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家事（七）：另类继父

【1】

严爷爷名叫严木三，1902年出生于陕西省富平县庄里镇。虽然家境贫寒，但他自幼勤奋好学。1920年，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至陕西省第三师范学校（三原县）。该校诞生于五四运动的洪流中，于右任、胡景翼等民主先贤和一批留学生把许多新鲜的教学内容和先进的办学理念带给了这所学校。在校期间，他不仅门门功课名列前茅，更是热衷参加社会活动，于1924年7月加入共青团。

1925年2月毕业，应著名爱国将领胡景翼将军之邀，受聘于富平县的立诚学校，担任教育部主任。1926年1月任共青团富平特支书记；3月转为中共党员；10月被任命为中共富平县特支书记。当时正值大革命如火如荼，在严爷爷的带领下，学校的学生们都积极投身到这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相继涌现出了习仲勋、宋文海 、程建文、白振江、胡景铎等一批进步青年。

1928年，白色恐怖笼罩三秦大地，陕西省主席宋哲元密令逮捕严爷爷，事前得到消息，他离校躲避乡间。当时逮捕名单上共有十人，严爷爷居首。但除了严爷爷外，其他人都未能幸免。西安烈士陵园中有个九烈士墓，就是这次逮捕中遇害人的陵墓。九烈士中的一女性，名叫徐九龄，是严爷爷同窗好友亢心栽的妻子。亢曾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过，亦被通缉。两人在逃亡的旅途中偶遇，亢对严爷爷说：你的性格更适合搞教育。严爷爷之后的职业生涯被他说中：毕生致力于基层教育事业，成为渭北一带知名的教育家。

此次抓捕使富平党组织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严爷爷因此也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他隐姓埋名，辗转于陕西山西等地，教书谋生。1932年后杨虎城主政陕西，抓捕的风声逐渐平息。恰逢他的另一同窗好友何寓础，到西安第一实验小学担任校长，于是严爷爷应邀前往相助，担任教务主任。

【2】

严爷爷1933年元月到任，上任没几天就发生了在课堂上与大姨相遇的一幕。严爷爷本意是好心：让孩子接受适龄的幼稚园教育，不要拔苗助长。但客观上造成了外婆这边的困难：上幼稚园的孩子无人接送，只能退学。

后来相处一段时间后，大家觉得这个教务主任其实挺随和的，于是老师们给他讲起了外婆的遭遇。严爷爷了解详情后，顿感那天的做法有些简单，比较生硬。一个年轻母亲，带着三个孩子，为了生计，早出晚归；未到入学年龄的孩子在这个学校读书，主要目的是托付给朋友照料，自己这样节外生枝，给她们孤儿寡母造成了更大的困难。要是当时能静下心来，双方协商，应该可以找到妥当的解决办法。

其实严爷爷对外婆之前还是有所了解的，尽管未曾谋过面。他们在同一时期读书，分别在各自的学校都是学生运动的领袖。当年陕西就那么几所中高等学校，大的学生集会，学校之间都会相互通气，统一行动。所以他们的名字，彼此都有耳闻。大姨晚年曾说过，严爷爷和王爷爷也曾有过交集，他们都是刘伯坚的朋友。

将这些人和事联系起来后，严爷爷心里开始对这家人有了一分牵挂。住在学校单身宿舍的他，工作之余，走出校门，常常能看到在街头巷尾玩耍的大姨。小姑娘显然还记得被这个大个子老师从教室‘撵’出来的窘况，一照面就会撇撇嘴，以示抗议。严爷爷被小姑娘天真无邪的表情逗乐了，不由地走上前，抱起孩子，攀谈几句，一来二去俩人混熟了。从大姨嘴里，严爷爷进一步了解了这家人的现状。

外婆在天录阁小学工作了一学期，1933年的秋季，接到第一实验小学的聘书，结束了每天披星戴月的路途之苦。这显然是严爷爷与何寓础校长背后运作的结果。大姨此时也到了入学的年龄，与舅舅一起就读于实验一小，全家生活重又步入正轨。

由于工作的原因，严爷爷与外婆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留给他深刻印象的是：外婆谈吐不凡、有胆有识。面对生活的重压，勇敢面对、充满乐观。还有外婆的业务能力非常强。曾作为教师考察团成员，去过南方学习取经，外婆在教学理念上有着异于常人的全新认知。慢慢地严爷爷对外婆在情感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同情、友情、到恋情。

大姨曾在晚年写给严爷爷的信中，有过这样的描述：那时候我们住在学校对面的曹家偏院，您经常来，穿着白色的夏布长衫，脸色挂着和蔼的笑容，来时总会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

外婆开始对他们之间的相处是有些顾虑的：毕竟她有过婚史，还带着三个孩子。自幼丧父、与寡居的奶奶相依为命的严爷爷，很能体谅外婆的感受，但他的目标笃定不移。其实严爷爷当时还有另外的追求者，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教师，姓段，与严爷爷很熟，交往较多。学校中有传言，他们之间在处对象。严爷爷和外婆关系确定之后，段姑娘离开了学校，去了延安。五十年代她担任过西安市碑林区的区长。

【3】

严爷爷和外婆在1935的上半年举行了婚礼。外婆所带的三个孩子当时对这个婚姻，反应有所不同。同严爷爷经常接触的大姨自然很高兴，嚷嚷着：我也有爸爸了。4岁的母亲，当时仍在乡下寄养，自然没有发言权。已上初中的舅舅对于继母再嫁，有自己的想法。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如是说：五妈和严木三伯伯结婚的那天，打发我和大妹出去看电影，大妹倒不在乎，我却别有想法。虽然严先生待人和善，是个好人，我一直很尊敬他。再则，婚前五妈曾向二妈说过：他爹过世已三年，我的收入微薄，养活几个孩子不容易，想再找个对象。二妈表示她能理解。而我却担心婚后有变，怕寄人篱下，会受另眼看待。可是后来事实证明，五妈和严伯伯待我一如既往，甚至比过去还好。



严爷爷对两个异性女儿更是疼爱。上面的照片，是1935年8月，严爷爷准备离开西安赴华县咸林中学任教前，拍下的。准确地说，幸福一家人有5口：严爷爷、外婆、大姨、母亲以及外婆腹中的三姨。严爷爷此次离开西安后，再也没回来工作过，一直在外地教书。大姨和母亲那时总盼着学校放假，严爷爷回来休假，能给她们带来许多欢乐。端午节，他带两个小姑娘去城隍庙买丝线和粽叶，回来做香包、裹粽子；夏夜里，严爷爷对着天空教她们认星星，讲述天文知识。

母亲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自幼被寄养在乡下的奶妈家，外婆再婚后，她才被接了回来。严爷爷每次回来探亲，喜欢把她高高地举起，性格内向的母亲此时脸上会露出少有的笑容。1944年，在西安上了一年初中的母亲，强烈要求随严爷爷到他当校长的富平迤山中学去读书。寒暑假回来，母亲总是兴奋地拿出奖状，在三姨面前显摆：瞧，这上面有我们校长的签名。年幼的三姨懵懵懂懂地只是点头，也没搞清楚校长究竟是谁。重获家庭温暖的母亲，此后学业一路顺风顺水：1946年迤山中学初中毕业后，考上西安高中；1949年进入西北大学财经学院深造。

严爷爷和蔼，外婆严厉，母亲她们两姐妹遇事喜欢先和继父商量。外婆给大姨与自己同窗好友的儿子订了娃娃亲。后来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后的大姨，在西北大学进修期间恋上了外语系的高材生：大姨夫。大姨不敢将此事告知外婆，俩年轻人去到富平县找严爷爷求助。严爷爷先安排大姨夫在学校教外语，考察了一段时间后，亲自去做外婆的工作。外婆起初不同意，声称：不能言而无信。严爷爷的一席话驳得外婆哑口无言：你当年不也是违抗父母之命，自己选择了婚恋对象。

真情付出的严爷爷，自然也得到了孩子们的衷心爱戴。1974年的秋天，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折磨了十年的严爷爷，躺在西安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毫无人性的专案人员仍责令他回劳改农场接受改造。大姨和大姨夫用架子车连夜把严爷爷拉到我们家藏了起来。因祸得福，我们同严爷爷朝夕相处，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严爷爷与四个女儿）

1992年，在美国探亲的大姨给病重的严爷爷写了封长信，其中的一段：亲爱的伯伯，得知你身体不适，我们非常焦急，更是想念你。祝愿你老人家尽快恢复健康！我从小就喜欢你，亲爱的伯伯......。伯伯你记得你抱着妹妹，我站在你和妈妈中间，那张在大芳照相馆照的相片，我们是多么的幸福，你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

四姨告诉我，当时严爷爷读完信，90多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似的伏案哭了许久......。



（大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