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父亲用肥皂将脸盆洗干净,把面粉倒入脸盆,再加上水,他就开始用力地揉起了面粉。我的工作就是使劲地按住脸盆,让它不要被父亲的力气掀翻。我父亲高大强壮,他揉面粉时显得十分有力,我就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按住脸盆,脸盆仍然在桌上不停地跳动,将桌子拍得"咯咯"直响。这时候,我父亲就会问我:"你猜一猜,今天咱们吃的是包子呢?还是饺子?"
我需要耐心地等待。我要看他是否再往面粉里加上发酵粉,如果加上了,他又将脸盆抱到我的床上,用我的被子将脸盆捂起来,我就会立刻叫:"吃包子。"
如果他揉完了面粉,没有加发酵粉,而是将调好味的馅儿端了过来,我就知道接下去要吃到的一定是饺子了。
这是我小时候判断包子和饺子区别时的重要标志。包子的面粉通过发酵,蒸熟后里面有许多小孔,吃到嘴里十分松软。而包饺子的面粉是不需要发酵的,我们称之为"死面"。当然,将它们做完后放在桌上时,我就不需要这些知识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区别,形状圆圆的一定是包子;像耳朵一样的自然是饺子了。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他的老家山东。我记得我们先是坐船,接着坐上了汽车,然后坐的是火车,到了山东以后,我们又改坐汽车,最后我们是坐着马车进入我父亲的村庄。那是冬天的时候,田野里一片枯黄,父亲带着我走进了他姑妈的家。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亲的姑妈,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当时正坐在灶前烧火,见到分别近二十年的侄儿回来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哇哇"地与我父亲说了一堆我那时候听不懂的山东话。然后揭开锅盖,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
这是我到父亲家乡吃到的第一顿饭。在父亲老家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喝玉米糊。那地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走红运,张嘴飞进白馍馍。白馍馍就是馒头,或者说是没有馅的包子。意思就是谁要是吃上了馒头,谁就交上好运了。遇上了好运才只是吃到馒头,如果吃到了饺子或者包子,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运了。所以我在父亲姑妈的家里,只能每天喝玉米糊。
在我们快要离开时,我终于吃上了一次饺子。那是我父亲的表弟来看我们,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块猪肉,一进村庄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这些孩子一年里见不到几次猪肉,他们流着口水紧跟着我父亲的表弟,来到了我父亲姑妈的家门口。当我父亲和他的姑妈、表弟坐在坑上包饺子时,那些孩子还不时地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张望一下。
当饺子煮熟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我吃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饺子。我咬了一口,那饺子和盐一样,即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如同抓一把盐放进嘴里似的,把我咸得满头大汗,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喝玉米糊,来消除嘴里的咸味。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家乡的饺子不是作为点心来吃的,而是喝玉米糊时让嘴巴奢侈一下的菜,就像我们南方喝粥时吃的咸菜一样。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每一个学期都会安排一次学工,或者是学农和学军。学工就是让我们去工厂做工,学农经常是去农村收割稻子,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学军。学军就是学习解放军,让我们一个年级的孩子排成队行军,走向几十里路外的某一个目的地。我们经常是天没亮就出发了,自带午餐,到了目的地后坐下来吃完午餐,然后又走回来,回家时往往已经是天黑了。
这也是我除了逢年过节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亲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街上买两个包子,用旧报纸包起来放进书包,这就是我学军时的午餐。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这时候总能分享这一份美味。当时我是用一根绳子系裤子,我没有皮带,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带,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衣服外面再扎上一根皮带,这样我会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军人了。于是我就用一个包子去和哥哥交换皮带。
在我学军的这一天,我和哥哥天没有亮就出门,我们走到街上的点心店,我用母亲给的一角钱买下两个包子,那是刚出笼的包子,蒸发着热气,带着麦子的香味来到我的手中,我看着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带,他先交给我皮带,我才递给他包子。我将剩下的一个包子放进书包,将哥哥的皮带扎在衣服外面,然后向学校跑去。我哥哥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一手提着快要滑下来的裤子,另一只手拿着包子边吃边走。接下去他会去找一根绳子,随便对付一天,因为到了晚上我就会把皮带还给他。
我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包子和饺子,我的胃消化它们的同时,我的记忆也消化了它们,我忘记了很多可能是有趣的经历,不过有一次令我难忘。那是十年前,我们几个人去天津,天津的朋友请我们去狗不理包子铺吃饭。
那一天,我们在狗不理包子铺坐下来以后,刚好十个人。各式各样的包子一笼一笼端了上来,每笼十个包子,刚好一人一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有七十多个品种,区别全在馅里面,有猪肉馅、牛肉馅、羊肉馅,有虾肉馅、鱼肉馅,还有各种蔬菜馅;有甜的、有咸的,也有酸的和苦的,有几十类。刚坐下来的时候,我们雄心勃勃,准备将所有的品种全部品尝,可是吃到第三十六笼以后,我们谁也吃不下去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胃撑得像包子皮一样薄,谁也不敢再吃了,再吃就会将胃撑破了,而桌上包子还在增加,最后我们发现就是看着这些包子,也使我们感到害怕了,于是我们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街上。
我们一行十个人站在街道旁,谁也不敢立刻过马路,我们吃得太多了,使我们走路都非常困难,我们怕自己走得太慢,会被街上快速行驶的汽车撞死。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样站在街道上,互相看着嘿嘿地笑,其实我们是想放声大笑,可是我们不敢,我们怕大笑会将胃笑破。我们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打着嗝,打出来的嗝有着五花八门的气味,这时候我们想起了中国的那句古老的成语——百感交集。