色在转暗,已经过了约好见面的时间,甚至比上次他出现在海面上的时间还要晚。她很担心,可奇怪的是,她担心的不止是刚强。因为小艇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对邵艾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刚强的人。
会是谁呢?爸妈都已经在她身边了,除了刚强还能有谁让她如此牵肠挂肚?她想不出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如果刚强回不来,她的后半生会在痛苦中度过。而如果那个人回不来,她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年迈的父母,摸出一把尖刀刺穿自己的心脏。
“看!快看海……”身边的人纷纷指向海面。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邵艾欣慰地搜索着夜空下的海面,没有找到任何船只或泳者,却发现大海起了变化。原本灰蓝、藏蓝色的海水忽然变为深红色。那是血,是占地球表面70%的血。血海深红,泡沫却是浅红,在越来越高涨的浪尖上散开,朝着岛岸扑过来。
哗!一个巨浪在她面前不到三米处落下,将浪头里夹杂着的一副骸骨朝着她的脸抛过来。
“啊——”邵艾尖叫着从床上坐起,大口呼吸着空气,一时发不出声。
房门被推开,佣人冲进来问了声,“大小姐你没事吧?”随即离开房间,去叫邵太太。
“怎么了?做噩梦了?”一身金色礼服、已化完艳装的母亲快步走进女儿的闺房,坐到她身边。母亲今天美得令人眩晕,还未完全摆脱噩梦的邵艾都忍不住心头一动。
邵艾伸手抓过床边的手机——刚强最后一次联系她是昨天下午。
“哦,是担心新郎临时逃婚么?”母亲笑了,“很多人结婚时都有类似的恐惧。按传统,是我让他昨晚睡下后就别再跟新娘联系,不过要定时跟他的丈母娘打个卡。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是半小时前,放心吧,一切尽在妈妈掌控之中。”
“妈妈,”邵艾把头靠到母亲怀里,小心地不蹭坏她的妆容。胸头一口瘀气吐出后,终于能正常说话,“我舍不得你和爸爸。”
“每个女孩出嫁的时候,都会不舍的啦,”母亲拍了下邵艾的肩头,“但要记住,婚礼虽是重要的一天,今后每日每夜的幸福同等重要。这个女婿是妈亲手挑的,你要相信妈的眼光,妈也相信你经营婚姻的能力不比做生意差。放心地往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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