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书信中的钱锺书
文 | 曹亚瑟
张爱玲和钱锺书在20世纪40年代虽然同在上海,但二人并没有交集。张爱玲笔下出现过钱锺书吗?在2020年皇冠文化出版的两卷本《张爱玲往来书信集》中,收录了七百多封张爱玲与邝文美、宋淇的往来书信,其中谈到了钱锺书。
宋淇邝文美夫妇
“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
1979年7月,张爱玲大概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钱锺书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出访美国的消息,随后,曾采访过她的水晶寄来了其与钱锺书的合影。7月21日,她在给宋和邝的信中说:
钱锺书出国好像没经过香港?水晶跟他合拍了照片,寄了一张给我,比报上的清楚,真不见老,转寄给你们,不用还我了。
钱锺书与夏志清,摄于哈佛大学
宋淇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是钱锺书的好友,他非常关注钱锺书的行踪。1979年8月19日,他在给张爱玲回信中说:
钱锺书此次先去意大利开汉学会议,回国后,然后再随社会科学院一批人来美……钱抢尽镜头,而在国内时与太太二人相约,每星期轮流讲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免生疏,所以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大家对他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志清、水晶都各写长文大捧,我起先有点担心,怕为钱惹祸,但钱如此出风头,即使有人憎恨,也不敢对他如何,何况钱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
1979年9月4日,张爱玲看到宋淇来信,她在回信中评价:
我本来也想着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个性又有吸引力,人缘特别好,才能够这些年都无事。
张爱玲和宋淇在通信里谈及钱锺书的两次出访。第一次是1978年8月31日至9月2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派出由许涤新(团长)、钱锺书、夏鼐、丁伟志和两位翻译组成的学术代表团赴意大利访问,参加第二十六届欧洲汉学家会议。在汉学会议上,钱锺书用一口标准“牛津英语”演讲,题目是《古典文学研究与现代中国》,在回答与会者提问时,他则用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引用这些国家的掌故、民间谚语,信手拈来,妙语连珠,在场者无不感到惊叹。
钱锺书先生在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摄于1979年4月
第二次是1979年4月14日至5月16日,六十九岁的钱锺书参加由宦乡(团长)、费孝通、李新等十人组成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其间举行多次座谈会,钱锺书的知识广博和风趣幽默再次让大家感到惊奇,他流利而典雅的英语,穿插着法语和德语,同时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令众人倾倒。钱锺书在座谈会上大谈《平妖传》《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镜花缘》及李贺、朱熹的诗词等,现场十分热烈。在参观美国国会图书馆时,图书馆管理人员很为其藏书骄傲,他们问钱锺书有何观感,钱笑言:
我也充满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
这个机智的回答出乎了现场人士的意料。
“狂狷”的背后
张爱玲说“钱锺书一定是非常会做人”等语,缘于这样一个印象:钱锺书在反右及后来一系列运动中都躲了过去,没受过太多苦。这多少与他从1950年起就加入《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1960年加入《毛泽东诗词》英译本定稿小组有关。再者,就像他向夏志清分析的一样,他没有积极要求进步,“从未出过风头,骂过什么人,捧过什么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劣迹’给人抓住”“钱锺书也参加过斗争大会,但他在会场上从不发言,人家也拿他没办法”。
张爱玲与赖雅
从钱锺书个性上来说,他年轻时相当狂狷,品骘人物口无遮拦,甚至可称有点“毒舌”。他立志看完“饱蠹楼”的藏书,给吴组缃开列四十多本英文情色小说书单,在《围城》里“尖酸刻薄的挖苦讽刺”某些知识分子等,都是他狂狷的一面。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论述“狂狷”:
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祸;嵇则忤世之狂,故以招祸。风狂乃机变之一道……避世阳狂,即属机变,迹似任真,心实饰伪……
写《围城》时的钱锺书
钱锺书深知“避世之狂”之道,在大风浪面前,他做到了不害旁人,同时也不落入“陷阱”,如这也算是“非常会做人”的话,恐怕只能说是保持了做人的底线。所以,水晶看到钱锺书时,感到他“温熙和蔼,和其犀利拔尖峥嵘恣意的笔锋决不搭配”。
钱锺书评价张爱玲
钱锺书在美国访问时,还有一个评价张爱玲的小插曲: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时,水晶提问:“那么你觉得张爱玲怎么样?”钱回答:“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水晶刨根问底:“Is she just clever?Or is she more than clever?(她仅止于聪明吗?还是,她比聪明犹多一筹呢?)”钱答:“她比聪明犹多一筹。She is more than clever.”水晶接着问:“在抗战末期,钱先生和张爱玲女士同时是上海红极一时的作家,那时候钱先生有没有跟张女士见过面?”
张爱玲的绿卡(地址为旧金山第13区第26港)
钱则回答:“我不如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是一个比较retired person(闭门不管天下事的人),不过我很久没有看她的新作了。”水晶紧接着说:“今天我带来的书里,就有一些张女士的著作,像《红楼梦魇》《张看》等,还有她在1978、1979年发表的《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钱说:“那你都可以一齐寄来给我。”
钱锺书先生在谈话 纪红摄于1990年8月
这里,我们不妨把钱锺书评价张爱玲“她比聪明犹多一筹”看作一种外交辞令,不代表他真正的意见。我们从后来杨绛对张爱玲的评价上可以看出,杨绛对张爱玲是颇有些看法的,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代表了钱锺书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